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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老商埠
来源:中国财经报 | 黄恩鹏  2017年08月16日10:16

黄恩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有《过故人庄》《发现文本》《到一朵云上找一座山》《一个山村的理想国》等。担纲多部电视文化专题片总撰稿。“自然中心主义”写作理念倡导者。解放军艺术学院文艺研究员。

面朝黄河,背依泰山。一边是曲阜孔子相佐,一边是邹县孟子相佑。

经三,纬二。东西十里,南北五里。北水大明泽黎民,南山千佛佑苍生。谋篇布局,神迹清晰。老地图,藏着秘笈。一些密码,被枯瘦的汉字遮掩。旷野寒凉,兵燹劫掠,未曾改变地理的关爱。从曲水亭那边走来的少年,散曲一阕,诉尽乡愁。从贡院走出的书生,带着线装书,到闻善茶楼或北洋大戏院,听一场京戏、五音、柳琴、吕剧或山东梆子。戏楼开场,粉黛登台。风尘仆仆的人,把交织悲喜的杂曲小令,唱出了高高低低折折弯弯的路径。

舟船。马车。典当铺。洋行。盐铺。米飨灶火。农事稼穑。来往穿梭、忙忙碌碌的民间生活……远近闻名的齐鲁老商埠,从1904年,悄然开始。

瑞蚨祥,锦绣美天下。宏济堂,良药济苍生。邮务管理局,鱼传尺素,鸿雁传书。经三路48号小广寒电影博物馆,时光斑驳,覆满了记忆的霜迹。

塔尖柱圆,楼阁庭院。秦砖汉瓦,春秋翰墨。

给泉城划出一个唯美商域,让云和风辨认。泉水绕城,非凡卓然。水在城里,城依水生。水是众生的大悲咒,风花雪月不可或缺。烹茶煮食者,以水为宗教,与世无争,一生澹然。

蜜蜂忙碌着,蝴蝶游离着,知了鸣叫着,游鱼穿梭着。百花洲的白鹅,孵育了一代又一代。历下亭来来往往的飞鸟,风里栽花,雨里种树,过着惬意的好日子。

老商埠,城内城外,草木以坚韧的筯骨,举起一片干净的天空。

琴棋书画诗酒花,柴米油盐酱醋茶。

青铜大鼎,石头泉井。黎民百姓与达官贵人,有着同样的至福。

天地大剧场,秘密通道一直存在。怀抱金匮的人,命里修行,守护祖传的老宅。淡淡锦瑟,浅浅清流,一生足够。踏着湿漉漉的三寸青石板,在细雨中凝望空寂。谁的双手接住了暗香,浅渡彼岸?我与那些灵魂相距半个厘米。随便哪位老人,都保留着传统的底片。

100年、800年与2600年。城可坍塌,泉井永在。活在围墙里的骏马徒有速度和力量,亦无法与旷莽大风中的劲草相提并论。

俯瞰大地,老济南老商埠,被一杆硕大狼毫尽情狂书。

遇到叶老汉时,他正从芙蓉街那边取水回来。他带我来到老宅。祖传的石屋,上下隔层,墙厚60厘米,冬暖夏凉。打开庭院,水香扑面。百年了,风吹不透,雨冲不走,雷打不动。

善德明亮,众生匍匐。

燕喜堂、赵家干饭铺、草草包子铺、便宜坊、聚丰德,并不高大的洋楼,菜品闻名遐迩:荷叶稣鱼、嫩藕米糕、奶香蒲菜、清汤燕菜、蒲菜饺子、甜沫油旋……

经年的泉水是永恒的赞美诗。

山河安稳,万物闲静,绕树三匝的鸦鸟和嬉戏藩柴的燕雀,月光下自由吟哦。

有位皇帝巡游到此,在大明湖边薅了一棵苇子,听见“吱儿”声响。皇帝感慨说:这植物,生在泥里、长在水中。薅拔它,节节能发出响声。它自由自在,但遭到伤害,也会喊痛。此痛,此声,乃民声也。皇帝当即赐名———济南。

济之悲悯、之仁怀、之包容、之豁达,遍及古籍典册。

济,喻意深邃的好汉字。悬壶济世,普渡众生;拯人危厄,救民困苦。

泉井。石头。草。花。树。上帝赐福万物。一百年前老城,与老商埠相得益彰。

龙凤麟龟,四灵吉祥。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兽守家。三足蟾玲珑,招财有道;青铜狮厚重,护财不失。檐脊下镇宅貔貅,院门两侧挡凶阻煞抱鼓石雕,庭堂墙根除魔驱邪泰山石敢当,柱梁檩椽一条红绸拴着避祸纳福敞口葫芦。图腾在侧,灵魂安顿。写着汉隶的典籍、挂墙角的金丝楠算盘、供厅堂的神位、老祖宗画像,成为不可复制的时光版本。

高墙府邸,寻常巷陌。小毛驴驮着酒瓮、黍谷稻麦、蜜饯果脯、红枣和烟叶,蹄声敲打青石路,时隐时现。流年旧了,思念新了。我的血缘和基因,是栖于彼岸的蝴蝶、游弋湖塘的红鱼,牵引盛大的族谱,栩栩飞动。我在一株4600年的古槐下,采摘一片树叶辨认籍贯。

一截青砖老墙。8米高。墙顶长满杂树。仰视,天庭葱郁。这座建于明洪武三年的大明湖南岸钟楼高台,据说当年大钟鸣响时,宫商角徵羽,虢夺所有噪杂。绵绵诗意,呼唤百泉。

府学文庙、广智院、万竹园、升阳观、都城隍庙、历下亭、铁公祠,听见了。

躬耕陇亩的人、拈花听水的人、夜晚把一弯明月抱在怀里入睡的人,听见了。

老商埠,听见了。出水莲打坐,功德无量,福泽烝民。架座铁釜,以先天五行为薪柴,取玉液万滴为药引,摘星子千粒烹煮,医治人间百疾。72座泉池,阳光是取之不尽的金银珠宝。“它们在光芒下大声地说着光芒”。

三里之城,七里之邦。慈水辽阔,明月天籁。百年大观园、经纬路商圈、泉城路商圈、洪家楼商圈。天主教堂、老书店、皇家照相馆、亨得利钟表店、德华银行……

灵魂是一行归雁,状如微雨,俏似清风。老火车站。那位老设计师来了。看不到鸟儿轻轻腾跳就能跃上尖顶的锥形小楼,听不到丝缕鸣响就能攀上云端的钟鸣。巍峨庞大的现代化楼盘,替代了巴洛克式的老洋房。故乡、异乡,相似、陌生。生命寂寞,乡愁孤单。

毁坏原初然后移花接木的不是历史;跑赢速度然后竭泽而渔的不是文明。

迷惘的人,从存在的过往中辨认珍稀气味,看虚拟的现实里活在别处的自己。

那位双眼噙满泪水的异域老人,夜深人静,对着天边疏落的星月,发出一声长叹。

香椿萌芽。蔷薇摇曳。石榴花开。水草漂浮。垂柳吐绿。紫槐盈枝。梧桐绽开了粉白的花蕾,水杉拱出了细密的叶子,枫树在空中投掷飞镖状的种籽。夜色阑珊,赤臂的车夫和买花的公子、门廊下避雨的小伙计、厅堂里着旗袍的女人。一盏白炽灯,萤火虫般闪烁。

稼轩祠和漱玉祠,荷香顺着文字的纹络,送来了一生豪放、半世婉约。

鱼在在藻,依于其蒲。刚柔相济的老济南人,周游了一圈世界后,又回到了青石老街。那些被粉饰了的自然主义、浪漫主义和超现实主义,不如老城老街老宅院里的一座池井。

世界污浊,内心的莲干净。以纯净的品质呵护,定有纯净的品质回馈。而箝制我们肉体、精神和意志的芜杂少了,才有纯净的、轻盈的、自由的、幸福的、安详的民生可言。

一座老城的魅力,在于它有珍藏的秘密。亦是水与人相互以精神灌溉的秘密。

水,总在最低处。把姿态放低、离水近些,梦就清晰了。

忽略石头的坚硬吧,我们向水鞠躬。

故事远了,记忆近了。远了近了的老城老街老商埠,是前人也是今人的梦想。

我愿与你一道,驾清风,乘轻舟,沿护城河,踏澄澈的波流,不停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