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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沙的背影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夏晓露  2017年08月21日09:56

从广州沿南沙港快速驱车48公里就能去细品水乡滋味。来到广州二十年,对南沙没什么概念,却总让我萦怀。因南沙靠海,有海就有故事。让人联想到祖国最南端的南沙群岛,因其重要的战略地位让南沙更加庞大精深弦妙。于是,南沙之名便多了些神秘,如果有人问“去过南沙吗?”你不知是指南沙群岛还是这个南沙,人的好奇就是想揭开那些神秘面纱。

从南沙群岛往北越过东沙群岛,往中国大陆版块海岸线移,还有一个同名的南沙。你可看到地图上小如一枚微弯的食指正笼着海岸,在夏日炽烈的阳光照耀下,像一枚银饰泛着海水波光,波光上有轮船在行走,远观像一只只灵巧的甲虫。我刚到广州那年曾站在南沙出海口伶仃洋大角山天后宫向对岸眺望过,那时并不知天后宫有如此宏大的地理背景,除了虎门炮台、南沙湿地,还有诱人的水乡正荡漾其间。

沿着历史的脉络,南沙曾隶属番禺区。早在公元前214年存在。秦统一岭南,置南海、桂林、象郡三郡,番禺为南海郡之首县。公元前204年,赵佗在南海郡建立南越国。当时的南沙区域平原地带尚未形成,浅海中零星分布的丘陵洲岛,位于番禺县域珠江出海口的最南端,如今的珠江虎门水道西岸。

今天当我走近时,也只能看到伫立在历史烽烟的背影,要走进一座村庄、一座城怕是要与她同呼吸共患难才能听到胸膛的跳动,看到血液的激流。不能与她同命运共患难,那就贴近她的背影,闻一闻她的气味,沿着气味,寻觅南沙水乡的神秘故事。

南沙区腹内有一水乡——珠江街,让人疑惑的名字。珠江一条浩荡的江水,怎么后缀会加一“街”字?能在水上走的街不就要劈水而行吗?遇雾则如行走在水雾天堂,让人联想到八仙过海。于此,人们总会生出无数向往,比如行海、行江、行水乡。

来到水乡当然是冲水,再就是良田美景。水是要品的,品出滋味,品出水的浪涛,品出她的风和雨,品出乡愁。有乡就有愁,不单是忧愁,其愁含义甚广,更多的是记忆、亲情、情感、思念,乡愁是文人墨客发明的一个绝妙的词,乡的胸口带上“水”字,这个乡自然就润泽起来。

八月,当我站在南沙区万倾沙五涌渡口。烈日当空,汗水顺流而下。渡口对面是一大片寂寞斑驳的砖红色旧厂房,是当年的“珠江甘蔗化工总厂”旧址,零落凋敝。想像着她前面的水域曾有著名的“红星”号船频频穿梭,载满青色或紫色清香四溢的甘蔗而来。而我只能从岁月的片断中找寻历史的影子或印迹或叹息或欣喜。

渡口有些安静,此时没有渡船,只有寂寥的几个人在游荡,几个人匆匆而过。还有红白蓝色摩托车与搭客仔静静地等待船客。我想看到蜂拥而至的下船游客,船在渡口的水上漂浮,人们像《归来》电影镜头,亲人相拥热泪挥洒,仿佛找到旅人归乡的感觉。

午后的珠江水轻喘低调地在河床里蜿蜒,江水是蓝绿色间或青白色。面前的岸边停泊有横七竖八一排木鱼船,船有蓝有红有白,船上有鱼网、救生圈、鱼箱等。远处有相向货轮在轻薄的光影中交错穿梭,像老朋友擦肩而过鸣笛互道平安。南沙区作协主席何霖带着我们在海堤上指点 “江山”,介绍着南沙区和珠江街的整体方位。原来珠江街的前身是珠江华侨农场,由广州市珠江管理区、广州市珠江华侨农场体制改革而来的。2008年农场转制成立珠江街,新的名字让她浩渺又含诗韵还有些神秘。

何霖指着茫茫大海说:“以北是番禺区沙湾水道为界,南面就是珠江出海口伶仃洋,最南边是龙穴岛,南沙港就座落于此。目前,南沙港每年前三期16个10万吨级集装箱码头已运营投产,年吞吐能力达1600万TEU,以南沙港为母港的3条国际邮轮航线已实现进出港20.5万人次…….在国内沿海各大港口中排名第一。”他还介绍说:南沙区下辖3个街道:南沙街道、龙穴街道、珠江街道,还有六个镇……

何霖的指点“江山”中提到了“龙穴岛”,我仿佛看到台风下海浪冲天。

“龙穴岛吗?”我伸长脖子想看清远处南沙港货运码头,隐约看到一艘艘货轮白色的影子、平静的海水、还有黛青色的朦胧山峦,大红色吊塔隐约林立在淡蓝色雾气中,让海有了生气与气魄。相传南海龙王的宫殿就设在这座岛子上则为龙穴岛。听到“龙穴岛”三个字,我眼前出现一个老人宽厚的背影,他的右裤兜插了一把深蓝色纸扇,走路有些蹒跚,一个老人仿佛代表一座城的历史。上午他给我讲述过当年在龙穴岛驻守海口的情景。文革时期,龙穴岛曾驻扎一个海军基地,为防外敌入侵搞破坏,珠江华侨农场武警部队专门成立海上巡逻队,抽调农场骨干进驻龙穴岛日夜守护海口,进行巡逻放哨。这个曾守护海口的老人叫郭兆洪,如今已75岁。

有人有故事才能体会个中滋味。我们在珠江街办事处一间大会议室见到10多位生于斯长于斯的珠江老人,白发飞雪,映衬着土地一样的脸庞,我终于明白,他们才是活着的历史,带着一方土地苍劲的脉动。

身着浅蓝色衬衣郭兆洪老人向我走来。他双眼浑浊,虹膜布了一层云雾,脸上布满粗细不一皱纹,像一部陈年的线装书,被水深深的浸泡过,写满了华侨农场的风雨。

“我不会讲普通话,也听不懂。我耳朵有些聋了。”他一脸困惑。而我则一脸着急。我要采访的这部“历史书”得有翻译,恨自己来粤20多年学不会粤语真是羞愧啊。无奈,当地一个小伙子给我当翻译官,他三言二语就把我意思表达给老人。

在拉家常中看见珠江街的前世今生。从老人艰涩的话语中我开始岁月的穿越。

珠江街位于南沙区西南部,属番禺万顷沙地区,珠江蕉门水道西畔,在南沙明珠湾区内。200多年前,万倾沙一带称乌珠大洋。万倾沙镇境内原为浅海滩涂,清道光十八年(1838年),东莞明伦堂在此围垦,寓意是在汪洋巨浸之中,造成万顷沙良田,万顷沙镇因此而得名。一路上我看到高大笔直苍绿的水杉,它脚下是蓬勃白色的蜘蛛兰,如裙裾飞扬,它们顺道蜿蜒成绵延的S形。沿路穿插其间的河涌纵横,一畦畦的鱼塘、荷花塘、果林、蕉林、蔗林、水稻,像大自然布的八卦阵被水一层层一弯弯包裹着,让人眼花让心怒放。 听介绍,珠江华侨农场建于1950年,是全国最早安置归侨、难侨的农场。

兆洪大爷打开了话匣子,他双手摸搓着那把纸扇说,我们一家三代农民。17岁就做前哨生产队班长、队长,1975年到新华生产队当村支书,这是个生产队是有名的“老大难”。印像最深的就是承包到户。过去穷,是因为没有政策,现在承包个人、买卖自由、土地高产,改善了村民的“懒散”状态。

珠江华侨农场的归侨以越南、马来西亚、新加坡为主。很多华侨出去后子女留给老人,教育管理成了问题,有一些子女长大后好吃懒做,郭兆洪就和村干部白天干活晚上挨家帮助解决生活困难,引导他们要吃苦耐劳……

珠江街人的生老病死大多经过了郭兆洪老人的手。当村支书18年,他是上管天文下管地理,记忆最深的是帮贫困户送葬,他自己也记不清究竟为多少珠江老人送葬。许多老人回国后子女大都留在国外,且大多成孤寡生活然贫困。作为支书从他接到有人去世的通知,他就要进门到为逝者清洁身体,帮买棺木、上山挖坑,直到下葬……我感受到兆洪大爷内心正风起云涌。18年,他是如何坚持做到的?

80年代初,有大批的越南难侨被安置过来,还有部分由陆丰、大南山等华侨农场迁移过来。珠江街就像生长在华南土地上一棵大榕树,华侨的根在这里,而兆洪老人这批村干部正是“守林人”,华侨们随时回来都有一个栖身之地,那怕去到天堂。这就是一个独特的华侨水乡,背着时代沉重的影子和人一人之间深厚而温暖、亲如一家的情义。

水、茅屋、荒地、台风还有华侨、难侨曾经构筑水乡的景象。循着兆洪老人低沉的粤语,我则像翻动那本弥漫着潮气的线装书,书中 隐隐散发着历史的气息,带我进入上个世纪。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似乎正是当年华侨农场的写照。上世纪七十年代初,除了万倾沙镇和珠江华侨农场场部等,全是茅屋,台风一来,那些用杂木稻草和蔗壳搭建的茅屋瞬间化为遍野杂草。当年因烛火照明,火一来,茅屋瞬间变为灰烬,哪有生命的栖身之地?

聊到此,兆洪大爷双眼却有了光泽。“有老赵无茅屋”他念叨着。啥意思?原来老赵叫赵明胜,是当年华侨农场副场长、曾是红军骑兵连连长。人称赵大炮说话办事响当当,他吃准政策,第一件事就是着手每年帮助村民修建砖房8到10户,每户补助1600元。兆洪大爷的目光辽远地看着窗外一脸的憧景。他们一家5口(夫妻和二男一女三个孩子)住在前哨村的茅屋,一住就是二十多年。当年,他也尝到了政策甜头,自己加了点钱,建起了40多平方的二层小洋楼,如今又购买了珠江街的商品房100多平方,推窗便是浩瀚的珠江九涌河。他常哼着小曲摇动扇子,看着货船和客船打门前来回穿梭。这是由水和船构筑的城,是东方威尼斯。当晚霞出现在海面时,归航的渔民男男女女站在船头岸边,汗水凌乱了女人们的鬓发,船浆撩动胭脂色的海面,背后的水呀夕阳呀跳动的鱼虾映衬成渔舟晚唱。他记得,在前哨二涌河上,他们夫妻常摇动船撸在河水中用竹篓打捞鱼虾,再温一壶酒任船徜徉至傍晚,任月光洗涤一天的疲劳。聊到这,我看到兆洪大爷松开了线装书深深浅浅的皱纹,荡漾着梦的波涛。

水是水乡的生命,是珠江人的神灵。这里是稻田的生命、鱼民的生命、一草一木甚至天地都靠水来饲养,他们与水为媒,顽强地与风浪与台风与贫穷搏斗。清晨,当河涌起雾,他这个生产队的头儿就要带头下地,手把手教一些归国华侨、还有子弟们种甘蔗、水稻,开鱼期还得出海打鱼。他说,当年在滩涂上过着水上人家农耕鱼猎的清苦日子,能吃的饱穿暖就很满足了,根本想像不到我们还能赶上现在的好日子。说到这,他的眼里溢出了莹莹泪花,仿佛正冲洗掉眼里那层云雾。

“我真没想到,海边茅屋没有了,原先的荒野变良田、变成了高楼,看到社会发展飞速,变化快啊。”

“你说是好还是不好?”

“当然好呀。社会进步了嘛,现代化的发展造福于民,我们的日子一天好过一天,原来穷怕了……”不过我看出他还有些落寞,曾经一片片绿油油的田野变成了现代化高楼、公路。老人总是怀旧的,我想他是怀念当年青春时光,怀念当年奋斗的场景,怀念人一人之间真诚与暖意……

在树荫下,我翻动《华侨往事》那本散着墨香的书,封面一行字终结了华侨水乡的前半生:

“华侨农场,一个诞生于上世纪的名词。到今天,它和它们的居民渐渐淡出视线,成为封存在历史里的记忆。他们来自来同的国家,命运却十分相似……他们的经历,是中国历史进程中一段不可遗忘的中国故事。”

有风吹过,暧而湿润,仿佛在召唤远方游子。

两百多年后,珠江街华侨水乡保留着湖光山色、水网交错、农田丰饶,而她的子孙们早已走出茅屋、泥泞的山路,开辟水乡的今生与未来。

我坐在珠江岸边茶楼,喝着一杯清茶,丝丝的清苦带着回甜,原来,南沙新区已纳入全国第六个国家级新区发展战略,获得联合国“全球最适宜居住城市”金奖,是全国首个湿地森林公园。

从蓝色的屏幕上我看到:南沙将成为中国最大邮轮母港、全国首个智慧城市物联网大数据交易管理平台……近年来先后获批国家新区、自贸试验区、自主创新示范区。已落户74个世界500强企业投资项目……

是的,水乡没有固定的名字,但却藏着无限魅力。我想起老子的《道德经》:“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南沙曾经是一片滩涂,生活在这里的疍家人,过着出海捕鱼船上人家的生活,靠天靠海生存。因她的胸膛流淌一个珍贵的“水”, “水”则为“上善”,最好的善就象水一样。珠江的水乡如踏浪奔跑的马。无论是岁月的光与影;无论是贫穷、艰难还是困苦过;无论是走过她生命的爱情、友情、亲情;无论她的昨天、今天咆哮与低吟与昂扬,随着时光的渐行渐远,海水的潮涨潮落,赋有历史意义的南沙华侨水乡在珠江身后投下巨大的身影。

我曾经到过周庄、到过南寻古镇,她们带着水淋淋的清雅,柔媚中透着石桥、老屋、桅杆、乌蓬船、青柳,还有沿岸的沈万山之类的名门大宅,黛瓦白墙和林立的商铺,走过看过就是烟花三月下扬州之感。江比之河更有气势,今天的珠江街韵味就深藏在一滴一滴水和一汪深情之间。南沙水乡比之江南水乡更多了厚重的背景,从这背景中我触摸到水乡的背影。这背影是海、是大南沙,托举一代归国华侨、一代珠江人走过风雨、趟过咸苦……如今,这个背影正生长着梦想的翅膀。

是的,她没有江南水乡浪漫,她的背后刻满了一代华侨的辛酸,却也成就了得天独厚、万倾良田的鱼米之乡。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正开垦着珠江街今生与未来之梦。

当我坐上汽车离开南沙,眼睛还停留在青纱帐,停留在纵横交错的鱼塘水田,耳旁隐隐约约传来红线女的粤曲《荔枝颂》:“珠江两岸歌声起,万艇千帆,载荔枝。说荔枝,一果一木来非易,多少园丁挥汗雨,换来万紫与千红。枝垂锦弹含春意,隔山隔水,心连心,献给四海五洲兄弟,万般情意……”这是兆洪大爷经常听的曲子,他说最喜欢粤曲。随着老人的讲述眼前出现了珠江浩荡、村庄安祥。

船家早早把帆升起,海上碧波荡漾,两岸荔枝艳红、渔塘、虾塘密布,稻田青绿、茂盛的甘蔗林、芭蕉林一望无际,好一派南国青纱帐。拨开青纱帐,中间出现清淋淋的水域,烟雨迷蒙中一叶小舟正驶向前方,珠江支流的一涌、二涌、三涌……十八涌蜿蜒其中, 我想说南沙的今天真正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作者:夏晓露广东省公安厅新闻中心副调研员,全国公安文联会员,首届签约作家,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期公安作家高级研修班学员。多年来在全国及港澳各类报刊杂志发表报告文学、散文、小说以及各类新闻通讯、消息等200余万字。作品曾获全国金盾文化工程小说类三等奖、全国中华情散文诗歌极散文金奖和诗歌银奖、广东青年文学擂台赛优秀作品奖、全国首届旅游美文散文诗歌奖(国家旅游局主办)、全国第六届侦探推理小说大赛优秀奖、人民日报主办观音山杯“美丽中国散文大赛征文佳作奖等国家和省级多个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