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入汉
来源:浙江散文微信公众号 | 陈章寿  2017年08月16日15:25

图片来自网络

到过中国的其他地方都不算到过“汉”。

只有到过“汉中”,

才算真正到过“汉”。

为人一生,也许没有哪一件事情,能有身在汉却不知汉那样的尴尬;没有哪一件事情,能有身在汉却不入汉那样的遗憾;没有哪一件事情,能有身在汉却不思汉那样的糊涂。

“汉”在哪里?

在中国现行的版图上,有华东、华南、华西、华北和华中,但没有汉东、汉南、汉西、汉北,只有汉中。

余秋里说,“我是汉族,我讲汉语,我写汉字,这是因为我们曾经有过一个伟大的王朝——汉朝。”汉朝分为西汉与东汉两个时期,悠悠延绵四百多年。它的一个重要领地,就是汉中。

汉中,位居中国版图的地理中心,历经秦、汉、唐、宋,三筑两迁,却从来都是人杰地灵、藏龙卧虎。它的每一块砖头,记录历史的沧海桑田;它的每一个细节,印证民族的成竹在胸。

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陆地,外加三百多万平方公里的海洋,无论是谁,到过中国的其他地方都不算到过“汉”。只有到过“汉中”,才算真正到过“汉”。

成都至西安尚没有开通“高铁”,绵阳至汉中当然也就没有“高铁”了。2017年4月14日,我在绵阳火车站爬上一辆开往汉中的绿皮客车,心情亦激动万分。算起来,已经有十多年没有乘坐过绿皮车。这列绿皮车是由成都开往福州的K390次“快客”。我买了一张卧铺。爬上去,卧铺上的茶几、被褥、过道、门窗等,看似熟悉和亲切,其实也有几分遥远的生疏。

铁路一直是双轨道,但过了江油车站,火车如轮胎泄了气,忽然变得慢了。从车窗看出去,前面是一座绿油油的山。山里有一个黑乎乎的洞,火车就从这个洞里钻进去。风,阴阴的,从车窗吹进来,有一种陌生的潮气。不久,火车从洞里钻出,偶见阳光,前面是一座高耸的桥。桥下是河流。桥的前面又是一座山,山里又有一个洞……如此循环往复,起伏的群山像一串绿馒头,一个紧接着一个。与山峰共生共荣的,是一条条洁净的河流。河流如一根银线,或长或短,或粗或细,苦苦地缠绕着山的腰肌。

虽说是一组相向而行的铁路,但与江南时常能看到的相守相共、并列而行的风景不一样,往往是聚少离多。有时候左边的铁路从这座山的一个山洞钻进去,右边的铁路就从另一座山的一个山洞钻出来;有时候,左边的铁路从江的左边穿行,右边的铁路就在江的右边穿行。等到两条铁路逐渐靠近时,常常是到了可以交会的车站。

车站,处在大山深处的车站,像一个铁路遗址博物馆。在这里,可以看到在江南已经看不到的涂满沥青的枕木、有缝的铁轨、低矮的站台以及穿着蓝制服、拎着信号灯的“李玉和”。车站的前面是青山,车站的后面也是青山。有火车通过时叫车站,没有火车通过时,其实是几座大山交合之间的一个旮旯。

火车司机好像刚从农机站毕业,在进入每一个隧道前,都要时不时地踩刹车。我睡在下铺,与我一板之隔的,恰恰是一个和尚。和尚此时不敲木鱼,但他的头部经常撞在隔板上,就如敲木鱼一般富有节奏感。在那单调、枯寂的山水间,这种撩人的声音浑然增加了一点会意一笑的乐趣。

绿皮车如一条长长的“竹叶青”,有时与公路交叉,有时与峡谷并行,蜿蜒在崇山峻岭之中。车头是吃“电”的,虽不喘粗气,但小腰扭捏、走走停停,从绵阳到汉中区区三百五十公里路程,竟然足足赔上七个半小时。值守这班列车的服务员,不是楚楚动人的姑娘,不是文雅靓丽的“高姐”,而是一批五十岁左右的爷们。爷们归属于南昌铁路局,久经磨练,习以为常,终于养成了一身不急不燥、不温不火的娘们脾气。

火车冲出勉县最后的一个山洞,前面是一片广袤的天地。这个地方就是著名的汉中盆地。汉中,北有秦岭作屏障,南有大巴作围墙,素有“两山夹一盆”之称。它易守难攻,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男人一样硬朗的汉江,从她的身上款款流过。江水哺育了汉中的生灵,生灵延续了汉中的历史。扒开它的每一寸泥土,下面都藏有一页记载汉朝的内容;扒开它的每一寸泥土,下面都藏有半个反映“三国”的轮廓。它的一石一物,都有一个经典的出处;它的一草一木,都有一个动人的传说;它的一点一景,都有一个历史的印迹。

阳平关、剑门关、绵竹关,关关封喉。

武侯墓、蔡伦墓、马超墓,墓墓显圣。

张骞馆、张良庙、拜将台,英气浩然。

圣水寺、开明寺、龙岗寺,佛法无边。

暗度陈仓道、萧何追韩信、飞马送荔枝,履迹犹可寻。

青木川古镇、羌族风情园、朱鹮梨花沟,万物亦养眼。

石门洞敞开,栈道临崖立。惊天地一拜,终成王朝伟业。

褒斜道漂流,紫柏山草甸。定军山一曲,唱响山河壮丽。

汉中是沟通中原和西南的枢纽。不少文人墨客、儒臣戎将或途经、或为官,留下了数以千计赞颂山川、吟咏自然、抒发怀古、倾诉思乡的佳作。仅唐宋两代,就有约五十位诗人写了有关汉中的诗作。其中有唐代的沈佺期、岑参、杜甫;宋代的文同、陆游、汪元量等。岑参的《 陪群公龙岗寺泛舟》中有“ 汉水天一色,寺楼波底看。钟鸣长空夕,月出孤舟寒。” 陆游的《山南行》中有“我行山南已三日,如绳大路东西出。平川沃野望不尽,麦陇青青桑郁郁。”出乎人们的意料,李白,这个惯于游历山水的侠客,居然没有到过汉中。他不到,缘于作茧自缚。他曾经感叹“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心中既然如此畏险,身体就不去碰触巴山汉水了。

古汉台,是汉中市内的一个旅游景点,亦称“汉中博物馆”。它的规模不大,却有厚重的历史积淀。里面有一座桂荫堂,一个小碑林,还有一个栈道陈列馆。

栈道,从战国时期的秦昭襄王开凿以来,到中华民国初期开通有现代意义的第一条公路之前,一直是汉中先民对外联络的交通干线,是中国古代国家级的“高速公路”,是人类道路建筑史上的一大奇迹。在二千多年的漫长历史中,先人在秦岭和大巴山上,一共开凿了褒斜、故道、傥骆、子午、荔枝、文川、金牛、米仓、阴平等十多条栈道。这些栈道有的已经灰飞烟灭,有的仍然古迹可寻。

栈道陈列馆内有两部分内容。一部分是图片,介绍几种栈道的结构形式和开凿过程。一部分是模型。图片是微观的,模型是宏观的。站在模型前,秦岭、汉中盆地和大巴山等一览无余。随着讲解员电子光杆的移动,秦岭上呈现汉唐时期的四条栈道,从左至右分别是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和子午道;大巴山上呈现汉唐时期的三条栈道,从左至右分别是金牛道、米仓道和荔枝道。

栈道,一幕古老而独特的风景,顺着河崖弯弯曲曲地向远方延伸。我想,那些从石缝中绽放出来的不知名野草,不知已经与她相伴了多少个春秋。昔日马帮的欢声笑语和疲惫曾经溢满角落。如今,能与之朝夕相处的除了偶尔路过的牧人,就是寂寞的风霜雪雨。留下的那份荣耀与艰辛、那份憧憬与劳累也被时光的齿轮碾压得支离破碎,留给后人的只有冷凝的缠绵和沉思。陡峭的山崖和湍急的河水构成的险峻,演绎成一声声、一首首感天动地的吆喝,其蕴涵的力量透着先人踏过这块土地时的信心和悲壮。古栈道已经失去她的基本功能,但似乎有一路洒满铃声的马帮在晨曦和夕阳里依然缓缓走来。走着,走着,就走出记忆中一幅莫名的画卷。

先民开凿栈道是一个艰辛的、漫长的进程。在每一条栈道上,留下了无数血汗、惊险和故事。如今,要准确地了解、熟悉和掌握每一条栈道的历史风貌,不但不可能,而且也是一件万难的事。

听过讲解员的介绍,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我昨天乘坐绿皮车入汉,不是爬过了一条平坦的路,而是翻越了一座横亘的大巴山;我昨天乘坐绿皮车入汉,爬的路不仅与古“金牛”栈道同一个走向,而且就在古“金牛”栈道的左右伴行。

━━━━━

本文刊发于2017年第3期《浙江散文》杂志。

作者供职于中国石化浙江石油分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