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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的东方女儿国——金川记行

来源:青年作家杂志社微信公众号 | 李佩甫  2017年08月18日08:13

作者简介

李佩甫

小说家;1953 年生,河南许昌人;河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 著有长篇小说《生命册》《羊的门》《城的灯》《城市白皮书》《李氏家族》等 11 部; 中篇小说集《黑蜻蜓》《无边无际的早晨》《钢婚》《田园》《李佩甫文集》等7部; 作品曾获庄重文文学奖、茅盾文学奖等。

春三月,忽然接到了四川文学院的邀请,约我们到金川去采风。在我的记忆里,只晓得汶川,还是汶川地震那年捐款时知道的。却从未听过说过金川。查了地图才发现,还真有这么一个地方。这实在是有点孤陋寡闻了。

早年,只是在书本里看到过号称“天府之国”的“四川”。说这里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可读到的只是一些概念。后又读到了“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诗句,可该有多难呢?也仍是概念。概念的叠加,不由让人神往。

我是八十年代初第一次去四川的。那时还年轻,坐上火车后,带着眼珠子四下瞭。走了都江堰,看了乐山的大佛,登了峨眉山,品尝了成都的小吃……就觉得眼珠子已不够使了。在成都的武侯祠门前,有一副长联,立马就用笔记下来了:“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时光荏苒,三十多年过去了,记长联的小本已找不见了,可我仍不太明白这副长联的意思。此后,随会议的安排又多次去过成都,每一次都来去匆匆,自然留下了很多遗憾。

那么金川,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从成都坐车,沿着大渡河一路西去,在崇山峻岭中穿行,真可谓是十万大山啦!一会儿在山下,一会儿在山上,倏尔又在半山腰中的盘山道上蜿蜒而行,山路的弯道一个接一个,过了一个隧道又是一个隧道,山间大渡河的水声哗哗响着,沿路山势陡峭,险处叫人看了惊心。不时还见一堆一堆从山上跌落下来的风化碎石……那心在喉咙眼里含着,几起几落呀,好在司机路熟。在车上,听金川的导游小姑娘介绍,当年乾隆皇帝派兵打金川,七万人两线出击,就得有四万民伕往前方背米,来时背一百斤,路上要吃掉三十斤,回去还要带三十斤路上吃,这一趟下来,只能留下四十斤。所以,据说乾隆皇帝征伐一个小小的金川,这一仗竟打了二十八年(真可谓是“金川”)?!如今已是 2017 年了,可以说是到了公路网络化的时代。遥想当年,可知“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诗句并非虚妄。

坐了一天的车,正昏昏欲睡时,突然之间,就像是做梦一样,金川就在眼前了。也许是在平原的雾霾呆久了,到了这样一个地方,天蓝得就像水洗过一样,白云悠然地在天上飘,空气湿湿润润的,弥漫着奇异的花香。倏尔就见满山遍野的梨花,一树一树的梨花,拐过一道弯,又见梨花,再走还是梨花,梨花丛中的房舍也与平原是不一样的,那一栋一栋的建筑漆着梦幻般的色彩,河两岸不时有一座一座的吊桥时隐时现,就像是吊在了仙景一般!

金川县城并不算大,是阿坝州的一个藏羌民族自治县,看上去干干净净的 ,童话一般。大渡河穿城而过,城中的小街依山势而建,一处处房舍错落有致,起起伏伏,那房舍看上去诗诗意意的,就像是一幅幅油画。快要进城的时候,下了一点小雨,空气里甜丝丝的,不时有一小女子从路上走过,打着花伞,袅袅婷婷,那梨花的香味也随风飘过来,湿湿润润。真好。

在金川的那些日子,一直都像在梦境中一般。住下后,第二天就是金川的“梨花节”,整个会场一时成了花的世界。金川的姑娘们得天地灵气的滋润,一个个花朵一般,成群结队地拥在会场里,真是美不胜收。不仅舞台上有精美的歌舞表演,让观者的眼珠子都瞪直了。会场周围还摆满了让人品尝的几十种边地小吃和各样的当地土特产,有牦牛肉做的烤肉、烤串,有各样的梨膏、山珍等。仅小点心就有十几种之多,吃了余香在口,忍不住还想品尝……让人不由想起女人的巧手。

这天晚上,当我独自漫步在陌生又温馨的金川小街上,一路上街灯闪闪烁烁,就像走在时间的空洞里一样。我看着那一扇扇涂着各样彩色图案的小窗,实在是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人世间果真有这么一个安详秀丽的女儿国么?

说实话,刚到金川,我就遇上了一点小灾难。我是上街买药的。是我自己不小心,在宾馆的房间里烧水时把手脖儿给烫伤了。原觉得没什么大事,谁知却感染了,一时疼痛难忍。在金川的小街上,我一路寻去,在第一个小药店里,我没有买到烫伤的药膏。可是,药店里的小姑娘却主动给我做了消毒和包扎。这位热情秀丽的小姑娘先是用消过毒的棉签给我擦去沾上袖口绒毛、并对有些感染的伤口做了处理。当我要交费时,她微笑着摇摇头,没有收棉签的钱,而是重新给我拿了一包新的棉签。小姑娘的手又轻又柔,她的微笑清凉、友好,就像一剂良药,熨帖我的疼痛和身在异乡的躁急。

后来我走到了第二个小药店门口,药店里仍然是一个姑娘,这位姑娘圆圆的脸庞,稍显丰腴些。我在这个小药店里终于买到了烧伤的药膏。买下药膏后,她微笑着给我解开了包在伤口上的纱布,重新给我做了消毒处理,尔后给我抹上药膏……身在异乡,在县城的小药店里,我先后接触了金川的两个小姑娘,一下子就让我记住了她们的善意和美丽。

可是,再走(也许是我精神恍惚的原因),不远又是一个小药店,小药店里站着一个微笑的姑娘;再走,就又是一个小药店,药店还是站着一个姑娘……记得当时我曾傻傻地想,金川城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小药店呢?走回宾馆的时候,我手脖儿已似乎不那么疼了,就像是被圣水清洗了一样。

当天夜里,我很突兀地梦见了一位“梨花仙子”。是的,好像房间里一下子亮了,有梨花的香气飘进来,尔后是悠扬的乐声,随着乐声,一位美丽的女子飘然来到我住的房间里,她轻柔地扶我坐起来,对着我烫伤了的手脖儿轻轻地吹了三口气……朦朦胧胧的,那疼痛感顿时消失了。第二天早上醒来,那位梦中的“梨花仙子”仍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摸一摸,手脖儿真的不疼了。我很诧异,毕竟是南柯一梦。梦中女子的模样很像是梨花节上选美比赛获得过名次的那位姑娘。可是,我清楚地记得,夜里飘进我房间的姑娘,眉心是有颗痣的,可那位姑娘没有啊。

不知怎的,金川给我的总体感觉是神性的。这里水天一色,山花烂漫,连房舍的格局和色彩也显得与别处不同,格外艳丽。当然,这是诗意的阴性、柔美的阴性、花的阴性。这感觉虽有些突兀,但却在余下的日子渐渐被证实了。据导游小姑娘讲,历史上这里的确是一个“女儿国”。据说,当年这里实行的“走婚制”……完全是由女人当家做主。遥想当年,一个以女人为主导的世界 ,在“女土司”的治理下,过着怎样的一种日子呢?当烽烟再起时,那一座一座碉楼又会进行着怎样的战事?被爱情烧昏的男人来到这里时,是不是都会从花窗户里爬进去呢?在一个只有舅舅没有父亲的世界里,女人们又是承受着怎样的担当呢?那么说,历史上这里一定演绎着许许多多可歌可泣的故事。

离开金川时,是烟雨濛濛的一个日子,那漫山遍野的梨花缥缥缈缈的,真的是让人醉了。

刊于《青年作家》20170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