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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过程

来源:当代微信公众号 | 何玉茹  2017年08月16日08:59

何玉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作家协会副主席。曾任《河北文学》《长城》副主编,河北省作协创作室主任。已出版长篇小说《冬季与迷醉》等四部,中短篇小说《素素》《楼下楼上》等一百多篇。多篇小说获奖和被转载。

有一刻,她扯动一下嘴角,试图做出一个谦逊的笑来,却没待笑出来,眼泪先哗哗地流出来了……

站在对面的,是一位戴了黑边眼镜的先生。对,先生,古素珍愿意这么称呼他。因为他是和气可亲的,只买他一副花镜,他就对她讲了一堆预防花眼的办法,比方经常眨巴眨巴眼啦,经常上下左右地活动眼球啦,经常拿支铅笔竖在前方,目不转睛地盯上几分钟啦等等,还格外强调说,眼睛老化是不可逆转的,这么做也不能阻止老化,只不过可以让它稍稍老化得慢一点吧。

他和气的样子和可亲的语气让古素珍非常受用,她这个人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只盼望着这世上的人相互和气友善,不暴跳如雷不强迫于人就好。如今做生意的人多了,似这先生和气可亲的有,似那急于赚钱强迫于人的也不少见。前些天一个上门推销地板清洁剂的年轻人,她说过不需要了他还硬是推开门进来了,从一个纸袋子里拿出三瓶产品,打开其中的一瓶,找来墩布就开始拖地。当然只肯拖很小的一块,为的是跟大面积的地板做个对比。在一通阻止不住的忙碌之后,看她仍没买的意思,他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你要不买下我今儿就不走了。好在这时她的丈夫刘毅回来了,那小伙子才没当真不走。

古素珍同眼镜店的先生告了别,又去了一家医院的外科。接待她的是一位长了一口雪白的牙齿的中年大夫。对他牙齿的印象是因为他常谦逊地一笑。他不笑的时候脸是长的,嘴角还有点下拉,远没有笑着好看。他对她的膝盖摸了摸敲了敲,又伸直踡起地反复了几回,然后肯定地说,这是退行性骨关节病,还不大严重,针先甭打了,回去多抻抻大腿,少蹲,少盘腿,少登山爬楼,省着点用它,会好些的。说完还做了个绷紧大腿的示范。过程中他多是笑着的,谦逊的笑,使她不能不相信他的真诚。她原是要来打两针玻璃酸钠的,这些天干活儿蹲得久了,膝盖疼得要命,听人说打这针很见效,大夫也乐意给打,因为它价钱高。结果却是这样,叫人意外,也叫人高兴。

这回进市,古素珍要办的两件事都办完了,且都是很好的过程,这使她骑了自行车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心里充满了喜悦,偶尔遇到熟人,会抢先跟人家打招呼,即便是陌生人,也禁不住像那大夫一样谦逊地一笑,使那陌生人先就解除了防人之心。

古素珍住在市郊的银地村,离市里不过十几里地,她种了一亩多地的蔬菜,种累了就骑了车往市里走一走。她喜欢转各种各样的铺子,市里的铺子跟银地村的铺子到底不一样,它装修得好看,气味也好闻,都是小超市,都是一个厂家的东西,她宁愿舍近求远,从市里的小超市买回来。她的丈夫刘毅原是村里的小学老师,刚刚退休,他的志向也不远大,说要和她一起种菜,他多干,她少干,省得她再胳膊腿疼了。

骑到家时,古素珍见刘毅正站在院门口迎了她。他总是这样,说路上开车的二把刀多,他不放心。她就说干嘛非站在门口,屋里坐着等不是一样?他说不一样,我不一样,你也不一样。古素珍其实知道不一样,她不过是心疼他罢了。

刘毅最初可不是这样的,他喜欢干涉她,不高兴时会对她吼,逢到出家门,他会刨根问底没个完,有时甚至会阻止她,她若不听,他就把门关死,把自行车上锁,让她变成笼子里的鸟儿。若她终于趁他不备逃出去,再回来迎接她的一定是紧闭的大门。这样有了段日子,古素珍就提出了离婚。刘毅说我是在关心你啊,古素珍说我不想接受你这样的关心。刘毅是个聪明人,看她坚决的样子,恍然有些明白她了,说给他半年的时间,若半年后还想离婚,他再不会拦她了。果然,那以后刘毅就表现得很好了,不再干涉,不再对她吼,甚至做爱时也不再急匆匆、强迫性地进入,懂得关心她的感受了。刘毅后来对古素珍说,都是当老师当的,把老婆也当了学生管了。古素珍说,对学生也不该吼,一吼你不知道自个儿有多难看。刘毅知道她是对的,但他更喜欢学生们在他跟前低眉顺眼的感觉。古素珍喜欢看京戏,京戏里的梅兰芳很让她痴迷,她觉得梅兰芳的美不在艳丽、妩媚,而在平和、大气。只可惜,生活中梅兰芳太少了,人们肚子里就像是装了炸药,一不小心就可能燃起一场硝烟战火。

这一回,刘毅在门口等的不仅是古素珍,还有一个村委会主管拆迁的干部。

拆迁的通知已下来二十几天了,村委会和开发商签了合同,以村址为代价,换回一个三十二层高的楼区。村委会以为是给村民办了件好事,但却迟迟没得到村民的响应。响应的实际行动是到村委会签一份合同,领取拆迁补助,然后搬出银地村。至于搬到哪儿,是租房还是买房,就不关村委会的事了。听说这二十几天里,只有少数几户人家签了合同,主管拆迁的村干部正分头到各户做着工作。

古素珍对拆迁这事,从心里是抵触的,她倒不像多数人想的是房产上的吃亏沾光,她是觉得,宅基地是自个儿的,开发商要买,甭管价钱高低,总得自个儿点了头才能作数吧。现在是,自个儿还没点头,开发商买地的事说都没说一声,拆迁的通知就发下来了,她心里堵得慌。再说,这房子还是古素珍和刘毅一砖一瓦地垒起来的,那些年没有包工队,帮工又不好请,两人索性就不靠神仙皇帝,全靠自己。备料,砌砖,上梁,抹墙,没找任何人,每一块砖每一坨泥每一根木料,都浸透着他们的劳苦,也浸透着他们的恩爱。而在刘毅那里,有的还不止这些,这宅基地是刘家祖上传下来的,刘毅的曾祖父是个秀才,据说那时常约了识文断字的人来家里谈诗论画,刘毅虽没见过,但有时夜深人静,坐在院中树下,他仿佛还能嗅到他们的儒雅之气。还有他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更都是他童年、青年的陪伴,他们的气息白天里都还若隐若现地存在着。若是合同签了,人搬走了,那他就再不能和他的祖辈们在一起了。

刘毅一边替古素珍放着自行车,一边说着村干部要来的事,说上午村委会打的电话,没说是谁,这都下午了,还没来呢。

古素珍说,那就等吧,有什么办法。

古素珍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仍是进门时的样子,喜眉笑眼的。她比刘毅大了两岁,齐耳的短发不见一根白的,常令刘毅自叹不如。

刘毅看着古素珍,说,今儿这趟市里,看样儿是没挨骂。

古素珍就笑起来。那是上回的事了,她骑车前行,一辆轿车右转,她觉得轿车理所当然该让她的,没想到那车忽地加速从她车前开了过去,要不是她猛刹闸,车轱辘就撞上去了。可气的,是那司机反打开窗朝她骂起来,倒像是她的不是了。

古素珍走进厨房,看到刘毅为她留的午饭,一碗白米饭,两个素炒菜,汤温在火上,丝丝地冒了热气。灶台是擦过的,盛饭菜的碗、盘是她喜欢的奶白色,整个厨房整洁、有序。一切都是可心的,连同他们的客厅、卧房,连同他们的院子。院子里有两棵枣树,两棵梨树,两棵桃树,当桃花、梨花盛开的时候,他们的几只母鸡都变美丽了,他们方方正正的房屋都变柔和了,他们自个儿的心情,也如花一样灿烂着……这就是家吧,要是没有了这一切,他们的家会是什么样呢?

从厨房的窗口望出去,古素珍看见刘毅正坐在院儿里的石凳上捧了本书看。刘毅由于有些近视,眼睛竟是不花的,不戴镜子也可以看书看报,身材也没发胖,没驼背,还是年轻时的样子,只是头发意外地全白了,老远看,就像是一个年轻人顶了白帽子。

古素珍将饭菜端到院儿里的石桌上,一边吃一边讲起眼镜店的先生和医院的外科大夫。

刘毅听着,时而往院门口那边看看。院门敞开着,一只大黄狗经过门外时,往他们这边望了望。一会儿走回来,又往这边望了望。

这狗是东邻张强家的,他们知道一叫“大黄”,那狗就会颠儿颠儿地跑过来。但他们没叫,大黄一来,张强就可能趁机跟了来,他们不喜欢张强来。

他们没有西邻,若画个地图,银地村有点像这条黄狗,他们就住在黄狗的脑瓜顶上。黄狗的腰身是村委会和各家的商铺,相当热闹。他们有时会转转商铺,但村委会是不大去的。村委会是一栋四层的楼房,大门口挂了大牌子,屋门口挂了小牌子,就如一个真正的办公机关一样。机关里的人多是称刘毅老师的,但刘毅明白,他们早已不再是当年的小学生了,他们对村人喜欢高声大嗓地吼,村人们愈是低眉顺眼,他们的感觉就愈好。刘毅是熟悉这种感觉的,凡这时候,他就会想起古素珍的话,“一吼你不知道自个儿有多难看”。

这时,古素珍正说到外科大夫的笑,她说,在病人面前大夫该是有权威的吧,可他笑得那么谦逊,倒像病人是他的权威似的。

刘毅就说,那是因为你谦逊,你谦逊才能发现别人的谦逊。

古素珍笑道,日头打西边出来了,学会夸奖人了。

刘毅说的是真心话,古素珍有一张安静、舒展的脸,听古素珍说到谦逊,他忽然感到她的安静、舒展正是打她的谦逊来的。他还喜欢看古素珍的眼睛,她从没离开过这村子,但和村里的女人们大不一样,明亮,清澈,仿佛他教过的小学生一样。

两人正说着,忽听到有人叫刘老师,转头望去,见院门口站了个黑瘦的男人,男人身后跟了大黄,原来是张强,他们的东邻来了。

张强来并不意外,意外的是这声刘老师,他一向是叫刘叔的,都多少年的邻居了,怎么说改口就改口了呢?

张强走进来,又叫了声刘老师,有些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嗓门说,甭等了,没人会来了。

刘毅奇怪地看了他,说,你怎么知道我在等人?

张强说,我是谁,这点事看不出来还想当村长?

张强不过四十多岁,却早早地秃了顶,他的脑瓜顶比他的脸还要白些。他的耳朵上像是夹了支烟卷,细看才知是一支裹了几层白纸的圆珠笔芯。他一直在为下一届的村长做着努力,上一届他就努力过,可到底也没弄成。

张强说,挨了打了,都在楼里说事呢。

刘毅说,谁挨了打了?

张强说,还能有谁,败家子儿们呗。不信你去看看,挨打的骂,打人的骂,不挨打不打人的也骂,楼里都乱成一锅粥了!

张强总是把村委会说成楼里,把村委会干部说成败家子儿,一届一届的,在他嘴里没一届不是败家子儿的。

刘毅说,为什么?

张强说,人家不想搬,有人就砸了人家的玻璃。

刘毅一下子站起来,说,有这种事?

张强说,这种事还稀罕,往下说不定还有砸房子砸人的呢。不是吹牛,要是我当了村长,这种事决不会发生。

这时,古素珍已吃完饭,把碗筷收拾停当,从厨房走出来,她说,张强你有什么办法?

张强说,老百姓还不是怕吃亏,每家多给上十平米,拆迁费多给上一两千块钱,保管皆大喜欢。不能像他们,见钱眼开,净想着塞自个儿腰包。

古素珍说,要还是不想搬呢?

张强说,那就再给。

古素珍说,再给还是不想搬呢?

张强说,那就不能客气了,凡事总得有个限度。

古素珍说,怎么个不客气法?

张强说,我准定不会打人砸玻璃,把派出所的叫来蹲他几天,看他还老实不老实。

古素珍说,看看,到底露出真面目来了。

古素珍说的真面目,还有些指张强的打老婆,他打老婆时古素珍常去劝阻他,可他总也改不了。

张强说,婶子啊,知道你看不得动粗,可遇上混人,不动粗事就解决不了,好比刘老师,有一回我没完成作业,他就罚我站了两节课,我不但不知错,站在那儿还骂骂咧咧的,刘老师气得上来就是一脚,踢得我小肚子疼了两天,还罚我做了一礼拜的卫生。婶子你说,对我这样的混学生,不动粗行不?

张强说出这样的话来,让古素珍和刘毅都没想到,古素珍想,他原来也是刘毅的学生啊;刘毅想,我几时教过这么个学生呢?

在刘毅的记忆里,张强说的这种事太多了,从二十多岁就当老师,没完成作业的学生不计其数,挨罚的学生也不计其数,像踢一脚打一巴掌的事有时也是有的,可这个张强,还是他的邻居,他怎么就没一点印像呢?

刘毅坐了下来,他示意张强也坐下来。大黄一直卧在张强的脚边,这时见主人坐下来,它放心了似的眯起了眼睛。

刘毅说,那时你上几年级?

张强说,四年级。

刘毅说,这就不对了,我一直教五六年级。

张强说,你是一直教五六年级,可有一学期,教四年级的王老师生孩子,你代她教的。

刘毅隐约想起是有代课这回事的,可王老师他都记不起来了。

刘毅说,那时你就在这儿住吗?

张强说,那时在街东头,娶了老婆才搬过来的。

刘毅说,怪不得。

张强看着刘毅,不知他为什么对过去的事问来问去的,这个一向对他张强对许多人都不放在眼里的傲慢的家伙,这时的脸上竟像是多了几分谦和。

张强又看看古素珍,见古素珍的目光正在刘毅身上,若有所思似的。这女人虽说平和,从没听她高声大嗓过,可会咬人的狗不叫,连刘毅都敬她几分呢。

这时,张强忽然就啪地往自个儿脸上拍了一下,说,看我说到哪儿去了,把正事都给忘了。说着从耳朵上取下圆珠笔,又从兜儿里掏出一张卷成筒状的纸来,将它铺展在石桌上。

刘毅和古素珍看去,见是一张横格纸,纸的上端锯齿一样,像是从哪个孩子的作业本上撕下来的。上面写了几行村人的名字,字迹各不相同,有的工工整整,有的歪歪扭扭,还有的龙飞凤舞。

张强说,要是反对拆迁,就签个名吧。

刘毅说,干什么?

张强说,群众的呼声啊,给他一张贴向上一反映,看那群靠卖地发财的败家子儿还能张狂到几时!

刘毅说,就在这么一张纸上?

张强说,纸好纸坏,重在内容嘛。

刘毅说,还是为了你那个村长吧?

张强说,明人不做暗事,不为了当村长,我也不能这么一家一户地奔波,看看那些美国总统,克林顿、小布什、奥巴马,哪个上去是容易的?

刘毅看着张强,先有些想笑,却没待笑出来,又忽然郑重了说道,那件事,假如真是我做的,我向你道歉。

张强说,哪件事?

刘毅说,上学时那件事。

张强说,踢我一脚?哎呀刘老师,你踢得对踢得好啊,实话跟你说吧,要不是那一脚,说不定我今儿还不会有当村长的雄心呢。

刘毅的心忽然疼了一下。

张强说,我这辈子,不只挨过你的踢,挨得越多,就越想有一天能踢别人,能踢别人了,才能证明你出息了,你说是不?

张强说,刘老师这可是我掏心窝子的话了,也就是跟你说说,冲了这话,你也该屈尊写个名吧?

张强将圆珠笔举在刘毅的眼前,巴巴地等待着。

刘毅却迟迟地不去接,他两手抓在膝盖上,手上的青筋裸露,像是十分地用力,生怕张强触犯到它们似的。

半天,刘毅才开口说道,这个名我不能签。

张强说,为什么?

刘毅说,岁数大了,经不起你的踢了。

张强说,瞧你说到哪儿去了,你是我老师,踢谁也不能踢你呀。

刘毅说,就是踢别人,也难免被伤到的。

张强说,唉,踢不踢的不过是个比方。再说了,真当了村长,还用得着自个儿亲自上脚?我要学婶子的样儿,和和气气的,不到万不得已,决不暴露真面目。

张强说着自个儿先嘻嘻地笑起来。

刘毅却没笑,他的两只手仍抓在膝盖上,动也不动,只说,你婶子你可是学不来的。

张强不得不收起笑容,转向古素珍说,刘老师不签,婶子你替他签吧,看我这胳膊都举疼了。

古素珍心疼他的胳膊似的接过圆珠笔,却又将圆珠笔放在了那张卷了边的横格纸上。

张强的脸便有些难看,说,你们是都不肯签这个名了?

古素珍肯定地点了点头。

张强拿起那圆珠笔,笔尖朝上敲了纸说,你们不签名,这村长我就没戏,村长没戏,我就出息不了,出息不了,刘老师那一脚不是白踢了?

刘毅说,张强,对不起,我再次向你道歉。

张强呼地站起来,有些急赤白脸道,你们怎么就不明白呢,我来不是要道歉的!

古素珍说,你要不要他也应该道歉。可签名这事,总是不能强迫人的。

张强冷笑道,不过写几个字,就是强迫了?比起踢人一脚,比起砸人家的玻璃,还差得远呢!

张强的声音高了许多,有些嘶哑,还有些尖利,原本就黑的脸更显得黑了,原本就秃的头顶更有些亮刺刺的。古素珍和刘毅看着他,一时间竟是不知说什么好了。

在他们不知所措的当儿,就见张强将那纸笔揣进兜儿里,狠狠地踢了眯了眼睛的大黄一脚,说,咱们走!大黄惊叫着站起身,乖乖地随他往院门口走去。要出门时,张强忽然又转回身手指了他们吼道,有一天我当上了村长,就不是写几个字的事了,走着瞧吧!

张强走后,刘毅和古素珍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古素珍要去关门,刘毅阻止了她,说,我想去村委会看看。古素珍说,做什么?刘毅说,还没想好,就是想去看看。古素珍要陪他一起去,他也没拒绝,抓了古素珍的手,就像刚才抓自个儿的膝盖一样,十分地用力,却没有一句话。

一路上两人就这么抓了手走着,街上的人惊奇地看着他们。

古素珍知道刘毅需要她,任他抓着。

街道已不像往常那么干净了,风里有了纸屑、鸡毛,街角有了砖头瓦块。只街两边的房屋安静地矗立着,房前房后高大的树木忠实地护卫着它们。这些年的房屋愈盖愈好了,砖房不算,有的还盖了瓦房、楼房,一栋两层小楼,少说也得花去二十万吧。那住进楼房的人,岂是一纸通知说搬就肯搬的?

街上的老人、孩子和女人,看似如往常一样,逗着孩子,说着闲话儿,却有一位白发白须的老汉,忽然间就拦住他们,向他们报出了自己的年龄,他说,90,我已经整90了啊!他们无声地走了过去,从老人忧伤的脸上,他们猜是与拆迁有关的,据说老年人是不好租到房子的,万一有什么变故,他们不能回到银地村不算,人家房东还不准在那里办丧事。不止老人,年轻人结婚据说也是不受欢迎的,住在人家的屋檐下,就难免要受人家的限制。但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哪个又躲得开这过程呢。

其实,拆迁的事远不止这些,每家都有每家的一笔账算,大到房产小到一砖一瓦,更有千人千面的男女老少,实在是一个浩大的复杂的细致如发丝的过程呢!

他们一边走着,一边仿佛都意识到了“过程”。刘毅忽然说,我觉得我很失败,人生的过程很失败。古素珍没说话,只是将那只被抓的手反过来攥紧了对方。

刘毅又说,当老师都当不好,更不要说去当这个村长了。

古素珍惊奇地看看刘毅,说,你想过要当村长吗?

刘毅说,想过,也就是想想,还以为自己是能当的。

古素珍说,真没看出来。

刘毅说,以为自己能当村长的人其实一定是二把刀,就比如这拆迁,远不是多给房多给钱就能解决的事,他们不知道,需要做的事太多了,太多太多了。

古素珍没再说话,只是把刘毅的手攥得更紧了。

他们在街上还遇到了几个年轻人,年轻人都叫着刘老师,刘毅却支支吾吾地应答着,有些羞于这老师的角色似的。

他们穿过了两条街,走过了一条夹道,终于看到村委会的四层楼了。

这楼是红色的,楼前是一个圆形的喷水池,喷水池里干巴巴的,从没见有水喷出来过。他们对村委会的印象仅此而已,他们从没去过楼里,楼里的人也从没找过他们。

老远地,就能听见楼里传来的闹嚷嚷的声音了。楼附近的商铺都敞开着,逛商铺的人被楼里的声音所吸引,正愈来愈多地往楼里聚集着。

刘毅和古素珍也不由地加快了脚步。但走进楼里的一刻,古素珍忽然问刘毅,我们这是要去做什么呢?刘毅怔了一下,脚步却没肯停下来,他说,看看再说吧。其实在刘毅的心里,正存着一个强烈的渴望,就是把他对拆迁的感觉讲给任职的村干部听,过程过程,这是一个不能草率从事的过程!村干部总共十一个他是知道的,但十一个都是谁、谁又是什么职责他就搞不清了。他想若遇到哪个是他的学生,他一定不能错过机会,他要让他知道,他这个老师是失败的,正因为失败,他才有了对“过程”的感觉……

两人就这么走了进去。

一楼还好,进门的大厅里,三人一群五人一伙的,虽议论纷纷,虽时而还有高声大嗓,却也仅止于此。

到了二楼,两人就有点傻,长长的楼道里,全都是黑压压的人了,这一个对了那一个,这一拨儿对了那一拨儿,到处是对抗的声浪,此起彼伏,就仿佛一个个愤怒的漩涡,不要说找到村干部,就是拉一个普通的村民出来,怕是也难有耐心听他的了。

两人失望地站在人群里,插不上一句话,也不想插话,这么个乱糟糟的局面,说什么都会等于没说。

但他们若想离开,已不是太容易,愈来愈多的人在往二楼涌来,他们身后的楼梯上都是黑压压的人了。

他们还从没看到过这样的阵势,仿佛每个人都在说话,每个人都有一种被强迫的情绪,反对拆迁的有,赞成拆迁的也有……他们听着看着,看着听着,心绪也奇怪地变化着。在离他们不远的两拨儿人忽然打起来时,他们竟已变化得相当激动。

那两拨儿人,一拨儿是村民,一拨儿好像是村干部的家属,不知哪拨儿先动的手,也不知为了什么,但噼里啪啦的殴打是确实的。刘毅和古素珍,这时相互望了望,拉着的手不由自主地就松开了。

就看他们拨开身边的人,不管不顾地朝两拨儿人冲去。他们拼力拉开扭打的人,站在他们中间,试图扭转糟糕的局面。

但他们不去还好,这一去,反更激怒了两拨儿的人,两拨儿人都认为他们是对方的人,拳头、腿脚、唾沫,纷纷落在了他们身上……

这两个平和、谦逊和敬重平和、谦逊的人,这两个自以为了悟了“过程”的人啊,这时候,平和没有了,谦逊没有了,过程没有了,一切都像是没有了,有的,只是他们自以为早已远离了的怒吼。

古素珍早就说过,一吼你不知道自个儿有多难看。

但现在的古素珍,从她看见一只拳头落在丈夫那全白的头上起,她就毫不羞惭地吼起来了。不仅吼,她还将拳头伸向了那人。她的拳头打在那人铁板一样的背上,那人不痛不痒,但在她已使出了全部的力量。她还从没这么打过人,这使她感到痛快也有些奇怪,这个怒吼着的打人的女人,这个头发散乱的泼妇一样的女人,她是谁呢?这时已有另外的人来打她了,是一个男人的拳头,她的前胸疼得,几乎都要倒下去了,幸好她的丈夫也及时进行了反击,丈夫用的是脚,一脚踢在了那男人的肚子上……

殴打持续的时间不长,不过几分钟吧,因为早有人报了警,在刘毅夫妻俩上楼时警车就已停在楼外了。

最后的结果,是凡动手打人的人都上了警车,刘毅和古素珍自也在其中。

刘毅和古素珍肩挨肩地坐在一起,谁也不敢看谁一眼,刚才瞬间的经历,在他们就如同做梦一样。

车里的其他人,却都在看着他们,这俩人,从没见他们反对过拆迁,也没见他们赞成过拆迁,打架呢,是既不向了这一拨儿,也不向了那一拨儿,那他们又打的哪门子架呢?

这时候的古素珍,知道大家在看着自个儿,她抵御这看的办法,就是使劲儿地想梅兰芳,使劲儿地想那眼镜店的先生和医院的外科大夫。以往她可不用这么使劲儿,仿佛她就是他们,他们就是她了,可眼下,他们成了画上的人儿似的,稍不使劲儿便飘飘悠悠地往画上去了。有一刻,她扯动一下嘴角,试图做出一个谦逊的笑来,却没待笑出来,眼泪先哗哗地流出来了。

刘毅没看到她的眼泪。他只想着他那一脚,那踢在人家肚子上的一脚。他已记不清踢的是谁了,但张强说的那一脚,看来是确有其事了。

大家坐在车上,气氛安静了许多,刘毅和古素珍本来可以有机会解释,他们是拉架的,不是打架的,他们原本有着多么好的愿望,但他们只顾想自个儿的事了,警车飞快地行驶着,没多一会儿,银地村附近的派出所就到了。他们只好随了大家,在警察的视线里向车下走去……(原载《当代》2011年0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