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女人
一
小区里的人都在传说,那个疯女人回来了。听到的人都惊讶得张大了嘴:“她回来了?她不是跟一个收废品的男人走了吗?”
“是啊,是跟一个收废品的男人走了,这不是都过去快七八年了嘛。那男人死了,死之前差人告诉疯女人的家人,让他们把她接回去。唉,可她哪还有亲人啊!她父母五年前就相继去世了。她家的房子现在被她父亲的堂哥两老口占着呢,据说是她父亲为了给她治病,跟这个堂哥借了不少钱,因为没法还就拿房子抵押了。她被送回来后,她那个堂伯父碍于面子,不好不收,只好把她锁在她家那个九平米的半地下车库里。车库里有一张简易的床,床角有一个古旧的马桶。堂伯母一天给她送两次饭,一个星期打扫一次车库,顺便给她换一次衣服。”说的人啧啧两声,又继续到:“听说她住进车库后,这个单元就不安宁了,不管白天黑夜,总会不时地听到疯女人砸门的声音,惹得邻居们抱怨不迭。找物业解决,物业也是束手无策。你说怎办吧?但是,她那么爱干净,怎么受得了这样的遭遇?所以,不是哭就是砸门,嘴里还不停地叫着要洗要洗的。唉!她那堂伯父两老口好像也不愿意或是不敢把她接回家,似乎怕她会做出什么骇人的事情来。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啊,但疯女人不回这里又能去哪儿啊?”说的人摊开双手,像是碰到了世界难题。
二
说起这个疯女人,我们小区四十岁以上的男男女女没有一个不了解的,虽然大多数人都是后来搬进来的,但是,关于疯女人的故事还是被传得有鼻子有眼,就像自己亲眼看见了一样。所以,对于疯女人,哪怕没有正面见过,却在各自的心里已是相当熟悉了。
据说大概在十多年前,这个现在人们眼里的疯女人,那时可是我们小城数一数二的美人。她人长得漂亮,心眼又好,高中毕业之后考了一个会计专业,大学毕业工作不久便与青梅竹马的恋人订了婚。正当这对热恋着的小情人沉浸在爱情的甜蜜之中,双方父母充满喜悦地商量着为小两口购买婚后的新房的时候,却发生了天大的灾难,从此美丽的公主与帅气王子的爱情童话故事戛然而止,人生的道路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深穴,让忘我行走的人,在不设防的状态之下懵懵懂懂地跌了进去,且再也没能爬上来。
听说那是一个月明风清的春天的夜晚。当年的美女,现在的疯女人和她的恋人刚刚看完一场电影,从电影院出来之后,他提议走着回去,说今天的夜色很美。而她,还沉浸在刚才电影的故事情节里,便欣然同意。那是一部爱情片子,看得她泪眼婆娑,心里满是柔柔的疼疼的情愫。美丽的女人总是对爱情充满着纯粹而唯美的幻想。一路上,她不断地拿话考验他,而他也是回答得煽情而真挚,惹得她春意荡漾,觉得今生找到的确实是值得托付终身的好男人。也是,自从两人确定恋爱关系之后,他总是无微不至地照顾呵护着她,使她像个小公主一样,惹得她的女友们常常发出唏嘘的赞叹,说出充满羡慕与嫉妒的话语来,并且拿她的男朋友为示范,教育训斥她们的男友们。那段日子,她总是沉浸于甜蜜的潮水里,像条快乐而自在的鱼儿,徜徉于爱情碧波荡漾的海洋。她觉得这便是她一辈子的所有。她真切地感受到她的幸福与满足,并且享受着这样的幸福与满足。她想,能与相爱的人这样厮守一辈子,便是人生对她最大的馈赠了!
正当两人十指相扣,紧紧偎依,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轻轻说着一些肉麻的体己话,走过街角一条阴暗的小道的时候,突然从拐角处蹦出一个人来。那人手里似乎拿着一个酒瓶,嘴里嘟哝着含混不清的话语,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两人被惊住,本能地往后退了退。男友握紧她的手,拉着她想从侧旁快速过去。可是,摇摇晃晃的醉汉一把推开了男友,像抓小鸡一样地把她抓到了手里,嘴里吐出一连串淫荡的话语,冒着酒气的臭嘴不顾一切地贴近了她。她吓得惊恐退让,冲着一边瑟瑟发抖的男友大声求救:“救我,救我,快救我呀!”
失去理智的醉鬼一边把手里的酒瓶使劲摔到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铮亮的水果刀在男友面前晃了晃,咬牙切齿地说到:“你,你,滚,滚远点!你敢,敢过来,我就,就捅死你!妈的!”一边对着她动手动脚,说着:“哈哈,哈哈。我的乖乖!乖乖!小羊羔啊,你出现得正是时候啊!”
男友愣愣地站着,浑身颤抖,不知所措。他一边嘴里咕哝着:“放开她,放开她!”一边小心地伸出手,想拉回女友,却又犹豫不决,躲闪着醉鬼手中的刀,不敢靠得太近。他退后几步,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拿出刚买的小灵通,可还没有举到眼前,就被醉鬼飞脚踢出去老远。醉鬼一手拽着女孩的手臂,一手举着刀向他扬起,逼到他面前,两眼恶狠狠地瞪着他,说到:“你,你找,找死啊!信不信我,我会像捏小鸡,小鸡一样地,把你,把你捏死!哈哈哈哈哈……”
男友两腿一软,跪到地上,他不自觉地对着醉鬼磕头求饶道:“求求你,放了她。我给你钱,我把我口袋里所有的钱都给你。你放了她,放了她!”他开始胡乱地掏口袋,然后把钱扔向醉鬼。
醉鬼先是哈哈大笑,然后含糊不清地说道:“钱,老子有,有的是钱!老子今天就要,就要这个小妮子了!你,再不给我滚蛋,我就捅了你!捅死你!”
醉鬼举刀的手直逼过来,刀尖抵到了他的右臂。他本能地后退了几步。
突然他绝望地大叫一声,转身跌跌撞撞,往远处跑去。
她歇斯底里地哭喊到:“你回来,别走!别走!你救我呀!救我!……”
大概半小时后,男友带着警察赶到了现场。她蜷缩于黑暗中,手臂环抱,紧紧地护在自己的胸前。她衣衫不整,头发蓬乱,两眼发呆,浑身颤抖,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而那个醉鬼四面八叉地仰躺在石板路上,鼾声如雷,还处于酩酊烂醉之中。
从此以后,她便完全疯了。虽然那个醉鬼已经被判了刑,男友也自知对她保护不力,感到对不起她,愿意照顾她一辈子。可是,她只要一看见男友就疯狗似地扑向他又抓又咬,对着他吐吐沫,跺脚。她的眼里冒着仇恨的火光,嘴里吐着粗气,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粗重的声音,似乎要把他掐死才算痛快。男友痛不欲生,终于不能忍受,完全抛开了她,远离家乡,浪迹天涯!
三
疯女人回来了。小区里的人都在谈论这件事。尽管她被她的堂伯父锁在车库里,家里有大男孩的家长还是告诫孩子:“路上碰到她要让远点,别惹她。她可是个疯子,头脑没数的。被她逮着了,会伤害到你们的。”
大人说这样的话是有根据的。听说自从她的男友抛开她一人远走他乡之后,疯女人的疯病一天比一天严重。家人曾经想办法把她送进县城的一家疯人院。可是,在疯人院里,她一见到男人就像疯狗一样扑上去,不是抓就是咬,搞得医院里所有的男性医生和病人一看见她心里就怵,就连五大三粗,身体壮过她两三倍的男人,一遇到她那拼命三郎的架势,也是只有摇头的份。他们对待她的唯一办法就是打安定。但是总不能一天到晚地打安定啊。她不会配合医生治疗,每次给她喂药都要费好大的劲,就是女医生帮着把药喂进去了,她也是很快就吐出来。如果是打点滴,只要是她醒着,她就会立即拔了针头。所以药物治疗效果不佳,打安定又不是长久之计。被愁白头的父母没办法,只得又把她接回了家。因为只有在自己家里,在父母身边,她才能安静下来,听随父母的指令,做一些简简单单的事情。
父母本来希望住院一段时间能够把她的病看好,让她恢复正常。现在把她接回家就等于对她宣判了死刑:这辈子的她就这样了,永远也正常不了了。这一对绝望的夫妇抱着这个想法,继续着一眼看不到头的昏暗的日子。
为了照顾她,刚刚五十岁的母亲从单位退了下来,整天陪着她,看护她。一家人的生活开支主要靠当工人的父亲的那点不多的工资,偶尔母亲打外贸(打出口的线衣)贴补点。所以,这家人的生活是再也没有好起来过。我们这个小区是县城开发最早的小区,原来的老居民大多都搬离了这里,只有她家和几个没有子女的孤寡老人还住在这里。新搬进来的要么是从农村过来做生意或者工作的中年人,要么是从农村考上来上学的学生,父母为了照顾方便,在这里租的房子。
曾有一段时间,疯女人很安静,很规矩,正常的吃饭,睡觉,有时靠着妈妈坐着晒太阳,有时一个人盯着电视屏幕发呆,还傻笑。有时她还会帮妈妈整理毛线,尽管越整越乱,她的母亲却并不气恼,也许是麻木了的缘故吧。有时疯女人还会帮着洗锅碗,只是只要她洗起来就没有个停的时候,并且一边洗一边嘴里还叨唠着:“脏,太脏!太脏!”哐,掉地上了,打了,碎了。一个,两个,三个。每每这个时候,她的母亲只是怔怔地看着,眼里含着欲滴不滴的眼泪,像个雕塑似的,再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有一次,疯女人突然抓起地上的碎碗片往脸上戳,一下,两下,母亲这才惊醒了一般,吓得连忙冲过去夺。疯女人却笑了,看了看沾在手上的血,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红的,红的,红的,好!嘿嘿,嘿,呵。”
但,有一件事情疯女人却从来没有马虎过,那就是把自己收拾干净。听说她疯之前就是一个特别爱干净的女孩子,疯了以后似乎更加爱干净了。她总是不停地打开水龙头,不停地洗自己的手,脸,身子,边洗还边唠叨着:“不能这么脏的,要洗干净的,洗干净呢才好呢。”母亲见她总是不停地洗来洗去,只好经常帮她,并且反复告诉她:“干净了,宝贝,你很干净了,也很漂亮呢。”母亲强打笑颜,理理她的头发,颤着声说:“看看俺闺女,多干净,多漂亮。”时间长了之后,疯女人就养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必须母亲说一句:“你很漂亮很干净了宝贝。”她才会离开水池,去做别的事情。所以,尽管她有时会发疯,安静的时候却一点也看不出她哪里不正常。有时母亲看着她安静地坐在自己身边,会有恍恍惚惚的感觉,以为一切都是个噩梦,她会下意识地推一推身边的女儿,轻轻问一句:“宝贝,今晚我们吃什么呢?”当她发现女人只是转过脸对着她傻傻地笑,她才猛然惊醒,她的那个漂亮又懂事的女儿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她的头脑一片混沌,再也没有真正清醒过。她能做的就只有三件事,一是发疯,二是发呆,还有就是不停地用水洗自己,直到妈妈说一声干净了才罢休。
四
疯女人失踪了!这是在母亲辞职照顾她的第四年年底。也许是积郁成疾,她的母亲得了眩晕症,且记忆力严重下降。终于有一次母亲忘了锁防盗门。她自己因为头晕,斜靠在沙发上睡着了,而疯女人当时就坐在母亲旁边的小凳子上,手里拿着一团毛线搅着玩。毛线掉地上,滚到了大门边。她起身去捡,不经意间碰到了防盗门。防盗门被轻易地推开了,她愣了一下,探头往外看了看,然后身不由己地走了出去,下了楼。
这天是星期一,下午近三点,小区里没有什么人。疯女人跌跌撞撞地低头走着。她不看路,也不看人,或者也没有与什么人直面碰到。大概走了有半小时的时间,她突然被一阵汽车的急刹车声吓住,猛然停下脚步,抬起头。好宽的路啊,车辆一辆接一辆。她慌了,出于本能避开车子,站到了路边上。她不知道这是到了哪儿,愣了愣,又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去。
好像走了有一两个小时了,疯女人走到了一个园子里。园子不是太大,但是好像有了些年头,也似乎因为疏于管理而杂草丛生。也许,这不是个园子,只是一块被政府征用又被暂时搁置,荒废着的地方。
疯女人犹犹豫豫地走上了一条小路。突然,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条大狗,那条狗有一身肮脏的似黄色的皮毛。它健步如飞,冲着她奔过来。疯女人吓得连忙转身就跑,边跑边叫:“狗啊,咬人啊,救我啊!”疯女人被一根树枝绊倒,她慌得急忙爬起来又跑,跑了两步又绊倒,那条狗已经逼近。疯女人闭着眼睛在地上滚爬,嘴里发出刺耳的惊叫声。
突然她听到一个男人的吼声:“畜生,你犯病了吗?还想咬人吗?”接着是刀棒的击打声和人狗粗重的叫声与喘息声,然后她听到狗边吠叫边跑远的,擦着草地的唰唰声。她抱着头趴在地上,不敢睁眼,也不敢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围安静了下来。她听见那人说道:“喂,狗走了。没事了。你起来吧。”
疯女人睁开眼睛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要冲向那个男人,像以前对待其他男人一样咬他,撕他。可是,她爬起来的一瞬间镇住了,那个男人的左手正在淌血,他正在用右手拾掇地上的泥土,拼命往伤口上撒,想堵住流血。男人的身边是一辆三轮车,三轮车上面堆满了收来的废品。
男人看见她也是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轻声说:“哦,原来是你,我说嘛,好好的人跑这儿来干什么。我见过你的,在你们小区。今天怎么没有对我吼啊,呵呵。”说完,他一边从废品里抽出一张报纸胡乱地裹了自己受伤的手,一边如释重负地说:“还好,是被刀刮伤的,不是被那个畜生咬伤的。也不知是不是一条疯狗。”然后他喘了喘气,淡漠地看了疯女人一眼,说道:“怎么跑这儿来了?快回去吧。”他边说边推着车子往荒园的深处走去。
疯女人不由自主地跟着,一直跟到小路的尽头。疯女人看见一座低矮的房子,长长的,立在河边上。房子的一角堆着许多捡来的瓶瓶罐罐的废品,另一角用帆布靠墙搭着一个宽大的遮阳棚,遮阳棚靠墙也是堆着一些怕潮的废品。遮阳棚靠外处放着一张有点破旧的课桌和一张长凳。疯女人看到课桌里有半个面包,她忍不住走过去拿起来就吃。
“哎?你怎么还跟来了?”男人这时才发现了跟着的疯女人。他支好三轮车,走近疯女人推着她说:“你走吧,走远点,别在我跟前晃来晃去的,我看着心烦。”
疯女人啃着面包,斜眼看了他一眼,突然裂开嘴笑了。
男人愣了一下。虽是早就听说过这个疯女人,也见过这个疯女人,但是这么近距离地看着她还是头一次,而看到这么安静的,笑着的她也是头一次。男人注意到,女人身上很干净,也很整洁。女人虽是脸色略黄,但五官端正,看得出是个漂亮的女人。
男人的心潮了一下。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唉,造孽啊!好好的女人,要是不发生那样的事,她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啊!”
男人四十五岁了,一直打着光棍。据说男人是个私生子,曾经被一家收养,因为随着男孩长大,这家人发现这孩子腿有残疾,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走起路来不由自主地东倒西歪,很是难看。而且这孩子还有小偷小摸的毛病,即使不是他需要的东西,他也会不顾一切地拿了来。久而久之,全家人没有一个人喜欢他,后来就在他因为偷盗被送进了拘留所之后,他的养父找到了一个契机,举家迁徙,远离了他,彻底抛弃了他。他从拘留所出来后先被送进了当地的收容所,后来在他满十八岁的时候被安排进了一家纺织厂当搬运工,虽然活不重,但没干多久他就跑了。然后他自己混迹江湖,虽是不再做偷鸡摸狗的事,但也只能靠打打零工勉强糊口。没人知道他逃离原来单位的真正原因,有人说他曾经想强奸单位里的一个女同事,还没有开始实施就被人发觉了,且被对方找来的人暴打了一顿,差点打坏命根子。也有人说他因为贼心不死,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动手拿单位的东西,被单位保卫科的人发现了多少次,也警告过多少次,最后就被领导开除了。又有人说他想拿东西是心理作祟,也就是心理有毛病。
他是一个内心相当孤独的人,从小到大一直孤零零的,即使在养父母家的那段日子,他也是与他们格格不入,从来就没有过任何心理上的依恋或依附。他从来就没有把那里当成自己的家。
他唯一的乐趣就是不断地偷东西,攒东西。他觉得那种体验很刺激,很有成就感。他一直乐此不疲,直到有一天他被送到派出所,有人说他可能心理有毛病,他听到后自己就吃了一惊,也警觉了起来。他仔细地想了想,自己也觉得好像是心理有毛病,因为他知道,有时他拿东西,不是因为需要,而是不知因为什么力量驱使,让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待拿到了眼前的无论什么物件,他会觉得内心深处没来由地涌起一股快乐的浪潮,使他浑身震颤,似乎全身的汗毛都舒展开,痛快得很,也满足得很。
一旦想到自己这小偷小摸的毛病像是一种精神上的某种依赖与寄托,他就慌了神,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终于有一天,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他逃离了工厂,一个人走了一整天,在县城郊区的河边,寻得了一个荒芜的空地方,在一个破败的旧工棚里栖居了下来。然后,他白天出去找零工,找不到零工就乞讨。有时会顺路捡拾一些废弃的东西,积攒多了就去废品收购站卖了。他也顺带捡拾一些工地丢掉的木头砖头什么的,当然这其中也有顺手“拿”的。久而久之,他累积了足够多的砖头和木块,就自己动手,建了一个简易的房子,从此便打算在这里过下去了。因为他单枪匹马,零工也不好找,想想就干脆专门拾荒货,后来够条件了就改成收废品了。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猛然发觉自己偷东西的瘾似乎慢慢减退了,后来他便一心一意地干起了收废品的营生,这样混着混着就混过了自己的青春,混丢了自己三十多年的光阴,如今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
头几年他也想找个女人,可是他这光景,没人能看上他。慢慢地,他也就放下了,除了偶尔狠狠心,把自己上下收拾干净逛一回窑子,他不再想女人的事,只是捡回来一条野狗和他相依为命。只不过这会儿他的狗不在屋子里,他想它大概又去附近的小区约会它的相好去了。想到这里,男人斜眼看了看依在桌边啃面包的疯女人。他突然有了一股冲动,丢下手里的活,一步就跨到疯女人的身边。疯女人一边舔着手里的面包屑,一边抬起头,傻傻地对着他笑,但突然又变了脸色,对着他吼了两声,并且伸出双手,像要抓挠他似地举了起来,在他眼前晃了晃。男人愣了一下,也冷静了下来。他回屋端来一盆水放到课桌上,小心地抓过疯女人的手,试探着说到:“来,别怕,洗洗手,好吗?洗干净了,啊?”疯女人突然垂下头,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咕哝声,不由自主地听从男人的指令,把手放进了水里。男人心里的潮水越来越重,心也越来越慌。他发现,这个疯女人真的长得好看,而且越看越好看。虽然有时眼神露出一点恶狠狠地凶光,但大多时候却只会对着他傻笑,偶尔还会用手轻轻碰碰他那被剐伤的左手,然后又触电般地快速缩回去,并且紧张不安地看他一眼,又迅疾地闪开眼神,发出莫名其妙的似笑非笑的声音。
男人越来越躁动不安,他的呼吸重了起来。他强行克制自己,扶着女人瘦弱的肩膀,颤着声音对女人说道:“乖,听话,跟我来。我不伤害你,你做我的女人好吗?以后我养着你,我们一起生活,相依为命,好不好?我保证宠着你,好吃好玩的都给你,好不好?”
在男人那张堆满了破旧衣服的小床上,男人终于把疯女人放平了。他开始迫不及待地解女人的衣扣,他就要触摸到女人柔软的乳房了,他信心百倍地想到在下一秒他就能完全进入女人的身体,完成自己梦寐以求的巅峰之作了。女人啊,这辈子,四十多年了,他碰过女人的身体总共不过四五次。不只是因为舍不得钱,他不喜欢去洗头房的那种感觉,他其实很厌恶那样的交易。他孤独,穷困潦倒,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可是他的内心深处似乎也藏着一块自己都不熟悉的领域,在那个领域里,也有柔软温情的乐音,虚虚幻幻地,响在他寂寞的夜里。他也需要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女人,一个可以让他疼着,呵护着,替她遮风挡雨的女人。现在,就有这么一个女人躺在他的身下,这么一个处于懵懂状态下的女人,这么一个不知道会给他带来什么的女人。可是,此刻的他还是急迫地想要把她变成他的女人,然后想要像爱一个正常女人一样地爱她,保护她。这样,从此以后,他的生活就不会再孤单寂寞了。
男人这样想着时突然鼻子一酸哭了起来,声音越哭越大。这声音惊醒了昏昏欲睡的女人。疯女人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地从床上跃起来,她突然发出骇人的惊叫声,两只手像两把带电的刷子,噼里啪啦直冲男人的脸刷过来,然后,女人裹紧了衣服,冲出了房间。男人躲闪不及,脸上立时出现了几道红杠杠,并且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打蒙了男人,他从床上坐起来,嗅了嗅鼻子,仿佛阴暗的房间里还有挥之不去的女人的气味。他环顾了一下自己熟悉的住处,深深叹了口气,仰面趟了下来,一行泪水滚落到一堆旧衣服上,没有了踪迹。
“走了,走了。就连疯女人也不肯留下来陪我啊!走就走了吧,任命吧。”
男人起身走到外面,他的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正摇着尾巴在门口的课桌周围转悠,一边用鼻子嗅着地面,仿佛侦查地形,似乎地面上也有挥之不去的陌生女人的味道,引起了它的警觉。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男人点上了一只蜡烛,从一个布袋里拿出了一个馒头漫不经心地啃了起来。狗碗里有男人收废品时从垃圾桶里捞出来的剩饭剩骨头,狗吃得正香着呢。虽然跟着他这个一贫如洗的主人,狗却并不少吃的。男人以前也乞讨过,但自从收起了废品就再没有为自己乞讨过任何东西,但是,为了他的狗,他常常会到一些私家饭店门口,向店主要一些剩骨头剩菜什么的,或者看到一些人家红白喜事的流水酒席,他也会走过去,厚着脸皮要一些狗吃的东西。时间长了,有些店家就记住了他,还专门在店门口放了一个塑料桶,在他上门收废品的时候,由着他把剩菜捞了去,以便养他的狗。所以,他的狗似乎吃的比他都要好,养得膘肥体壮的。不像他,干瘦,微微驼背,还早生了白发,脸上也添了些许褶子。
男人啃馒头啃得很慢,有种难以下咽的感觉。其实男人今天是给自己买了点猪头肉的,靠窗的碗橱里还有半瓶二锅头。可是,男人此刻心情郁闷,还落寞得很。他什么也不想做,尤其不想吃饭。疯女人的出现完全扰乱了他内心的平静,好似他的身体里潜伏了一个海,本来一直是风平浪静的,现在却翻腾起来,卷起了滔天大浪。又好像他的心口里潜伏着一座火山,这时正有熊熊的火源源不断地从火山口喷出来。他有点把持不住自己,又有种不知如何是好的伤痛的感觉。
正当他思绪纷乱,心神不宁的时候,他的狗突然叫了起来,并且竖起了耳朵。他从自己混乱的思绪中惊醒过来。这时他才听到门口有人拍打门窗的声音。他惊了一跳,问道:“谁啊?”回答他的仍然是拍打门窗的声音。他犹豫不决地站了起来,朝门边走去,贴着门又问道:“谁啊?”他这个偏僻的住处,向来是没人造访的。狗和人都竖起了耳朵,他们同时听到一个女人含含糊糊地叫声:“开门,开门,我怕,怕。”
男人刚刚抽开门栓,一个身影便撞了进来,并且毫不犹豫地隐到了他的身后,好似要把自己藏起来。男人回头,捉住了那个死死拽住他的手臂,把她拉到了前面。他突然如释重负般地笑了,一把把这个贸然闯进来的女人搂到了怀里,搂得紧紧的。女人忸怩着想挣脱,随后却像瘫了一样,在男人的怀里蜷缩成一团,不再动弹。
男人把女人带到床边,轻轻把她按坐在床上,然后他拿出那包猪头肉,又拿来了两双筷子。这个一小时前从他怀里挣脱的疯女人此时已经用手抓了一片肉塞到嘴里,她把嘴塞得满满的,好像饿坏了一样狼吞虎咽。男人一边擦着她的嘴边,一边说着:“你慢点,慢点吃,我不跟你抢,都给你吃,好不好?”女人发出很大的咀嚼的声音,突然冲着他裂开嘴笑了。男人喝了一口二锅头,也笑了,他却笑出了眼泪,酸酸的,直流到心里。
疯女人吃饱了,歪在床上,似睡非睡的样子。男人烧了一锅热水,先是自己洗了个澡,然后他轻轻脱掉女人的外衣,动作极其轻柔地帮女人洗了起来。疯女人不知是累了还是因为很享受,她不动弹,也不叫,只是闭着眼睛,慢慢趟下来。脱到女人的内衣了,男人犹豫着,拿不准,不知道女人会不会又要发作,然后又要抓他打他。他的手贴近了她的胸部,但随即抖了一下,缩了回来。女人睁开眼睛,警觉地看了他一眼,她突然握住了他的左手,正好碰到了他的伤口,他不由得唏嘘了一声。女人的脸抽搐了一下,皱着眉头摸了摸那伤口,又似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她突然放开了他的手,深深地叹了口气,摊开了自己的身体,不再动弹。
男人有种胸闷的感觉,他试了试水温,说了句:“有点凉了。”然后,起身拿来热水瓶,往盆里加了些热水。女人却突然坐起来,三下五除二,自己脱了内衣,捞起毛巾,开始胡乱地擦洗自己的身子。男人吓了一跳,眼前白晃晃的一片,晃得他头脑发昏。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女人的身子,不是梦里想摸却摸不着的。男人突然闭了眼睛,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他感觉到自己的下身鼓胀得难受,以至于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他一脚踢开洗脚盆,把赤条条的女人一把抱到怀里,他喘着粗气,呢喃着:“我不管你是疯子还是傻子,你就做我的女人吧。别抓我,别挠我,也别咬我。我保证照顾好你,养着你,给你好吃的,给你买好看的衣服,不让人欺负你。有了我,也没人敢欺负你。好不好?好不好?”男人的声音带着迫不及待的哭腔。两人滚在床上,疯女人含混不清地说:“不欺负我,不欺负我!没人再欺负我,没人!”
疯女人竟然真的很顺从地成了他的女人。疯女人竟然不叫不闹,偶尔还发出快活的呻吟声。疯女人竟然像个正常人一样躺在他的身边,偎在他的怀里。疯女人握着他受伤的左手,还轻轻地摩挲着。疯女人乖巧得比正常的女人都可爱。男人的心潮涌着温柔的水,他一遍又一遍地抚摸过女人柔滑的全身,心里溢满了说不出的幸福与满足。他虽然去过几次洗头房,但他从来没有这么细致地感受过女人。他突然觉得这个疯女人就是老天爷特意送给他的礼物,这是对他苦难人生的补偿,是对他自食其力的褒奖。
从这以后,收废品的男人的三轮车上就总坐着一个收拾得很干净的女人。女人很少说话,见人只会低头傻笑,或者干脆低头玩弄衣角,不言不语,显出痴呆的样子,又有时精神了般,对着某个路过的男人吼叫两声,做出要扑上去撕咬的举动来,但只要收废品的男人轻轻唤一声,她便收住性子,又安静地坐回到原来的地方,不再有任何的冲劲。只不过这样的时候越来越少了,以至于后来像淡忘了一样,疯女人再也没有对其他男人吼过了。
疯女人的父母终于从别人的谈论中知道了女儿的下落。他们找到了男人的家,看到了女儿和男人的生活状况,觉得也许这样也是命运的安排吧,不然女儿为什么见到所有的男人都充满仇恨般地不分青红皂白,扑上去又抓又挠,唯独对这个男人却可以温顺听话,温柔得像只小兔子呢?为了让女儿过得稍微好一点,父母从自己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微薄的存款里拿出一部分来帮助男人重新翻盖了一下小屋,并且通上了电,装上了电灯。父母看得出来,男人虽然穷,但对女儿确实比较疼爱,男人虽然自己身上穿得近乎破破烂烂的,但女儿却穿得干净整洁,就连头发也通常梳理得很好,和在家的时候一样,很少有乱蓬蓬的时候。父母终于放下心来,认同了女儿这样的归宿,他们除了隔三差五去男人的小屋看看小夫妻俩,带一些吃的用的给他们改善改善,就不再过多地过问他们的事情。老两口似乎也乐得有人接了担子,不再为女儿操太多的心,这样他们从此也能稍微松口气,让自己活得从容一点。只可惜,两苦命的老人没过几年安分的日子就相继去世了。
人生有时真是不能反复咀嚼,对于疯女人的父母来说,人生充满了灰色,且再也无法调和。
如果他们的女儿不疯,他们的光景又会是怎样的不同。一辈子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个无法逆转的噩梦!他们,一定是带着无限的遗恨,离开这个人世的。
五
疯女人总是砸门,不分白天黑夜,小区里的居民越来越不能忍受,他们一次次地找物业,物业一次次地找疯女人的堂伯父。这一天,小区里的人都聚集到了疯女人的家里,他们围着她堂伯父,七嘴八舌地嚷开了。
堂伯父其实也很烦这个甩不开的包袱,就索性耍起赖来:“那你们说怎么办吧?我总不能把她掐死吧。好歹她也是我侄女啊,我总不能把她扔大街上吧。”物业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无话可说了。
突然,一个居民闷声说道:“干脆,还把她送回她原来居住的那个小屋吧。虽然收废品的男人不在了,但毕竟她在那里生活七八年了,而且我们都知道她和那个男人生活期间很安静的,男人对她也很好的。我们都经常看到男人收废品时她就坐在三轮车的后面,身上干干净净的,也不闹也不疯,完全像个正常人似的。而且她还怀过一个孩子呢。只可惜,她在追赶一只蝴蝶的时候摔了一跤,把孩子摔没了。这些都是她的男人告诉我们的。他说她虽然疯癫,却喜欢漂亮的花,喜欢听鸟叫,喜欢追蝴蝶玩,而且特别爱干净,每天都要不停地洗手洗身子。弄得她男人也跟着她干净起来。”
又一个居民接着说道:“是啊,我也听说了。你别看那个男人有点小残疾,长得也不怎么样,但脾气真是好呢,对他的疯女人疼得很呢。有一次不知因为什么事,疯女人突然对他发飙,又抓又踢又咬的,他愣是没有还手,也没有发怒。等疯女人打累了,他还拿了毛巾,给她擦满脸的鼻涕眼泪。擦得疯女人突然扑到他怀里,轻轻抚摸着她抓挠他留下的血痕,呜呜咽咽地哭了,那个样子完全是一个正常女人使小性子后的后悔与心疼呢。”
“嗯,这个事情我也看到了”。又一个居民抢话道,“当时我还笑话他呢,我说:‘你一个粗老爷们,是几辈子都没有娶上老婆吧?一个疯女人却像个仙女似的惯着,没有骨气的软蛋!’没想到,他拿眼角扫了我一眼,气哼哼地说:‘我的女人,疯不疯都是我的女人,我想怎么惯就怎么惯,碍着你什么事了?再说了,她已经够不幸的了,我惯着她不是应该的吗?如果她不是疯了,她也不可能跟我在一起,这么想着,我更得好好待她了。’听得我木木的,愣是被他的话给卡住了。”
又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叹了口气,接应到:“唉,想想她确实怪可怜的,好好的一个漂亮的大闺女,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却被一个酒鬼给糟蹋了,唉,疯了,命就完全不一样了。也不知道这闺女前世有过什么孽债,要在这辈子受这份苦。”
屋子里的人都禁了声,空气中好像有一股潮气直往人嗓子眼里钻,让人好生难受。人们在沉闷的屋子里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又各自掂量着自己安逸的小日子,突然空洞的心里就住满了同情与善意,使得之前对疯女人的抱怨都烟消云散了,有的只是心疼与不忍。一些老者回忆起疯女人小时候的可爱之处,都感叹不已。
那是一个多么活泼可爱的小女生啊,爱唱爱跳的,成绩又好。她母亲去哪儿都喜欢带着她,像显摆一样。也确实值得显摆,多么水灵的一个女孩啊,又是一个多么善良的女孩啊。有人想起疯女人十岁时曾经捡了他的钱包,那里面有他借来给母亲看病的两千元钱。女孩看到了钱包里面的住院缴费单,然后找到了医院。那时他正因为丢钱的事和老婆吵架呢。还有人说起疯女人小时候为了救一条瘸腿的流浪狗,硬是瞒着父母,省下了一个星期的早餐钱,给狗买绷带,买药,买吃的。后来因为她在学校做课间操时低血糖晕倒,父母老师才知道了这件事。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的话题都集中到了疯女人小时候的事情上了,回忆让屋子里的气氛轻松起来。疯女人的堂伯父也想起了过去的点点滴滴,心里就多多少少地感到了不安,好像疯女人之所以疯都跟他有关似的。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唉,我也想把她照顾好了,好对得起她死去的爸妈。虽然是因为他们还不起我的钱我才住了她家的房子,但毕竟这里是她的家。你们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物业领导想了想说道:“把她接回家显然是行不通的。你们不是她父母,她敌对情绪很浓的。不如,我们真的试试看,还把她送回她男人的家吧。毕竟她在那里过了七八年,也许,她在那儿会安静下来。”他指着堂伯父说:“你们差人赶快去把那里收拾干净了,她喜欢干净。另外,虽然那里离这儿不算近,但骑自行车半个多小时也就到了,你们得保证每天都差人去看看,给她吃的,帮她收拾收拾。”
堂伯父直点头说:“好的,好的”。
一屋子的人都像从心里卸下了一块石头般地轻松了下来。大家三三两两地走出了屋子,又去各自忙活自己的事情去了。
六
这天是个大晴天,疯女人被人从车库里带了出来。堂伯母和另外一个女人搀着她,把她带到了澡堂。她们给她认认真真地洗了个热水澡。她很配合,还一直笑。洗完澡,她们给她穿上新买的衣服,她笑得更欢了。
堂伯父把疯女人的男人之前用的三轮电瓶车开了回来。堂伯母把疯女人扶上了三轮车。疯女人摸摸三轮车,轻轻叫唤了两声,然后便像以前一样,安安静静地,坐到了座位的一端。
疯女人和男人之前的家已经被收拾干净。男人养的狗还在。当它看见从三轮车上下来的疯女人时,喉咙里发出欢快的呜咽声,摇着尾巴,跑了过来。疯女人一把抓住狗向她扑过来来的两只前爪,也傻呵呵地笑了。
墙上挂着男人的遗像。疯女人丢下狗,走到遗像跟前。她踮起脚尖,但没有够到。堂伯父帮她把遗像拿了下来。
疯女人捧着遗像径直朝里间走去。那里,有他们的床。
疯女人捧着遗像趟了下来,闭上了眼睛。
狗也跟了进来,盯着疯女人摇着尾巴,默默地看着。然后,它矮下了身子,趟在靠近女人的地上,也闭上了眼睛。
跟着走进卧室的堂伯母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
之后,日子恢复了平静。人们看见堂伯父或者堂伯母每天骑着自行车往返于两家的路上。疯女人的疯病似乎好了点。有时候人们会看见她从小屋里出来,慢悠悠地在路上走着。她的狗跟着。她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她捡来的瓶瓶罐罐。有时候,人们会把一些准备好的废品送给她。她傻呵呵地笑着接过来。有时候,人们看见堂伯母和她一起在小屋门前洗衣服。堂伯母像哄孩子一样地说着:“把衣服洗干净了,穿得漂漂亮亮的,你男人就回来了啊!”疯女人喃喃地回应:“洗干净,穿漂亮了,他就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
人们闲下来会议论几句,有的说:“这个疯女人,苦命啊!”有的说:“如果她男人不死,她的疯病会不会好呢?”有人回答:“难啊!不过,只要她男人不死,她发疯的时候会很少,而且会过得挺平和的。你看她多依恋他们的家啊。自从她回到小屋以后,好像再也没有对谁吼过叫过。”“是啊,还有那条狗,和她多亲!与她相依为命呢。”“唉,人啊,有时还不如一条狗呢。”
七
小城故事多。小城也会有大故事。
小城再次因为一件强奸案沸腾了。
这是一个周六的早晨五点多,疯女人的堂伯父堂伯母刚刚起床,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堂伯父一边咕哝着:“谁啊?这大清早的,死人了?”一边走近门口,探头从猫眼往外看。
“开门,快开门。出事了,你疯侄女出事了!”门外邻居老李急促地叫喊着。
堂伯父“啊?”了一声,慌里慌张地打开了门,正在厨房里忙碌的堂伯母也走了出来,满脸疑惑地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老李喘着粗气,说:“快点,快点走,出事了。你疯侄女死了,而且死了两个人了。”
“啊?怎么回事?什么情况?她怎么就死了?怎么还死两人了?她又发疯了?唉,唉,急死人了!”两个人急急忙忙锁了门,云里雾里的,跟着老李往出事的地方跑去。
在城东的平安桥下,这个通常被人遗忘的城市一角,大清早的,却挤满了人。
堂伯父夫妇俩左推右搡,好不容易挤到了前面。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大惊失色。
有两个警察在桥下周围拉好了警戒线,警戒线里是黑布盖着的两具尸体。疯女人的那条狗浑身是血,静默地蹲坐在旁边,满眼悲怆。不远的一边,一位二十多岁的姑娘,被两个女人扶坐在一块石墩上。她头发蓬乱,衣衫不整,衣服上也是血迹斑斑。她两手紧紧拢住胸口,浑身颤抖,两眼呆呆地盯着地面。另一块石墩的中间,是镶着疯女人死去男人的相片的相框。
围观的人群骚动着,人们叽叽喳喳,猜测着事故的原委。
几天后,人们终于知道了事情的原本大概。
就在疯女人死去的前一天傍晚,疯女人的堂伯母安顿好疯女人吃好晚饭,又照顾她洗漱好后就离开了。那天有点闷,好像要下雨的样子。不知为什么疯女人感到烦躁。她捧着男人的相片迷迷糊糊地睡到半夜,不知怎么却突然醒了过来。她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下意识地穿好衣服,然后站了起来,一边开门往外走一边嘴里喃喃着:“哪儿去了呢?哪儿去了呢?回家了,回家了,回家。”她的狗见她开门出去也便跟着出了门。
疯女人漫无目的地走着,脚下的草湿漉漉的,很快就打湿了她的鞋子。她感到有点冷,不由把抱在怀里的相框搂得更紧了。天上没有一颗星星,周围昏暗一片。疯女人突然感到有点害怕,她想返回家去,却忘了该往哪里走。狗一声不吭地跟着她,偶尔对她轻轻叫两声,像是安慰她似的。疯女人回头看看跟着的狗的模糊的身影,突然非常清晰地对狗说道:“你说他哪去了?我刚才梦到他了,他让我去找他了。可是,他在哪里呢?我去哪里才能找到他呢?唉!”
狗似乎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似乎愣了愣,喉咙里发出几声咕哝声,然后低下头,摇着身子,不紧不慢地跟着。
也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到了哪里。疯女人站到了一个桥边。她累了,便依着桥墩坐了下来,狗也顺势趴到她的脚边。人和狗都瞌睡打盹地,眼睛不由自主地上开下合,似乎很快就能睡死过去。
突然,不知从哪儿传来了女人的惊叫声和什么东西的撞击声。声音越来越近,然后隐到了桥的下面消失了。不一会儿声音又再次传来,断断续续的,像是被压抑着的。疯女人和狗同时惊醒,他们同时站了起来。狗竖起了耳朵,叫了两声。疯女人吓得两腿直打颤。她慌忙抱紧手里的相框,想往来的方向折回。这时,她听到了一声很清晰的“救命”声,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十分刺耳,惊得疯女人呆了一般,挪不动步子。狗又叫了一声。四周一片空寂,好像刚才只是幻听。疯女人下意识地摸了摸狗的头,像是让它安静似的。
“救-----命!”又是一声,那声音是歇斯底里的,拼了命的,像是要把天空喊破。疯女人这回听真切了,声音就来自桥下,除了喊“救命”的女人的声音,疯女人还分明听到了其它混杂的声音。也不知为什么,疯女人突然像清醒了一样,她不管不顾地往桥下跑去,狗也急促地跟在后面。
在桥下的河边上,是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身影。她隐隐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子压在一个女人的身上,女人两腿蹬着,拼命想挣脱出来。疯女人听到了男人粗重的喘息声和女人被捂着嘴发出的呜呜声。男人喘着粗气,嘴里含糊不清地压抑着嗓音骂道:“妈的,我让你叫。等我办完好事我就做了你!”
“啊!”疯女人突然感觉血往上涌,她把抱在胸前的照片放到了身边的一块石墩上,然后疯了一般地扑过去,正好从后面揪住了男人的衣领,她两手死死撕扯着男人的衣领,嘴里发出骇人的尖叫声。狗也扑了上来,它咬着男人的裤腿,死命地往下拽。
男人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给蒙了,他顿了顿,随即一甩手,疯女人被远远地甩了出去,跌坐到地上,狗吠叫着,松开了男人的裤腿。男人东倒西歪地站起来,喷着酒气叫嚣道:“哪来的疯女人和野狗?找死啊!”男人站起来后疯女人才发现,这人五大三粗的,个头很高,借着夜色,疯女人看出这男人的脸很大很宽,眼球似乎暴突,露出凶光。
疯女人有片刻的恐惧,这时她看到男人身后的女人半裸着身子,正艰难地想爬起来去够离她不远的一把在夜色下闪着亮光的刀,但努力了几次都没能成功。女人趴在地上,抽泣着,发出绝望又虚弱的声音。疯女人突然怒火冲天,她疯了般地再次扑向男人,手脚并用,并张开嘴巴,又抓又踢又咬。
男人嘿嘿冷笑两声:“你个疯女人,送上门来了,干脆先把你办了。”边说边捉住疯女人的两只胳臂就往地上按。疯女人一边挣扎一边发出狮子般的吼声。这时站在一旁不停吠叫的狗又冲了上来,它一下子咬住了男人的右手,男人疼得大叫了一声,弹坐了起来。疯女人这时正好摸到了一块砖头,她毫不犹豫地举起砖头,砸向了男人的脑袋。男人“哎呦”叫了一声,骂了一句脏话。血从男人的额头流了出来,也从男人的手上流了出来。男人闻到了一股腥气,他恼羞成怒,又再次扑向疯女人,并死死掐住了疯女人的咽喉。疯女人两腿乱踢乱蹬,死命挣扎,狗再次冲了上来,又去咬男人的左手。这时,一边趴着的女人终于摸到了那把男人用来威吓她的刀,她举着刀哭喊着,胡乱地刺向男人,男人疼得丢下疯女人,在他回转身时,有一刀正好刺进了他的胸膛,而疯女人被他鹰爪般的大手带起来又甩了出去,正好撞在那个疯女人放相框的大石墩上,碰地一声,疯女人脑浆迸出,瘫软下去。这时狗发出一声刺耳的哀嚎,它扑向已经倒下去的男人,没命地撕咬着,撕咬着……
八
又是几年过去了。我们小区有些老房子已经拆了。新的公寓在旧的上面又建了起来。小区变化很大,居民换了一拨又一拨。人们安居乐业,每天上演着一幕幕幸福祥和的话剧。疯女人的故事已经渐渐被人们淡忘了,偶尔被一些七老八十的老奶奶提起,也是模糊而朦胧的,好像这个人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一样。
有一天,有人看见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在疯女人曾经住过的河边小屋的那个地方站了许久。她牵着一个两三岁的漂亮的小女孩,正弯着身子,搂着小女孩,小声地说着什么。说着说着,女人突然流下了眼泪。她把小女孩更紧地搂进了怀里,抽泣了起来。小女孩抬起小手,一边替妈妈擦着眼泪,一边像大人似的说道:“妈妈不哭,妈妈不哭。宝宝乖着呢,不惹妈妈生气的。”
顺便说一下,那里已经没有小屋了。那里已经被建成了漂亮的河边花园。每到春天,柳树吐绿,伫立河畔,像忠实的卫士。到了周末,这里更是热闹。花园中各种花卉次第开放,引得游人纷纷拍照留影。分布各处的长椅上坐着一些恋爱的年轻人,或者捧着书默默诵读的知性女子,又或者一对老夫妇,面对着河中三三两两的鸭子,有一句没一句地拉着闲话,刻满褶皱的脸上,漾着温和的笑意。
这个世界,总有一支美妙的乐曲,轻轻缓缓地,流淌于每一位善良人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