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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五号  2017年08月16日07:33

呱呱坠地

我家算上我已经是四代单传,但是在我没有出生之前已经有三个姐姐了,又赶上村里的计划生育工作搞得热火朝天。可是,爸爸不能放弃我的出生,家里必须有个男孩子才算有后。爸爸每天去堵村支书的大门求他再给个准生证;奶奶每天烧香祷告,让上苍给她一个孙子;母亲每天东躲西藏,与计生工作人员进行暗斗。就在这个动荡不安的过程中,我在妈妈的肚子里安然无恙。

1988年腊月的一个早晨,人们沉浸在年味中时。邻居们都看见我家门口停着一辆乡计生委的面包车,从车上下来六七个工作人员,连拖带拽把我妈妈拉走做大月份去了。没人知道妈妈做的是假大月份,就在大年初一凌晨我出生了,鞭炮声震耳湮没了我的哭声。

我来到这个世上,确实得感谢家人的执著。

奶奶更信佛了。

老爸对苍天大地说:总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老爸说他给村支书送了一万块钱的红包,才换来我一条命,我从小就知道钱能买来命。也从此,老爸万事大吉似的,整日里无所事事,每天提溜个酒瓶子,就在大街上转悠,一仰脖子咕咚一口,再一仰脖子又咕咚一口,直至酩酊大醉,直至夕阳西斜。奶奶拄着拐杖蹒跚着小脚站在街口,吆喝着他的宝贝儿子,我老爸才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回家。

妈妈在我满月后就去找了两份工作,凌晨扫大街,之后,再匆匆去一个什么加工厂做点加工活,与铁打交道,妈妈的脸色如钢铁双手硬如钢铁,没有一点女人的温柔。

六岁前,我是在姥姥家寄养的,人称“黑孩儿”。我很困惑,皮肤洁白的我为什么被称为黑孩儿,后来才知道,没有上户口的孩子都被称为黑孩儿。“黑孩儿”是计划生育的衍生词。

家住石头过道

“过道”是我村的方言,相当于北京话的“胡同”。石头过道是闻名全村的,过道的地面全部是大块青石铺就,整条过道曲折回环,中段有一小阁楼,四面镂窗,恰可赏景。石头过道不仅别致,而且人气儿高。尤其是夏天,石生清凉,长长的过道坐满乘凉的人。相传石头过道是以前村里一户姓单的大地主家的走廊,土改后贫农身份的我的老爷爷从分得两间房,至今,我家还住在这里,石头过道的最南头西户。

在懵懂之年,这里便是我的快乐窝。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我的好伙伴。春天与蜜蜂蝴蝶追逐嬉戏,夏捕蝉,秋天上树摘果子,冬玩雪。

晶莹剔透的玻璃球儿,黏土或白灰抟成的大小不一的球儿们。废铜烂铁制作的轮船飞机模型,木头削成的各种各样的手枪。也有时候,对奶奶的花花草草感兴趣,却总是好心办成了坏事,惹得奶奶直跺小脚。

过道口,我家的对面是一块空地,靠东墙跟有一口井,原来村里人饮水用的水井,自来水用上后,这里便无人问津。两棵壮硕的梧桐树,没见过凤凰落,却是荡秋千的好场所。老爸自制了吊床,很多时候躺在吊床里悠悠然,望着蓝天白云,听着风声人语,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梦里我仿佛看见老爸举着他的酒瓶子,仰天长笑;母亲低着头悲悲戚戚,那双过时的皮革鞋也呲牙裂嘴愁眉苦脸。

醒来,我已经是小学六年级的学生了。

与邻家姐姐一起

聪明有时趁虚而入,小考时我竟然考得了全校第一的好成绩。

那个暑假,邻家姐姐师专毕业了,说是要回来村里教初中。

在我的印象里,邻家姐姐是个学霸,也是个极其文静的人。连我这个桀骜不驯的人在她面前时,也会像个温驯的小绵羊。

夏日傍晚时分,暑热褪了颜色。邻家姐姐就搬把躺椅在过道口,手里一本厚厚的书。我偷偷地使劲地看了看那封面——“人民文学”。我的眼光遇到她的眼光时,不知为啥,心理火辣辣的。邻家姐姐的眼睛很清澈却又很深邃,近视镜也挡不住那发自肺腑的真挚的美丽。

那个暑假我最高兴的是我成为邻家姐姐的跟班,还跟邻家姐姐一起去铁路西登聪明山。邻家姐姐给我讲了很多聪明山的故事,在我尚幼小的心里,播下了动听故事的种子,我认为世间万物皆蕴藏着有趣的故事。

漫天星辰,月光如华。邻家姐姐送给我好多本书,说读课外书开发智力。她说我很有文学方面的天赋,我那个高兴劲呀说不出来,那个暑假我的心里满满的快乐,都溢到嗓子眼了,而这快乐不同于以往所有的快乐。如此不自然,如此汹涌,如此印象深刻。

而伴随这一切的是,我竟然能够坐在邻家姐姐的旁边,也看起书来。

曾是优秀生

邻家姐姐分配到第三实验学校,也就是我就读的县重点初中,更有幸的是,她可以当我的班主任。

这一年,我年少的心昂扬上进,一切都生机勃勃。成绩稳居年级前十。在邻家姐姐的指导下,我读了不少课外书,不知不觉我爱上了作文。在一次全校作文大赛中我的《有一次,我违背了自己》获得一等奖,并被推荐到县里。

我没有想到的是,邻家姐姐结婚了,竟然嫁到外县,工作也需要调动。那些日子我真的很郁闷,心里有很多话却不知该对谁说。我跟着妈妈去给邻家姐姐道喜,但是苦痛分明写在我脸上,邻家姐姐说,她会回来看大家的。我不知道,她说的大家有没有我。

八年级,我过得是浑浑噩噩。莫名其妙地发脾气,与老师顶嘴,逃课,打架,抽烟。没有人想到我会如此翻天覆地,我自己也没想到。我努力过,但晚上睡觉时下定的决心犹如草叶上的露水,太阳一出来就蒸发了。也许自己的心情蛛丝马迹在作文里,新换的语文老师谢老师,他找我谈心了。他说我应该做个男子汉,不要再这样叛逆颓废。但是他的话远没有邻家姐姐的话好听,我总是能记住,却不能践行。

班主任数学老师却与我是死对头,停我好几次课了。她总是说我心术不正。我开始讨厌学校了。

八年级期末考试时,前百名成绩喜报里已没有我的名字了。

暑假的一天,我想去找邻家姐姐,我真的很想她。但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失败而归。趁老爸大醉偷来五十元钱,上车买票时才发现钱不知去向。我一个人坐在107国道的便道砖上,欲哭无泪。月悬中天,孤零零的。

小七是我的朋友

九年级是个神话般的年级,很多贪玩的同学都开始发愤图强了。那些可以陪我蹉跎岁月的同学们也不理睬我了。

就自然而然遇见了浪迹江湖的小七,他是我村的一个孤儿,小我两岁,目前以捡破烂和乞讨为生。

那天晚上,我就与小七在县城(我村在县城的东边,紧邻)的路上溜达,说着话。

说着说着,我的肚子咕咕直叫。小七说他知道在南头市场有一个小超市,那卷帘门坏了,往上使劲一拉就开,里面有吃的。

轻而易举地,小七就进入了小超市,拿了一瓶可乐两根火腿,一袋奶两块面包。很害怕很刺激,吃饱喝足后似乎有种混沌的快感。

九年级的班主任有点超负责任,因为我逃课,班主任家访,又因为我彻夜未归,他发动了十几位同学找我,就差报警了。我妈该上班上班,老爸该喝酒喝酒。

但是我刚进班就又被叫了出去,派出所的来了,就因为小超市的报案,人家有监控录像,把我和小七都录进去了。派出所的人说了,不要再跟小七交往了,他是个傻子,我是个中学生。派出所的人还说,因为我年龄小,又是在校生,所以不公开警告,下不为例。

回家后,老爸把我一顿暴揍,就算完了。还说再与小七接触会打断我的腿。

小七暂时离开了我村,他的一个堂叔把他送到邯郸市里一个食堂端盘子去了。

我很想小七,但与想邻家姐姐截然不同。

生日party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孩子们的生日之隆重几乎超过了长辈。我村的孩子们也比较潮。

初中毕业,老爸说没钱让我上高中。也没找到什么好的工作,暂时游手好闲。

这些日子与胡烁混在一起。他的家境富裕,他妈妈是村里大夫,小门诊日进斗金。他家的二楼是胡烁的地盘,有吸引眼球的东西——吉他,架子鼓,贝斯。

六月初三,为了给胡烁过生日,一人凑二十元钱,要在这里开一个所谓的生日party。

从下午两点开始一直到晚上九点还没结束,都喝得迷迷糊糊了,胡烁提到了老九,是个外住户,是他的情敌。去了七八个人把老九骗来“报仇雪恨”。

等到110来到这里时,其他人都没影了,就连主人胡烁也不知去向,只有我和小七在场。(我与小七没有断交)

原来老九情急之中跳楼逃跑,打了110。老九经医院法医鉴定为轻伤,左脚踝粉碎性骨折。

我毕竟是老爸的儿子,此次,他又为了我执著了。又每天去堵村支书的大门,想让村里担保,监外执行。村支书坦言,其他几个孩子的父母也托关系了,人家关系直接找到县公安局了县法院,而且都花了大钱,少则几万多则十几万。因为没那么多钱,所以老爸失败。

案件的最终结果,我和小七锒铛入狱,其他人不知影踪。

妈妈和老爸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奶奶哭得昏天黑地。

淋雨一直跑下去

几经辗转,最后我到了离家较近(约九十里地儿)的一个监狱,这是老爸花了不知多少钱才办到的。

几经折腾,偶遭暴力,恐惧,绝望……最后,还能怎么样,我在109住了下来,每天干的活儿也不算重。狱厨是奶奶的一个远房亲戚,能够让我吃饱;预警班长是姐夫一个同事的姐夫;室长是邻村的一个单身,因为替年轻貌美的王寡妇出气,把他村一个地痞子打成轻伤。我的心还是战兢兢的,总觉一根弦儿绷得紧紧的。

新调来的预警李特瞧不起犯人,几个老犯人想给他点颜色瞧瞧。我想告诉狱警李,但没有机会,又怕自己被整。就这样辗转反侧,彻夜难眠。预料之中的事还是发生了,狱警李被烧伤,120紧急救助送到285医院。我想那几天我的脸是苍白的,狱厨问我是不是病了,需要不需要找个医生看看。我结结巴巴小心翼翼把这件事说给了他听,狱厨说,这事也不是第一例,不会出大事。

“……我唯一锲而不舍,愿意以自己的生命去努力的,只不过是保守我个人的心怀意念,在我有生之日,做一个真诚的人,不放弃对生活的热爱和执著,在有限的时空里,过无限广大的日子。……”这是邻家姐姐给我的信。(她非常喜欢三毛)

“……我很理解你,你还小还有很多困惑,也会遇到很多挫折,但我始终相信你会闯过来的,你是一个内心强大的人。……”这还是邻家姐姐给我的信。

……

一次出操时,下起了雨,越来越大,预警班长让避雨,大家迅速撤离。只有我,只有我,还在跑,我恍然明白了什么,我忽然真正想让自己受到惩罚,重重的惩罚!我就想这样一直淋雨跑,淋雨跑下去。

我想谈场恋爱

出狱那天,来接我的有好多人,他们表情纠结个性,都透露着些许凝重些许喜悦。阳光也许明媚,但于我很刺眼。我看到奶奶更矮了,老爸的双眼更浑浊了,妈妈的双手更粗糙了,我失声痛哭。

因为我的这段不光彩的经历,工作的事不好解决。我就在表姐的标准件厂里打工,只上夜班,虽然脏点累点,但工资不低。我学会修理机器后,叫来小七做我的跟班。

因为这段不光彩的经历,对象的事不好解决。家里负债累累,虽然老爸戒酒了,做起了肉夹馍的小本生意,但还是没有还清债。有哪个女孩愿意嫁入这样的穷门。

时光如梭,一晃我已成村里的剩男了。

又赶上表姐的厂子不景气,停了。小七去上海游荡了,那里有老乡在卖标准件,需要装卸工。父母舍不得我这根独苗,又担心我在外再惹是生非,我只好蜗居。

尴尬如我 ,文字成了我的唯一。

那天敲完一篇文字后,我去二环路散步。绿意阑珊,人影偶尔。我想着网友“上海”,她的老公在新婚不久出车祸而亡,她背上了“克夫”的名号。她的不入俗的举步维艰,她的善感,她的生活的热情,还有我们之间的无话不谈,以及她对文字的喜爱和对我的文字的认可鼓励,我很想去见见她。她很像邻家姐姐。

我终于说服了家人,今年过完元宵节就与小七一起去上海打工。只有小七知道,我是冲着“上海”去的,我梦想着渴望着发生一场恋爱。不知在这个骗局连连的当下,我会否梦想成真,我能否涅槃,邻家姐姐说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