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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念喻丽清

来源:文艺报 | 李硕儒  2017年08月14日06:58

“丽清,你看上去很好呢。”我和妻走进她位于伯克莱的家时,她斜倚在一个单人沙发里。没有握手,没有拥抱,面对这位睽违两年、在美国和我国台湾地区华文文坛享有盛名、如今身患晚期肝癌的老朋友,我虽然想尽量掩饰自己的忧虑和慌乱。她却如以往一样静静地、幽幽地笑望着我。

我转达了北京和旧金山的作家朋友们的问候。“请替我谢谢他们。”声音里杂糅着感激与无奈,稍顷,她以几分洒脱的声调说:“一个好消息,听说加州就要通过安乐死的法案,其实,美国好几个州早已通过了……”这突然的话题把我弄蒙了,一时不知如何接她的话,看看她,还是那沉静优雅的吟吟微笑,这神态将我拉回她写过的一篇描绘旧金山缆车情态的散文,文中她一笔也没写缆车的外形、构造和沿途景观,而是:它们“统统朝向辽阔的天边浪漫地走去”,“跟这里的天气一样”,“身上带点海上的凉,心中却开满了花的香与暖”。既然她一见面就说到安乐死,而且是以“好消息”告诉我,说明病后的她时刻都在想着生命的去与留。但愿她对生命的去如她写的缆车般潇洒辽阔,更像她在《蝴蝶树》中阐发的一样:寻访是一生的工作,然而,寻访的仿佛并不是自己,却是前世未了的“半生缘”……

尽管我知道这些思考会是此刻的她想得最多的,但却不宜是我探病的话题,我只能打岔,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窘惑,像是很高兴地问韩美林最近怎样?我也正好可以因此转换一下气氛。我说此公最是能创造奇迹的人,虽已年近八旬,却是青丝如墨、面颊滋润,时时被创作力燃烧着,每天工作10多个小时,也正因为此,他已建起杭州、北京、银川贺兰山下三个艺术博物馆,馆内陈列了他的作品……丽清笑着,回忆起几年前她去北京时,正好那晩美林、建萍夫妇请我和几个朋友去韩家家宴,我知道丽清除了身为散文大家,对绘画也情有独钟,于是邀她同往。没想到,她对美林的画钟情已久,那晚,在杯觥交错中,从文到画座中人交谈甚欢,临别,美林更是豪气依然,送给丽清两只自己绘制的布质小白兔。

说到这里,她站起身就去翻找悉心收藏的小兔,看着她那被艺术品的挚爱烧尽病痛的神态,我一直抽紧的心像是得到了如水的荡漾……可惜,翻找了10多分钟仍未找到,她有些沮丧。怕她太累,我说,别找了,往往越精心收藏的东西越难找到,回京后我一定把你的心情带给美林。怕她过分耗神,我提出告辞。她定定地看了我良久,终于费力地站起,我跑近她,她慢慢靠近我说,抱抱……之后就趴到我肩上,我不敢看她,只轻抚着她瘦削的背。她的爱侣孟湘先生也惆怅地与我对视着,因为我很快就要回北京,我们毎个人都明白这个拥抱的含意,而谁又都不愿也不忍说出什么。

喻丽清这位内敛得近乎苛刻的女作家似乎大陆知者不算多,可在台湾地区和海外却是创作丰盈、读者济济。她祖籍杭州,3岁随父母迁往台湾,毕业于台北医学大学药学系,后旅居美国,因其先天的文学资质与屡获创作奖项,这位药学系学士从未从事所学专业,却被纽约州立大学破格聘教中文。移居旧金山任职柏克莱加州大学后,更被选为海外华文女作家协会会长,并被聘为上海同济大学和上海拜德学院海外华文文学研究所特约研究员。她先后出版了《把寂寞缝起来》《阑干拍遍》《丽清小品》《飞越太平洋》《山雾居手记》等小说、散文、儿童文学等30余部。

两天后,丽清发短信给妻说,知道你正习书法,我这里尚存些笔墨、宣纸,想送给你,盼暇时来取。听完妻的转述,我的心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我明白她显然是在慢慢料理未了事了。好在我还有几天在旧金山,这就给了我再见她一面的机会。想到上次带给她的我家自产的葡萄曾被她赞不绝口,这次,妻就更加认真地选剪了不少,之后又摘了些熟得正好的自家树上的无花果。

她一见这些新鲜水果,显得十分兴奋,我就此凑趣,展开妻临柳公权的《兰亭续帖》说:师傅既要颁奖品,总得先交作业给师傅看看吧。孟湘、丽清夫妇果真认真地欣赏起来,且一再赞美说:逢娜的字真的很好。接着就问练了多久、师从哪家等等,我们从说书法到谈文化到北京胡同北京记忆……这就又牵出一段我们共同的回忆:那年秋末,我正在京忙于我的大型历史剧《大风歌》的拍摄,她则是为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喻丽清文集》路过北京,她邀我为她的文集作序,我有些慌悚而不敢就笔,因时不等人,她还是把我们发在《侨报》上的一篇两人的对话编在首页,权当为序。创作收获的喜悦、北京晩秋的诗意激起我陪她逛北京街巷胡同的情趣,我们从国子监到张自忠路,我一一给她介绍国子监、孔庙、雍和宫、段祺瑞执政府(之后的中国人民大学,如今的清史馆)、和静公主府、陈圆圆故居……正游走间,突然飘来一股糖炒栗子的香味,她辨别着:“是什么味道,这么香?”

“糖炒栗子,你喜欢?”

“好久没吃了,太喜欢了。”

“你等着。”我快步跑到东四十一条西口的栗香轩买了一包刚出锅的栗子回来,此时,她已顾不得平素的优雅和风度,边走边吃起来……她走出回忆说:北京的街巷、胡同真美,好像每片砖瓦都含满了历史和文化。我问她计划什么时候再回国?她说她现在最想的就是旅行,想去黄山,那么美的山,就是跳下去粉身碎骨,也会含笑而眠,可惜,医生说我已经不能坐那么长时间的飞机了……

此时,她在考古研究所工作的女儿带着6岁的小外孙进门了,这是个黑发蓝眼睛的混血儿。他一进门,这个家就成了英语世界,因为他不懂一句中文。

孩子永远给人朝气给人生命,我希望孩子的朝气冲走正要弥漫出的种种危及生命的阴影,于是提出告辞。丽清站起身,领逢娜到她书房,一会儿,逢娜抱着大沓熟宣、湖笔走出来,我则欣赏着悬在壁上的主人绘出的工笔花鸟,想象着这花鸟曾溢满丽清生命和情趣的过往岁月……还有5天我就该回京了,我们拥抱良许,之后走出她的大门。

第二天她发来短信说:希望还有机会相见,谢谢你来看我。读着这两句话,心中翻涌无尽酸涩,不知如何回复她好,良久,我写道:见你状况很好,你要相信自己的潜质,好好治,好好养,下次回国时,再陪你逛北京胡同,吃糖炒栗子,还要一起登黄山。

人生苦短,其哀何堪。

今年8月4日晨,收到她故去的噩耗。终未能实现我们一年前的相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