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炊烟

来源:深圳特区报 | 厉彦林  2017年08月17日08:41

插画:田威

炊烟,仿佛总与宁静和谐的乡村和古老的农业文明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好像是乡村题材的绘画、摄影、诗词、歌曲的道具和索引,又仿佛这炊烟里徐徐腾起的是那古老而悠长故事的序言,意境悠远,令人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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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那缕缕升腾的炊烟,像顽皮的牧童坐在牛背上吹出的那一曲淳厚的乡音,像扎着小辫的牧羊女扬起牧鞭呼唤羊群的那一阵回音,像老爷爷又长又白的胡须在风中舞动,像叔父大爷扛着犁耙镢头、牵着牛羊走回家门的一行背影,又像是乡间播种谣、丰收谣、祭祀谣的一串休止符……炊烟是母亲的那段摇篮曲,是飘在儿时记忆里的那幅水墨画,是古典田园诗中平平仄仄的韵脚,是攀结在游子心头的思乡情结。更像是母亲伫立村头振臂呼唤儿女回家的侧影,重叠成一幅最简约清晰、最古典迷人、最撩人心弦的速写!

翻开史书,从李白的“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到杜牧“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从范仲淹的“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再到王维最经典的诗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可见古代文人墨客对炊烟都是情有独钟。

从俄罗斯名画《家园》中青石房顶上那一缕炊烟,到中国十大传世名画《清明上河图》上那历历在目的小桥、绿树、炊烟、集市;从邓丽君唱红的经典老歌《又见炊烟》,到周杰伦那曲《青花瓷》中“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的歌词……

东晋诗人陶渊明“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这两句诗,运用了“村落”和“炊烟”两个古典意象。远处的村落在烟雾朦胧中,好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稀薄的炊烟悄然升起,带来无限的静谧,让我们去品味炊烟袅袅升起的宁静与悠然。

当夕阳醉意朦胧地把树影慢慢拉长的时候,一缕缕炊烟便在座座茅草屋上慢腾腾地升起来啦。夕阳下,那静卧着的农房老屋越发苍老,那饭菜的醇香与柴草的清香,便高度融合在一起,灌满老屋的每一个角落。这一切就像刻印在我生命中的一幅乡村图画,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也缭绕飘浮在我的文字和梦境里。

当远离乡村、住进没有炊烟的高楼大厦之后,故乡那魂牵梦萦的炊烟,不仅仅是飘摇在天空的一缕乡情、乡愁,更是故乡浓得化不开的乡魂。一个人想家的时候,不仅仅是想老家熟悉而亲切的人或事,更会沉湎在家乡特有的炊烟的色调、形态和味道之中。

我们无论从山村还是从渔村走出来,记忆中那袅袅的炊烟总是伴随爹娘的辛劳,从屋顶悄悄升腾起来,纤纤细细的,浓浓淡淡的,随风在天空悠然飘荡,最后融入一片蔚蓝之中……

千百年来,生活艰辛与苦涩的村庄,寂静而甜美的村庄,每天都是被炊烟唤醒的。乡间没有什么能像炊烟一样长到天空的高度?更没有什么比炊烟更能打动离乡人那敏感脆弱的神经?每天清晨,伴随大红公鸡伸长脖子的啼鸣,便有袅袅的炊烟从家家农户的烟囱里升起,那炊烟,纤纤的,细细的,轻轻的,柔柔的,越往上越稀薄,最后慢慢在空中弥散开来,伴随着清风在天空下轻悠地飘荡,绵延数里,轻巧而空灵,仿佛是一位轻歌曼舞的少女,臂柔如无骨,身软如云絮;舞姿灵盈,如深山月光,如树梢微风,融天地之灵气,染晨昏之丽色……那情景,犹如一幅多彩的水墨画,或淡或浓,或远或近,浓淡相宜,意境悠长……慢慢的你就可以品味出空气中飘来的缕缕炊烟的香,暖心暖肺。傍晚,零零散散的农民披一片霞光,凝望着村落上空飘起的炊烟,扛着沾满泥土的铁犁、锄头等农具回家。晚风徐徐地吹着,炊烟顺着一个方向弥漫,又悄悄散开,还夹杂着牛羊鸡鸭归圈的欢叫声和母亲站在村头或路口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余音伴随着炊烟在雾气腾腾的田野上消散……乡村的夜晚迈着安详温馨的步子,踏着炊烟的节奏缓缓拉上了幕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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炊烟是山村永恒的色调和表情,不论天气好坏、日子贫富,炊烟都与村庄相依为命,风来弯弯腰,雨来隐隐身,依然往向、往天上生长……故乡的炊烟奇妙无比,变幻多姿,它如同故乡的彩云,一会儿炊烟条条,一会儿又炊烟缕缕,一会儿炊烟朵朵,一会儿又炊烟片片,那般神奇,那般巧妙,那般丰富多彩,那般妙趣横生,那样富有魅力。炊烟,袅娜、轻盈,慢慢上升、悄悄扩散,在小村上空聚集成一层浅浅淡淡的薄云。因它的点缀,小村多了一分灵动,增了一分妩媚,添了一分淡雅。远远望去,炊烟笼罩下的小村,真像一幅精致的水粉山水画……

炊烟的颜色和形态是千变万化的。如果炊烟的颜色是清淡的白色,那说明灶里的柴是干燥和易燃的。假若是浓浓的黑色,那或者是续草太多,或者是柴草太潮湿,也可能是遇上了阴雨天。如果是股股浓浓的又黑又白的烟涌出,那肯定是刚起灶,母亲刚把柴火点着;如果烟囱口出现的是连续不断且透明的烟,那肯定是锅里的饭菜正在闷炖的时候;如果炊烟只剩下那么一小丝轻薄的样子,那肯定是饭菜已出锅了。

炊烟是乡下人一日三餐的时间表,是大人上工收工的哨子,是孩子上学放学的标志,是故乡的生命图腾,是家园的微缩影像。新中国成立后,翻身当家作主的农民在自己的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日三餐,炊烟袅袅,那是多少代人渴望的安宁、幸福而满足的生活。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虽然是个物质贫乏的时代,但人心是单纯的、和善的,且是真诚的,情也是温暖的,连炊烟都是柔软的。从炊烟上能明显分辨出乡亲们日子过得好坏。谁家的炊烟浓,烟雾长,底火旺,谁家的日子就红火、就好过;谁家的炊烟薄,烟气短,日子就难过,难熬;谁家的烟筒不冒烟,那有可能是断炊、生不起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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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上空、老家屋顶上的袅袅炊烟,是一道美丽的风景,是我永远无法走出的眷恋和记忆。

炊烟是连接家与幸福的彩带。每当太阳冉冉升起或者徐徐落下的时候,故乡小村庄上空那丝丝缕缕的炊烟,更像是妈妈伸出的手掌,在一声声呼唤着、期盼着远走他乡的儿女。这故乡的那缕炊烟呀,一回望就令人心醉,一梦见就令人心驰神往。在那渴望温饱的年代里,炊烟里散发着开春时节榆钱叶子和乡间地菜、苦菜、灰菜、马齿苋、荠荠菜、野韭菜、婆婆丁等野菜的清香,饱含着深秋第一墩地瓜下锅后溅起的丝丝面香……少年时每天放学回来,背着书包跑到村头岭顶,远远地看着自家的老屋顶和院里的老槐树,远远地望见夕阳下自家的烟囱正飘起淡淡的炊烟,仿佛就闻到了可口的饭菜香,立即断定:“哦,娘在家,娘正忙着做饭呢!”心中顿时就涌起温暖、踏实的感觉。回望村落,各家各户的屋顶,都飘起淡淡的炊烟,映衬着西天的夕阳。一会功夫村庄的上空就弥漫起缕缕炊烟。只见那缠绵的炊烟贴着瓦房,沿着村庄的走向,随着风的方向蔓延……

炊烟飘走了美好的时光,吹老了悠悠岁月。在炊烟的升腾中,我看见、看清了母亲火光映照下的脸以及脸上那深深的皱纹。或许,只有娘自己才最了解那皱纹里深藏的风霜、坎坷与苦难;或许只有这炊烟才最清楚,母亲的鬓发是怎么一天天变白,母亲的脊背是怎样一天天驼下去,母亲的脚步是如何一天天变得迟缓……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正处在新中国建立不久、改革开放前这段时间,乡下人吃没法讲究,穿也不能讲究,可单单就讲究烟筒高,烟筒直,拉火出烟不焖火,不焖烟,图个烧火旺,不迷眼,不熏墙,怀揣着过上好日子的愿望。因而家家的烟筒都垒得特别高,烟筒孔也留得特别大,幽幽青烟从烟孔中喷出,能感觉日子蒸蒸上升。抬头送目,一眼望去,家家炊烟各不同,有浓黑的烟雾、有雅白色的烟雾、有青淡色的烟雾、也有暗灰色的烟雾,那是因为烧火的原料不同所致。家家炊烟袅袅,无风时直线上升,在半空中消失,有的与低层的云会合,游离乡野。微风轻拂时,炊烟顺风摆动,有时弯曲得像条烟河,有时轻飘飘得像浮云,有时又像一条狭长的绸丝带子,绵绵不断,缠连不休。有的烟筒火旺,时刻喷出一股股火花,带着浓黑的烟团向远处飘去,飘向四野,飘向天边。不同的柴草,烧出来的烟是不同的,意义也就不同。记得我爷爷在世时,我们家大年初一煮水饺的柴草是有规定的。自秋天开始,我爷爷就单独把黄豆秸和芝麻秸留下,瞅个好天气晾干,把杂草挑干净,用花生秧或地瓜秧捆好,单独找个干燥地方存放好。黄豆秸和芝麻秸结实、耐烧,会冒出乳白色的青烟,说明家里柴草充足、日子富裕。再者黄豆籽粒饱满,象征子孙有福,芝麻象征着来年日子像芝麻开花节节高。大年初一,爷爷看着灶膛里的黄豆秸和芝麻秸燃起的那蓝悠悠的火苗,看我们穿上新衣裳,在院里头顶雪花,蹦蹦跳跳地燃放鞭炮,便捋起花白的胡须幸福地陶醉了,对新一年的生活、对子孙充满自信和憧憬。

年复一年,岁月如歌,炊烟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在我们的欢笑中,在我们成长的脚印后缕缕升起。多少年了,母亲喜欢用土坯垒的炉灶做饭,大都一边烧火,一边忙着蒸煮炒炸,对家人的关爱就像燃烧着的那腔炉火。我记忆中最好吃的就是锅贴了。大都在刚刚麦收之后,锅里用五花肉炖土豆或者芸豆,那锅贴用的是新小麦,味道特别的清香,锅贴的背面被铁锅烙得焦黄喷香的,锅贴的下部被菜汤一煮,加上淡淡的炊烟味,吃在嘴里纯香醉人。我年幼时,曾经多少次帮着母亲一同做晚饭,听着火苗在灶间噼啪作响,闻着那熟悉的炊烟的味道,心情特别舒畅,那是童年多么幸福的时光。随着年龄的增长,那景致日渐模糊,可那一缕炊烟依然在老家屋顶上升起,那缕炊烟经常在我的梦里飘摇。

岁月的风,可以吹走故乡的容颜,却吹不走村庄的尊严。如果有谁能带走村庄的尊严和声誉,那么他带不走的是故乡的灵魂和浓得化不开的乡情。记得有一年初春,生产队里的老黄牛病死了。那时候宰杀大牲畜是要报告公社、等待上级批复的,否则就视为犯法。牛死了办手续相对简单,跟公社领导报告一声,再说别忘了让他们也借机改善一下生活就可以啦。开春农活刚要开始,在这要紧的时刻,牛死了,队长感觉没尽到责任、担心地里的活,很是伤心;整劳力得替牛拉犁了,很是无奈。其实全队的人特别是孩子们心里偷着高兴。不是大家觉悟低,因为那时生活困难,大家从年头到年尾吃不上顿肉、沾不着多少油花,确实嘴馋。几位技术过硬的男劳力,在生产队仓库旁迅速垒起个临时煮牛肉的灶。孩子们就围在那里,贪婪地盯着那牛皮被扒掉,整个牛再被肢解,被洗净,被一块块地放入锅里……当那缕缕炊烟袅袅娜娜地升在半空,映印在那蓝蓝的天上。那一幅绝美纯净的画面定格在村庄的上空。那炊烟预示着生产队的一个重大的节日,也有了凝聚人心、满足心灵的缘由。

傍晚时分,平日有几分木讷的队长竟然精神抖擞,双手卡着腰,大声吆喝着,招呼社员们来队里分牛肉。那时生活清苦,分点肉也舍不得吃。全生产队上百口人,其实每人分不了几两肉,肉少了在自家的小锅里也炖不出大锅的味道和感觉。于是生产队临时支起那口大锅,挑上几担水,把骨头、牛杂碎洗净放进锅里一起煮,也可以说是用慢火炖,大家也在品味这漫长的炖肉过程。白天分完肉,就等晚上再分牛肉汤。各家各户都能分得一盆牛肉汤,还包括几块牛骨、一些牛杂碎,这些东西比起那点肉来,更实用、更解馋。皎洁的月光下,全队老少都提着水罐、水桶、菜盆,有的干脆端着大大的黑陶碗,大家自觉按老少次序、有说有笑地排成长队,过年一般热闹、兴奋,那是一幅独特的、记载着山乡群众真实生活渴望与状态的乡俗画。分这牛肉汤一般都到了深夜,孩子们大都熬不住,或倒在草堆里,或爬在父母背上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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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若清静,哪里都是故乡。夕阳下的炊烟,总让人想起年迈的双亲伫立村口,一双望穿暮霭的眼眸,痴痴地守候和期望着儿女们匆匆的归程。有时坐火车或飞机掠过晨昏时的村庄,望见一座座房屋上升腾着的那一缕缕炊烟,内心常常产生莫名的感动。那炊烟升腾的是一缕缕幸福,人们安守着的是一份安宁与温馨。望见炊烟,悠悠往事凝聚胸间,忽浓忽淡。在城市吃着买来的煮玉米和毛豆、炒花生、烤白薯、蒸南瓜,这些东西看起来干净,吃起来也方便,但吃不出那种包含炊烟的味道和口感。如今忙里偷闲回老家,父母就像招待客人一样忙活。往往刚吃过早饭,娘就起身开始忙碌,准备中午那顿香甜可口的饭菜。娘点起灶膛里的柴火,那红红的火苗映红灶膛,也映红了娘那张历经岁月沧桑的脸庞。

故乡的炊烟是清纯的、散淡的,经常像柔曼的轻纱一样飘在小村庄的上空,缠绕山峦的腰间或头顶,把个原本清贫、偏僻的小山村,打扮成了藏在山套里的世外桃源,使我这个远离故乡的游子,每每回望炊烟,便会醉倒在比陈年老酒还要醇厚的乡情、还要绵长的乡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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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想,人生究竟需要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生活才能让人的心灵始终处在一种宁静安逸的境界之中。都市也好,乡村也罢,不管哪种生活方式,当我们的生活有了基本保障之后,更重要的应该是追求一种人与人之间的真诚和谐、轻松舒适、自主自如,追求心灵深处的那一丝丝的幸福与满足,譬如怀着一颗平常心,欣赏清晨窗台上的第一缕阳光,品味一家老少围着一张大饭桌热闹地就餐,享受年迈的父母嘴角自然流露的笑容,凝望故乡老屋升起的淡淡的炊烟……享受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简单、平淡、平凡、真实的每一个生活细节、每一个生活瞬间,这就是生活的本色。有了寻找幸福的心态,就拥有了不尽的幸福,心情就轻松愉悦,生活就逍遥自得。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日益提高,现代化的普及,乡村大都改变了烧柴草做饭的生活方式,烧水做饭只要拧一下煤气灶、沼气就可以了,省心、省事、干净。炊烟也逐渐淡出了古朴的村庄。炊烟虽然富有诗情画意,让人内心产生无限的遐想,但那种安逸与悠闲的生活背后是生活的艰辛和无奈。我希望中国所有还在和炊烟打交道的农村、农民,能够早早的告别炊烟,告别那烟熏火燎的生活状态。让炊烟作为一种靓丽的风景、储存下情感的浓彩真色,飘舞在我们的记忆深处吧。

炊烟,是长在乡村脊背上的图腾树,穿越五千年乡土文明的土壤,长成村庄清晨和傍晚最为动人的风景,恰似一幅轻淡而雅致、价值连城的水墨画。

炊烟是农耕文明的产物,伴随社会进步的脚步,炊烟在乡村也逐渐减少、消散。

柴草味的炊烟,依然在偏远山村的粗茶淡饭里生生不息,乡村味道没有消失……

作者简介

● 厉彦林

当代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散文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人民日报》《北京文学》《香港文学》《中华散文》《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读者》《青年文摘》《新华文摘》《求是》等报刊。

著有诗集、散文集多部。散文曾获冰心散文奖和吴伯箫散文大奖赛一等奖等,几十篇被选为中考、高考语文试卷或模拟试题,110篇(次)被收入各种语文、思品教材、教辅,部分散文作品被翻译到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