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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洞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浮平  2017年08月16日15:54

自从来到阳州,禾玉曼平时很少有机会出去逛街,只是偶尔和几位校友在晚上下班相约去城里聚一下餐,顺便到商场逛一逛。这天她特意请了一次假,想为自己买部手机,这样和家里联系起来也会方便面一些。在试机时,她随手就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咱俩好说好散吧!”正好在家的曾子凡接过电话说。

禾玉曼万万没想到:自己回家,不见人影。相互怄气这么久,还说出如此绝情的话。她气得脸色煞白,全身发抖,凶狠地骂了一句,然后挂断电话。

“太欺人过甚了吧?”

人世间有多少心灵的反抗在芸芸众生中酝酿,积聚,等待引爆;又有多少心灵在默默承受着忍耐;承受着寂寞和无奈。

由浪漫的恋爱走向真实的婚姻,再美妙的音符一旦夹杂锅碗瓢盆的伴奏,都会失去华贵的乐章。共同生活的经历将渐渐揭开曾经隐藏的性格缺陷,为矛盾的凸起作了巨大的酝酿。多年生活琐屑的积淀,生活习惯的落差,世界观的迥异,全然集结在两地生活这跟导火索上而全面引爆。

她总是试图用女性的温柔来抚慰和温暖一颗偏离轨道且带有一定杀伤力的心,其结果自然是徒劳。此时的禾玉曼仿佛关在笼子的老虎,浑身的毛孔都在冒着愤怒的烈焰,却无法还击。

暑热笼罩着六月的阳州,天空没有一丝云朵。禾玉曼走出商场,心情犹如这恼人的天气一样焦灼烦闷。路边的工地一片杂乱和繁忙,机器的轰鸣声惊扰伤痕遍体的大地,尘土飞扬的路上驶来一辆贩菜的三轮车,年轻的母亲无所顾忌地驾驶着方向盘,身旁还坐着一个几岁大的孩子,一只黑狗在路边津津有味地叼着一只烂苹果。

万念俱灰且浑身发软的禾玉曼头顶着烈日,沿着没有树荫庇护的人行道梦幻般捯动着沉重的双腿,就像只断了线的风筝在一片虚幻的天空中轻飘飘地飞。他给她戴上婚戒的那一刻,曾发誓保护她一辈子,永不变心。从那一刻起,隐约有一根无形的线把他们紧紧拴在一起……想到这里,禾玉曼的眼圈不由一阵温热。

她走一走,停一停,六神无主般游荡到傍晚,一家意大利酒馆的霓虹灯广告牌在前方闪烁。从不喝酒的禾玉曼走进这家格调典雅别致的酒馆。干花妆扮的窗台,墙壁上欧式油画的复制品,柔美的轻音乐萦绕其间,人们交谈的声音似乎都压得很低。

她刚坐定,胸前围着小花裙的小姑娘笑盈盈地走过来,招呼点菜。不多时,服务员端着精致的棕色镂空方盘送来一根自制的小面包,一小碟番茄酱。正纳闷时,服务员淡淡一笑,“请免费品尝!谢谢光临!”

禾玉曼一边欣赏空中传来的欧美金曲《Power of Love》,一边细细品尝盘中美食。海鲜沙拉,酸奶草莓酱,一瓶波尔多红葡萄酒,渐次堆满小桌。她给紫色高脚杯斟了半杯红酒,正要端起时,油然而生的一滴热泪迫不及待坠落杯中,迅速扩散出一团雾状的轨迹,最终又融为均匀的平静。她本想慢慢享用,却又不禁一饮而尽。不久便感觉头晕脑胀,耳旁突然响起一个模糊的声音:“不!你该抛却那撕碎的不属于你的残局!”她的身子微微颤动了一下,吃了几口沙拉,又喝下不该喝的一杯酒。片刻,全身仿佛失去地球引力般地向上飘浮,随即无力地趴在小桌上。

这时,一百海里之外的海风,准时越过一座座山峰,势头不减直扑阳州地区的上空,毫不留情地掀翻轻型建筑的屋顶,空中传来玻璃跌落的哗啦声,围墙倒塌发出的沉闷声响,路边树木被撕断的声音。铁灰色的云层从东南方向滚滚而来。不多时,游走在天穹中的雷公就像一位身量硕大的巨人,挥舞着带电的鞭子,耀武扬威地划出几道刺眼的折线,紧接着传来一阵轰隆巨响,就像偌大的汽油桶咕噜噜从头顶滚过,炸开。在雷声和狂风的共同伴奏下,暴雨如期而至。冒着热气的雨点跌落在滚烫的地面上迅速汽化,如注的雨线贯穿于天地间,地面的积水飘浮一层忽灭忽现的水泡。

此刻失去意识的禾玉曼恍惚感到自己躺在泥水地上,沉浸在由于无法承受的痛苦而产生的美好幻觉中。夜已经很深了,她才苏醒过来,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头还有些痛,她揉了揉眼睛,记忆带着思绪慢慢回溯,发觉记忆出现了断档。她撑着胳膊肘从沙发上爬起来,用手指理了理凌乱的头发,随后顺着灯光的方向来到大厅。

“大姐,您没事儿吧?”小姑娘走过来关心地问,她点了下头。看她走路还有些左右摇晃的样子,善良女孩坚持搀她走出酒馆。

午夜。昏黄的夜灯眨巴着疲倦的眼睛。地面上的水洼如镜子般明亮,街上的行人喧嚣依旧。肆虐的热浪被一场暴雨浇灌后,终于折服下来,空气变得凉爽多了。不大一会儿,一辆蓝色出租车停靠在路边。“师傅,请把这位大姐安全送到!”女孩叮嘱道。

“我的孩子,你今天过得快乐吗?”禾玉曼一想起儿子,眼框就是一阵潮热。“把他带到这个世界,却让他承受不该承受的痛苦,我对不起孩子……”

时间在一片狭小的天地里流逝。暑假快到了,禾玉曼却无法兑现接孩子到阳州来的郑重承诺。

七月尾的一天。她利用出差的机会顺道回家一趟。进了家门,眼前一片狼藉(奶奶带着孩子回老家了)。落满尘土的人造革地板都能踩出脚印来,沙发上衣物乱放,人却不知去向。吃过饭的碗碟随便堆在饭桌上,锅里的剩菜残渣已经晒干变黑。她在客厅沉默了少许,便打扫起来。

吃过晚饭,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却还没有见到曾子凡的身影。百无聊赖中,禾玉曼靠在沙发上打开电视,屏幕上是热浪翻滚的非洲草原。夕阳余晖下,一只皮毛油亮的狮子卧在草丛中。令人遗憾的是:它不时晃动一下硕大的脑袋,用舌头舔着正在流血的伤口。蚊蝇赶来吸食这道免费的晚餐。还有一头狮子,是侵略者或是救援者?不得而知,站在受伤者面前徘徊,一会儿又抬头向远处张望。她有些丧气地关了电视。

夏季的夜晚,偶尔刮来的夜风吹散屋内的热气。禾玉曼洗过澡就躺下了,记忆却随即衔出一缕思绪,她细细回味。一会儿,后背的地方就积了一团汗湿,她向右翻了下身子,呼吸在疲惫中慢慢减速。不知过了多久,家门口的方向传来朦朦胧胧钥匙的拧动声,她被猛地惊醒,接着‘咣’的一声关门声。客厅的灯亮了,传来拖鞋在地板上摩擦出呲啦呲啦的声响。

“喂,我到家了,”屋内传来曾子凡的声音。

“这个没良心的终于回来了,”她在心里骂道。

接着传来一个女人模糊的声音,空气助力使声音的分贝衰减了很多,也让躺在床上的禾玉曼无法辨识声音的内容,但仅凭那温柔磁性的语音就已气得她浑身发抖,理智却再一次迫使她克制住满腔愤怒的贲发。

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泛着明晃晃的青光,却被一个走进来的黑影渐渐夺走或吞噬。禾玉曼忽地一下坐起来,心怀鬼胎的背叛者被她的这一举动吓得退了出去,几秒钟前的欢乐情绪被一种措手不及所取代。洗手间里响起一阵响亮的流水声,站在镜子前的曾子凡望着惊恐不已的自己,尽管撒谎的台词或许早已编排完毕,但仍是免不了一阵惊慌错乱。他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再次走进卧室。

“几点回来的,也不通知一下?”坐在床脚的曾子凡显得殷勤的口气中夹杂着嗔怪的语调。

“交往多久了?”禾玉曼竭力按捺住胸中的怒火平静问道。

“什么交往?”

借着月色,两个背道而驰的灵魂开始许久以来第一次心平气和的对话。蒙在鼓里的妻子想尽快搞清心中潜藏已久的疑团,他却像章鱼一样抛洒出一团迷雾,编撰出一个下岗职工的头衔。

“怎么认识的?”,他说,“网上,”就再也不愿多吐一个字。诡谲善变的言辞,如同光天化日之下的一具裸尸,却在用力拽住一块遮羞布。

久滞悬浮的心慌、噩梦和猜测,曾被她一次次否定,此刻才得到准确无误的证实。身处异乡的禾玉曼常常在晚上入睡前突然冒出一个怪癖的想法:假如突然有一条毒蛇倏地从床边扬起它那令人恐怖的脑袋,伸出带着毒液的芯子,该怎么办?

此时此刻的禾玉曼只感到胸腔疼痛,呼吸艰难,全身的血液都往头上猛冲。可悲的命运令寻梦人感到一阵恶心,面部肌肉麻木,脑袋嗡嗡作响,她无力地倒下。

苦心经营的港湾现出可怕的裂缝,悲愤催生的苦水不断地潮涌。回首过往,艰辛奋斗的画面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原来的一切是多么的美好,孩子聪明好学,两个人努力工作。工业改革的洗牌与变迁,长期两地分离和情感间疏,又是谁的错?多年的闯荡打拼到底又是为了啥?思绪在一片烦乱中任意翻飞。纵然泪流满面,也无法洗濯心中的忧伤与绝望,她在黑暗中一次次痛苦地呻吟。

当一缕昏沉沉的白光洒在窗户上时,屋内掀起新一天的闷热。躺在一旁的曾子凡被负咎感和良知驱使,伸出结实的臂膀搂过妻子。

“我是个坏人,对不起你和孩子,对不起人家……”

被扭曲的理智屏蔽的丈夫似乎有所醒悟,那吞吞吐吐的声音像似来自良知拷问与鞭挞后滋生出的一种忏悔。在妻子听来,仿佛来自遥远的星球,模糊而又陌生。

“你打算怎么解决?”

“这个需要时间,”他用一句轻描淡写的惯用语来为自己辩护。

“半年时间够了吧?”

……

她相信了他的承诺,包容了他的过错。同床异梦的人躺在一起,就像两条无法相交的平行线,陷入许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