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懈怠之城

来源:西湖杂志微信公众号 | 唐女  2017年08月10日09:00

唐女,广西桂林人,“70后”,有小说、诗歌、散文发表在《诗刊》、《青年文学》、《时代文学》、《广西文学》、《诗歌月刊》、《南方文学》、《红豆》、《黄河文学》等刊物上,出版诗集《在高处》、散文集《云层里的居民》。

唉,出现了这么一座城,它万分懈怠,成年累月沉溺在迷雾里,像一团撕扯不开的噩梦。

竖立的楼房软皮拉耷,如一块块挤在辣椒坛子里蔫啦吧唧的酸萝卜。城里的玉兰树一并灰着,看似站立,其实它们东倒西歪,一脸病容,似乎满肚子都是蛀虫。城里的人跟树也差不了多少,脸色晦暗,一个个的,东倒西歪,丑态百出地打盹,那么一蜷就是一年。鼾声跟夏蝉的声线一般,勒紧你的脖子,把你拉扯到树尖上,让你吐舌窒息,又忽地放手,将你重重摔在地上。如果只在那么一条声线里沉浮,倒也单纯,可是树下的、草地上的、凉亭里的、石桌上的……忽长忽短,忽强忽弱,忽万籁俱寂,忽又桃花盛开,这些亮晶晶的声线千丝万缕地勒进你的身体,你纵然有七十二般变化,也难逃脱它的如来佛掌,就那么身不由己地任由它们蹂躏糟蹋。神经稍微敏感一点的,一般都会被这样的声线整疯,然后跟着落叶消失在迷雾里。我的神经器官也稍微敏感,很有些受不得这样的折腾,基本上是不能醒着的,得想尽办法麻木,然后入睡,汇入大流。不过,就是在梦里也还受着折磨:一个屠夫用钝刀成天锯我的脖子。

地上甲壳虫一样的玉兰叶,坚硬死寂,又似乎饱含虚假的阳光,也许,这是它在这个晦暗世界怀有的一点可怜的憧憬。它们像湿地里一艘艘抛荒千万年的猪槽船,横七竖八交叠着,深深浅浅,倒也好看。只是浮在表面的枯叶被懈怠的风吹过来又吹过去,刮响大地,像一只手抚着古朽的琴,弹出些靡靡之音,弄得整个城跟荒原似的,荒凉萧索。

除了一小部分流浪汉,大多数人还是有房子的,他们完全可以躲在楼房里睡觉,只是,他们不信任房子,害怕睡眠中房子骨骼散架,瘫倒在地,也跟着它死得不明不白。都走出来,被风一熏,随便挨着哪里,就打了瞌睡,造成全城萎靡不振的景象。

这城里也有商店,虽然售货员都趴在柜台上打盹。治安也貌似不错,小偷疲倦得没力气去行动。也有工厂啊学校什么的,就是很难看到有人正常上班上学。乍一看,好像这是一个死城,疑是几万年以前时间被齿轮卡住,整个城的运转就戛然而止了。瞧,我总是占据玉兰树下的那个石墩子,拉长腰身伏在先人们用来下棋的石桌上,做一些迷迷糊糊的梦。

作为一个人,一个还活着的人,手头上总该做点什么事吧?可是手掌空空的,垂在一边,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不想抓住。总该有些基本的欲望吧?比如一杯谷雨茶,一碟苦瓜丸子,一锅冒着热气的醋血鸭,一块清凉可口的红西瓜……这些杯盘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味蕾却不起任何反应,似乎杯盘里盛的,无非是些树叶杂草。再比如一棵从未开花的老树突然开满玉兰,噙着露水,吐纳清香……无非过客,无非生命线上的一只蚂蚁,爬完那段线,也就消失了。有了这点想法,眼皮连动都懒得动一下。

如果那个情人踩碎腐叶来了呢?一分钟只蹦五六下的脉搏,完全没有因爱情而活泼乱跳,它照例只蹦那么五下,或者六下。等等,爱情?再念一遍,一杯平静的水晃荡了一下,漾起了几个光圈,这个腐朽的词里有了动静。情人?似乎有那么一个人,在远处闪了一下,又消失了。我扬了扬头,把发麻的左臂替换出来,又压在柔软的右臂上。我似乎很不爱听到这个词,一提到它们,就焦虑得眩晕。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想不起具体的事来,总之心就会一瓣瓣地碎。此刻,就必须从口袋里摸出一粒黄麻小药丸丢进嘴里,让它慢慢融化渗入,那个影子才鬼魅一般,从身上爬起来,朝着天空飞去。接着又可以像别的人一样,浑浑噩噩,大睡特睡。

这是一个死境,总有东西砸落:阳台上的花钵老得掉下来,碎成一堆;树上的柚子掉下来,砸破一池死水;一座房子站累了,倒伏在地;甚至有人从楼上栽下来,一命呜呼……总之,不管是什么声响,都不能让那些埋头打盹的人抬头来看上一眼。他们也在下坠,坠入一个梦的深渊,倦怠的深渊。

连惊惶都不会发生的地方,是不是很恐怖?

以前,我是听得见这些声响的,也曾惊惶得草木皆兵,浑身发抖,心脏乱跳,噩梦连连,如果不战胜这样的惊惶,就会被惊惶战胜,发疯,或者跳楼。为了适应环境,战胜惊惶,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棵恶毒无比的黄麻树。这树杀死了很多人,也是自杀者的极品。它通体发黑,全身是毒,只要每日摘一片叶子放入口中咀嚼,就会慢性中毒。它会温柔地将你所有记忆抹去,然后让你沉睡。如果你觉得已经了无牵挂,多吃几片叶子,便可不再醒来。无痛无痒,死得舒舒服服。因为服用黄麻树的人越来越多,人类变得稀疏,剩下的人感觉太萧条,就禁止食用黄麻树。没人有那份精力去监视别人,特别是那些想尽办法要自尽的人,他们的鬼点子层出不穷。为了省事,人类搞了一次清理黄麻树的大运动,把所有的黄麻树都连根挖出付之一炬,从此,繁盛的黄麻树在人间消失了。为了避人耳目,我把它偷偷栽在后院那层茶树后面,挨着墙角,谁也发现不了。我需要它的麻醉功效,以缓解极深的痛苦和极深的惊惶。我不敢直接吃叶子,被发现私藏黄麻树,会被吊在广场上,被人们指点而死。我把那些叶子撸下来捣碎,做成一粒粒羊屎一样的黑色小丸子,每当听到那些毁灭性的声响,或者想起那个情人,就立即从口袋里掏出一粒丢进嘴里,颤抖便被压制下去,心跳也会恢复正常。天长日久,对这些声响的敏感度就降低了,那个情人的面目也更加模糊不清。不过,毒药毕竟是毒药,同时被它降低的,还有各类感觉器官的敏感度。有了它的帮助,我当然可以跟别人一样,死气沉沉地迷糊着,不分死活,倒也自在。也算是成功融入了社会,成了芸芸众生的一员,发生再大的声响,都懒得抬头。管他天崩地裂,地老天荒。

如此冷漠,如此荒凉,如此腐朽麻木,莫非,已经提前进入了太阳死前的冰河期?想到这个,不知从哪里传来几声悲凉的叫声,是人是猫也辨别不清,声音里饱含凄凉,树木都凄凄惶惶,站立不稳。按理,会引发恻隐之心,但还是没人抬头,没人理会。这是一个失去了悲悯的世界。我为自己感到悲伤,虽然根本悲伤不起来。一般,活到了一百岁的人才懒得活,才会靠在墙角打盹,心如止水。此刻,我并未进入成熟期。很多人都未进入。人从呱呱坠地,呼天唤地欢喜一阵,到被烦恼缠身,最后进入麻木期,虽然没什么可圈可点,但跟西瓜一样,也是一个慢慢成熟的过程,这期间与太阳发生的关系,与雨露泥土的相依相生,都可温暖人心,令人怀念。连阳光和雨露都没接触过,直接进入冰河期,省略的过程是不是有些可惜?仅凭这点,是不是值得悲哀一下?这种求生念头的产生有些蹊跷,我本可以浑噩懈怠至死。血液告诉我,这是源于日益隆起的腹部,里面有个胚胎在发芽。

也不知道那些埋头瞌睡的人们,有没有像我这样向往麻痹又不断被冲击的。我一会儿借助黄麻小药丸麻掉触角的敏锐,一会儿又为自己的那点生命惋惜,想要站起来出走。直接后果就是要直面那些惶恐的声响和悲戚的哭声,最致命的,是对那个情人的恐慌,好像我弄丢了他重要的东西,金子?车子?都不太像,如果说是心,似乎更贴切一点。

好吧,我狠下心来说,为了惶恐悲戚之外的那点可能存在的快乐,为了弄清那份令人惶恐的爱情,为了肚子里日益蓬勃的生命,我要停药了。

这个世界虽然混乱迷糊,但陈腐之气丝毫未减,未婚先孕被视为伤风败俗,要关进猪笼沉塘!死,无所谓,只是,死得羞愧,死得不清白,死得遭人唾弃,总归不是件好事。再说,我有权处置自己的生命,也无权处置另一个生命。别说给懈怠之城的父老乡亲一个交代,也该给自己一个交代,我必须弄清事情真相,把失去的记忆找回来。或者,逃离懈怠之城。这个想法像一只萤火虫,在远处的林子里闪烁了一下,就把我所有的热情调动了起来。

为表决心,我把深藏贴腿裤袋的药丸全部掏出来,撒进深厚的腐叶。它们从腐叶里回头,无辜地看着我。为了制作它们,消耗了多少个日日夜夜,耗费了多少心机和智慧,不过,现在不需要它们了,我必须靠自己战胜巨大的恐惧,必须从瞌睡的鬼魅中站立起来,必须马上离开。再耽搁一秒钟,那点坚强又被恐惧和瞌睡淹没了。最后看了一眼散落的药丸,硬了硬心,转身离去。

眼前是怎样一幅图景呀,太阳病恹恹的,把迷雾浸染得酡红,为这个世界涂上了虚伪的温暖。这层温暖像一层薄棉被,覆盖在打盹人身上,适合生出让人永远醒不来的倦怠。玉兰树的枝桠间全住着红头雀。草叶或者木屑随着红头雀的梦呓飘下来,落在打盹人头发上,脖子里,弯成犁拱的背上。这些梦中人,有的文雅,伏在一张圆石桌上,桌面还扣着一本泛黄的书;有的粗野,仰躺在草地上,也不避讳自己的私处,万一有动物要过,踩了肚子怎么办?侧卧着的,睡得谨慎,要害处都藏着掖着;还有坐在草地上瞌睡的,小草从他们的屁股底下歪歪扭扭地长出来,就要齐腰了。我得轻轻地,越过芸芸众生。

此刻,我是迷糊的,经常把人当成树,把树当成人,步子挪得步步惊心。其实,害怕的理由是虚构的,那时不懂。总抱怨影子太多,像是泛滥成灾的毛毛虫。我怕踩到毛毛虫,那种绿汁飞溅的恐惧;或者只踩到尾巴,它们的头凶悍地翘起,惊吓得我两脚乱舞,结果脚下噼啪成片,死亡遍布;怕一停下它们就爬上温暖的脚,翘首望高山——那是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怪物;更怕碰到沉在瞌睡中的人,生怕一挨着这些迷惑人的瞌睡,自己就情不自禁地伏倒下来,继续睡觉。

我喜欢迎着光,喜欢光明打在万物上,所以,看见的事物总是透明的。只是,这光也是混沌的,没有早晨光线的澄明,没有孩子肌肤的嫩滑。我是真的不喜欢颓废,末日般的颓废,让人看不到希望,就算是真的要灭亡,也要快快乐乐地灭嘛。向着越来越黯淡的东方行走,明摆着就是背对光明,走向黑夜。其实,这光未必就是黄昏的,如此混沌的迷雾,能有澄明嫩滑的光?我一时拿不定主意,看着树上那些晶莹的叶脉,立即把方向交给了感觉。如果我的生命还有一点意义的话,就能带着肚子里的新生命走出这座懈怠之城,走出末日情怀,接触真正的光明,找到真相,还我清白,进入澄明。如果感应不到新的世界和方向,那走到哪就算哪吧,反正是迷迷瞪瞪做梦,哪里都一样。

人也是透明的,五脏六腑缓慢蠕动,一下倒了胃口。硬就产生不了亲切感,对草木那样的亲切。我不能瞎着眼,把一只只手臂看成树木的枝干,把稀里哗啦流动的血液看成成群结队的蚂蚁在搬运粮食,把起起伏伏的肺叶看成一片美丽的红叶。更不能折断一只胳膊像折断一根树枝,拿到鼻子底下嗅。我喜欢嗅各种树的香,但绝不会喜欢一下就结痂的血的腥臊。这是一件可悲的事,对自己,对同类如此陌生,如此反感,如此恐惧,甚过那个垂死的太阳。我不能原谅自己,又控制不住目光,总是避开人类,望着那些碧绿透明的树木,怀着一点觉醒的欣喜,向它们走去。

走啊走啊,越过了很多影子,越过了很多打瞌睡的人,连我自己都相信自己是轻的,像一缕阳光,慢慢地爬上山坡,就要离开这座懈怠之城,看到另外的情景,另外的,清晰澄明。我是太兴奋了,突然有些眩晕,失重,失去了整个自己。那种失去连心带肺,要吐血。我睁大迷糊的双眼,试图弄清自己真实的处境,到底是在上升还是在下坠。紊乱的血流说明,我显然是进入了某种极速状态。我习惯了缓慢,一分钟五六下的心跳,现在每迈出一步,都花费很多体力,一动就流汗缺水。

我确实看到了速度,那些毛毛虫似的影子扭打在一起,难分胜负。我抬起的左脚不知该落在哪里,刚发现一点空地,影子又占了去。大地汹涌起伏,是不是太阳的急促呼吸引发的潮汐呢?一切都未可知,迷雾藏掩了真相。提着心一脚脚踩下去,没有出现脑浆四迸的惨烈景象,但是影子破了,溅起一个又一个故事,哭声笑声混作一团,鸡在飞狗在跳,妇女踮着脚尖指桑骂槐,东一脚有人上吊,西一脚有人跳楼,左一脚有人割腕,右一脚有人惨叫。

没想到那样死寂的瞌睡,会有如此惊心动魄的梦境。弄得我每走一步都如临大敌。我心虚,流汗。我踩破了很多梦,大概是走进了梦的高原。缺氧,如果没有强大的肺部,是经受不住这样的冲击的。我开始怀念抛弃的黄麻小药丸,按着胸口,数了数心跳,每分钟达到了七八十下,没法控制,除非一把黄麻小药丸。我理解上帝为何要让人类沉睡了,大概,这样的折腾,连他也吃不消。我还能继续走吗?我踩痛了他们的神经,犯罪的背影印在他们的记忆,一个凶手很难逃出人民群众雪亮的眼睛。我小心翼翼做梦,小心翼翼活着,小心翼翼行走,而此刻,却将我一世英明一步步踩碎。我去清洗自己的罪,现在反而加深了罪孽,这大概就是我的命运。我抑制不住想象,他们醒来之后,实行的一个个报复我的场景,当然,这些场景不是空穴来风,是建立在历史的基础上的。被迫害的,都是些怪异的姑娘,她们赤条条的,像一条条白鱼,在猥琐的人群里艰难行走,受人指点和唾骂。没有隐私大概是最恐怖的事了。我又是不能停下的,我厌恶做他们那样的梦。

我试图看得更远些,那是一整片深红枯薄的落叶。不尽是玉兰叶,此处保留了很多古老的杂树,虽然也落光了叶,但树的形态还在。它们在虚虚实实地动,就是这样的动让人晕眩。

捉摸不定的未知,超过了我的智慧和目力,我无法达到窥视的高度,只能在未知里失重,晕眩。落叶下面有无穷的毛毛虫在拱,在扭打,在争抢地盘、毛毛虫姑娘和食物;又或者,是大地在痉挛,日积月累的病痛让它不堪忍受,它与衰竭的太阳遥遥相望;更有可能是人类各种恶毒的梦,藤蔓一样纠缠不清,谁都想凌驾在别人的头上耀武扬威,难怪打盹的人那么倦怠,这样看来,他们要想醒来也不容易,他们没留余力,只一味地用力做梦去了。这些黑褐色丑陋恶心的毛毛虫能有蜕变成蝴蝶的那一天吗?唉,我这只毛毛虫啊,什么时候才能成熟得离了黄麻小药丸也能处乱不惊,见怪不怪呢?

在巨大的孤寂里,想要找到一点能支撑自己的东西。眼睛是失望了,也疲倦了,我就抖抖耳朵,从枯裂的碎响里寻找同盟。同盟,多么温馨的词。同盟者能钻进我柔软的内心,像中流砥柱一样将我立起来,有了骨骼,有了勇气,有了温暖,这就是同盟的含义。可是,这么浩大的空间,远离了人间的鼾声,除了踩破的梦发出几声哔剥,到处都是死寂。鬼魅也是无声的,它们肆无忌惮,统治着这个死气沉沉的世界。恐怖,无处不在。等等,什么声音?窸窸窣窣的,有谁在跑动。我睁开眼,天哪,那么多金黄的落叶都站立起来,跑来跑去,它们在承接天上落下的五彩光圈。为了套住光圈,它们踩在各自的头顶,串成摇摇晃晃的叶人,扭动腰肢,将那些光圈套在身上。五彩缤纷的雾世界,浓浓淡淡,云雾流动,一切都在变化,都在呈现自己的美丽。影子也摇摇晃晃站起来了,它们扭动着腰肢,在叶人间穿梭。我突然感觉温暖起来,一个光圈套在我的脖子上,就像鸟儿啄开了春泥。静止的感觉器官被触动,都有苏醒发芽的冲动。我闻到了一种香,陌生又充满诱惑。我从未如此放心地大步行走过,还怀着这么美好的心情。大概我也跟它们一样,舞动着腰肢。那是一种狂欢,生的狂欢,力量充盈,心胸坦荡,鬼魅尽去,神仙林立。从未有过的安全和欣喜。就在我旋转进这片美丽的梦境,被狂欢的叶人团团围住的当儿,迷雾里传来了嘚嘚的响声。大家屏住呼吸静观,果然出现了一头雄壮的大白马,个头有森林那么大,铺天盖地的影子遮住了整个世界。大家举头看着,显然,在这阴影里,没有一点恐惧,因为令我欣喜的香更浓烈了,我像饮下了阳光烈酒,呼出的气息里也全是阳光的香味,那是真正的沉醉。我知道,这匹高大的白马来自太阳的方向。因为太阳就躲在它的屁股后面,它的尾巴一甩,太阳就用青灰的袖子擦拭眼睛。满天都是耀眼的光圈,叶人惊叹唏嘘,我的脚底涌动着一股暖流,整个身子丰盈高大。我要努力生长,想看到白马上的那个戴着蝴蝶面具的男人。我知道,他就是阳光香的来源,就是我的同盟者,引我开化,进而发现自己,生发爱意的同盟者。我在心里叫他阳光使者,大概是太阳派来接应我的。

就在我要看到他蝴蝶面具下的嘴巴时候,懈怠之城的人们都苏醒了。他们总是要在一个重要的日子——“重生节”醒来,洗一个漫长的澡,添置新衣,清理残梦(绝大部分人的梦都破了,当然不全是被我踩破的),积累食物,再放很多炮仗,把身边的鬼怪惊跑,便于下一个梦不受干扰,做得更有力,更强盛,更耀武扬威,甚至做得财源滚滚,春风十里。就是突然响起的那一堆堆爆炸声,将我的爱意惊飞。

太阳很快被腾起的硝烟遮蔽,光圈消失了,叶人散落一地,各自恢复了往日的死寂。我的那些就要开放的花儿,又安静地抱紧自己,缩回了体内。白马不见了,阳光使者也不见了。影子倒在地上,软皮拉耷的,没了筋骨。那些打开了的感觉器官重新闭合,跟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什么香都引不起激动,这里的香都含有肉腥味。温度降了下来,雾又浓密了,跟原本温暖的事物相交,结成很多白晶晶的雾凇,到处都挂着美丽的蕨叶,整个世界一片梦幻白。最可悲的是,我艰难行走过的那段路程消失了,我又回到了原点,望着乱糟糟的世界发呆。

在大家苏醒的日子,我却睡意盎然。好不容易爬起来,跟随队伍去商店排队,然后迷迷蒙蒙地购物,就在抓货架上的面包的时候,脑袋靠上货架又睡着了,被后面的人挤倒在地,爬起来继续跟队伍挪动,选购商品。到达服装柜台的时候,我强打精神,想挑选一件特别点的衣裳,便于我的阳光使者一眼认出。但眼花缭乱的衣服都是成批生产的,只是码子不同,你穿上小号,别人会穿上中号和大号,加大号和加加大号,连搭配和饰品都一个样,你能分辨出谁是谁来?唉,放弃吧,只能混入他们的队伍里了。头天晚上,他们放了一整夜炮仗来驱鬼。第二天,他们挑选时辰杀鸡,用鸡血淋纸钱,煮好,舀了鸡头鸡尾鸡爪鸡翅鸡腿,在家门口放张桌子,摆上贡品,然后烧纸燃香。为了博得财神的青睐,他们竞相放大挂的炮仗,点比锄头把还粗的高香。我不能像个局外人一样傻傻地看着他们,于是也跟着放炮仗,也跟着摆放贡品。在这条汹涌的大河里,所有的行动都迫不得已。

只有洗澡是我自愿的。那是一个漫长的清理过程。我是很想看一看体内的那个生命的,它到底是啥模样。我做足了心理准备,但还是把自己吓坏了。身体上生出了很多陌生的东西,很陌生,好像不是自己的。胸前两团肉球胀鼓鼓的,越长越大,还有很多白色的根须从肉球反延到体内,里面流动着一些白色汁液。红彤彤的腹腔内,团坐着一个形象模糊的胎儿。

当然,这些恐怖的东西全在皮肤之下,我能迎着光看透所有事物,就是看不清自己,我没办法看清楚它们到底会变成什么。也许上帝是对的,用皮肤包住这一切,是为了不把自己吓死。我穿好新衣,走进雾凇世界,呆坐在一棵巨大的玉兰树下,仔细回想有可能导致受孕的场景。

无辜受孕的事件虽然荒唐,但也发生过。彭家村的彭月,还是个大姑娘就扛着个大肚子,受尽了嘲笑和奚落,就在装她进猪笼的时候,她扭动着身子要生了。大家看着她扭动,无动于衷。当一团团蚂蝗从她嘴里呕吐出来,大家面面相觑,才相信侵犯她的不是哪个野男人,而是蚂蝗。她说喝了那口因挖沙而暴露的古井的水。那口沉默了几千年的井,只喂养古人,不喂养今人。这是历史对现世的侵犯,它们不是一般的蚂蝗,是带着使命的妖精。大家警告自己的孩子,特别是女孩,千万别喝古井的水。我下意识地摸摸腹部,一股寒意袭来,惊落树上的雾凇,零零散散洒了一头,鸡皮疙瘩四下游走。一群蚂蝗成天跟在屁股后面喊妈妈,不用活了。

也许没那么巧吧,李家村的李香鱼,也是大姑娘大了肚子,更恐怖,是怀着一条白蛇。那蛇在肚子里茁壮成长,渴了就趁她坐在木盆里洗澡的时候,从洞穴里探出头来喝洗澡水,蛇信子把水玩得噼里啪啦,喝足玩够,又缩回肚里,蜷起来睡觉。把个好端端的姑娘吓得昏死在澡盆子里。想到这里,我对自己的肚子感到空前恐慌。

我讨厌这种迷雾和梦幻白,讨厌这种遮掩。却又更害怕真相。

也许,是梦里受的孕。精子雨露一样,进入子宫。可是,到底谁的精子会拨开迷雾找到我呢?况且,没有爱,如何受孕?除非他是神。而我不是,这毕竟也是隔阂。

不会是阳光使者吧?

一切皆有可能。

血脉相连的通感,让我确信不疑,腹中定是个胎儿。不管它是什么怪物,将来必是我的孩子。

怀着这个巨大的秘密,我怯懦地看着他人,生怕有人看到我的异象。我最大的梦想就是,现在只是梦境,等会儿醒来,肚子就瘪了,胸上的两团肉球也没那么肿胀了,我又回到了原身,什么都没发生。腹中的蠕动告诉我,回不去了。我憎恶地看着那两团藏不住的肉球和微翘的肚子。

怯懦增加了我的恐惧,精神也因此变得警觉,倦怠倒是少了。看着他们展手臂,伸懒腰,打哈欠。只要有一个人打这样的哈欠,就会传染全城的人。他们哈欠连天,寻找舒适的位置准备做他们的春秋大梦。我必须高度警惕,逃过这场瞌睡,在他们还没发现我的大肚子之前,逃离懈怠之城。

这次走得更远了些,过了影子山头,眼前突然开阔,一座形似水仙的山巍然屹立。山脚是积雪,像水仙的鳞茎球;山腰是娇艳的绿,陡峭的叶丛;山顶是起伏的花葶,有的火箭筒一样含蓄待发,有的喷出了十来朵水白的花,有的喷出三四朵、五六朵,无一例外,每朵花中都有一个金黄的薄碗,盛着娇柔的花蕊。微光从迷雾里挣脱出来,落在这些水仙上,山体透出俊美的喜色,深厚又不失轻盈。这山虽坐落在人间,但仙气四溢,不同凡响。好一座生机蓬勃的山呀!我一激动,腹中胎儿就乱蠕动,把我从云端推落下来。带着这个罪恶的身体,四处逃奔,我还能渴求有朝一日像仙子一样飞起来,与水仙山共处?我沮丧地坐在落叶里,回头看了一眼蛇影乱飞的人间,又看看横亘在脚底的滔滔大河,一个寒战之后,彻底绝望了。

虫声楚歌一样四面包抄而来。

与滔滔水声时而融合,时而对峙。

就像我时而想跳入滔滔河水,时而又想拼死飞越险山恶水,抱住水仙山。

阳光像一泡温湿的尿,淋在对面山壁上,一个长臂黑发裸体女人,正攀在青翠的叶上,掐了水仙往大河里扔。她一路攀升,沿途不留下一个花苞。我惊呼,不要!她掐完了花,还将一棵棵水仙连根拔起,扔进恶水。浓密的水仙被拔得稀薄,山体成了癞子头。就在那头上,白马出现了。我捂着嘴,不敢再看下去。是的,没有侥幸,白马被她扔进了恶水。大河在笑,无底洞似的笑,白马只嘶叫了半声。那么,马上的他呢?那个阳光使者也被扔进去了吗?我再看那山头,什么也没有了,只剩背后那个颓废的太阳,偷偷地往山下溜。我捂住脸,泪水奔流。

也不知哭了多久,哭得浑身发热,肝胆欲裂。

那个发怒的长臂女人坐在我对面喘气。

看着她,我怒不可遏,揪住她的头发质问,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看着我,满眼的无辜和泪水。我颓坐在地,难道每个人心里都藏着恶?极度自卑而生的恶?她就是我的那个恶?得不到就要将他毁灭?

我怨自己的肚子,怨恨那个来历不明的胎儿,它给我羞辱,它是个恶果,是它给阳光使者带来了灭顶之灾,我不想要它,我要把它弄下来。

我捡来一根木棍抽打肚子,可是,就像抽在棉被上,一点痛感都没有,哪里伤得到它。

我又开始寻找落叶下的虫子吞,希望那些饥饿的小家伙进去将那胎儿吃掉。可是,虫子很快失魂落魄地从喉咙里爬出来,惊恐万状地跑了。

我又去寻找毒草,混在一起嚼碎一口咽下。这下可以放心了吧,它们没有腿,爬不出来的。我脸上露出恶毒的笑。可是,它们通不过胃,胃被胎儿占领了,一个翻腾,那些毒汁便一并呕吐出来。

我灰着脸,无计可施。

要不,也跳入恶水,让它卷走,或许还能追上白马和阳光使者。

她走近我,手里藏着一朵水仙,把它插在我耳鬓。清甜的香瞬间控制全身,所有暴动的细胞都安静了,都妥协在这朵花里。那个莫名的胎儿,我也莫名其妙地认了。仿佛这朵水仙花里有阳光使者的阳光气息。我想问裸体女人,如此大动干戈,是不是为了采摘这朵特殊的水仙花。她不见了。总不能戴着花,招摇回城吧。我把那朵水仙取下来,体内又起了暴动,绝望得要割腕,赶紧插上,阳光使者来到身边,微笑着抚摸我的头发,瞬间又获得了宁静。这唯一的美,唯一的念想,不能再离开。

炮仗又响成一片。

我躲进自己的小房子。

呆呆地,立于镜前。

腹部已经把小码衣服的扣子顶开,衣角翘翘的,不知羞耻,招摇显摆,生怕没人发现它遮蔽的秘密。还有上面的两团肉球,也鼓胀得跟水仙的鳞茎球一般,扣子哪里还关得住它。

我是趁着黑去买回了那套大码衣服和裤子的。

倒了满满一浴盆温水,把陌生的自己浸泡在水里。

水仙从松开的头发里滑落,漂浮在水面。我突然伤心欲绝,嚎啕大哭。

我确定白马和阳光使者已经被大河带走。

戴上水仙,又能确切地感知到他,确定他必定活着了。

我分明是看见了他的,虽然遮着蝴蝶面具。他温暖的目光就落在我身上。阳光洒来,一点都不像是那个病恹恹的太阳的光,它来自他,他的爱情。一股甜蜜的清香在我脸上漾开,我又是一朵甜蜜的花儿了。思念也是甜蜜的。我低头看自己,真的,配获得他的爱情吗?真的,是他藏在子宫里吗?我情愿肚子里怀着一个他,永远。

我微笑着浮出水面,看水珠从那两团白花花的肉球上滚落,突然对它们也产生了好感,是的,假如他喜欢的话,我也是喜欢的。穿上那件宽松的衣服,扶稳耳鬓的水仙,对着镜子微微一笑,时光便荡漾起来。从此,我爱上了白马,爱上了各式各样的蝴蝶,爱上了清亮的阳光,嗯,还爱上了远方。水仙告诉我,他没死,他就在远方。

子宫是神奇的,就像灰不溜秋的土地,一粒种子落入其中,就会长出美丽神奇的树木来。我看着院子里巴掌大的那块土地,那些茶树光秃秃的,似乎躺在死亡的怀抱,但生命已经在土里奔跑了,很快就会爬上它们的枝头。多么神奇的土地呀。我摸着腹部,想起了苦瓜丸子,胃口大开。是的,生命已经在路上,它们就要进入我的体内,爬上我的肩膀。

我来到厨房,剁肉,加料,斩苦瓜,掏红瓤白子,充馅儿,洗锅,开火,放油,一截截地放进热油,苦瓜丸子噼里啪啦地笑着炝油,那苦味入了油,又被煎入了馅儿,整个的,又香又苦又清凉。这个过程如此幸福,香味如此迷人,真是始料未及。我相信,我的味蕾率先苏醒过来。我感觉到了泥土的芬芳,我从来没有好好看过这些灰不溜秋的泥土,充满爱情的,柔情蜜意的。

他们说,神是不能供苦瓜丸子的,他要吃大酒大肉。好吧,把炖好的猪脚、肘子、鸡、鸭全供上,倒了三杯米酒,化纸烧香放炮仗。燃放炮仗的时候,我怕了,怕惊动了胎儿,怕阳光使者跑了。我用很高的香去点引芯,一着就跑,躲在门里捂着耳朵偷看炮仗噼里啪啦乱跳,跳得粉身碎骨,硝烟四起。是恶魔们披挂着黑袍四处逃窜,但愿,那些厄运已经惊散,污浊已经去尽,水仙遍地发芽,生长,开花,那匹白马嘚嘚而来。无意间扶了扶那朵水仙,感觉自己已不同于芸芸众生,至少可以自足宁静,感知到了自己的方向。然后过去将酒浇在地上,把菜收了。

这一顿饭,我是蹲在花圃边吃的。

吃着吃着,身上就暖了过来。那些极度厌倦的茶树,挨过了漫长的岁月,它们的倦怠还冷漠地伏在枝头。我的热气喷向它们,茶树枝头上的雾凇就变成了雨水,掉落下来,湿漉漉的枝头悄悄绿了。那些毛茸茸的嫩芽坐在枝上,好奇地打量这个世界,包括蹲在一边吃饭的我。被它们盯着看,我也清亮起来。我知道它们的来历,知道泥土里的根须,知道泥土里的蚯蚓和各种各样的微量元素,是这一切,促成了美丽的嫩芽和将来妖娆的茶花。

这次,我爬上一个山头,看着蛋黄一样柔软的太阳,流着哈喇子,在天空行走。

一座绚烂的山,在奔跑,向着太阳。它身段起伏,活像一只奔跑的豹子。离我越来越远。我看见了蝴蝶面具,阳光使者就在山的前方飞奔。我必须跑起来,才能追赶上他。双倍的心跳也不能缓解我的急促,怎么跑,都跑不出这座山的阴影。

我停在一片死寂中。

周围也有高低起伏的山岭,只是,它们跟人类一样,倦怠地伏在那里,连一点呼吸也听不见,散发着坟墓的气息。

没有太阳,世界就沉入了黑暗。浓烈的黑,阴森森的。身边厉鬼堆积,有的用手拉开一张血盆大口凑到我脸上来;有的在背后用冰凉的手指戳我的脊梁骨;有的张开黑糊糊的怀抱就要来拥抱;还有的,在脚底下幽幽哭泣,仿佛是我踩死他的……我呆呆地,不敢坐旁边的鹅卵石。我必须行走,表示我还是个活物。可是,勇气呢?动力呢?我摸摸肚子,听见嘚嘚的马蹄朝我跑来,那匹健硕的白马遮天蔽日,喷出的热气散进空气,我看见了马脖子后面的蝴蝶面具,我的阳光使者。我追赶的是东方还是西方不重要,他就是我的方向。我朝着有他气息的方向行走,获得宁静和快乐。

经过漫长的黑夜,太阳从相反的方向升了起来。

果然,那座迷惘的山,又朝着这边奔跑过来。

近了,我屏住呼吸看,啊,全是绚丽的蝴蝶!跟他的蝴蝶面具相像。难怪这条道路光滑敞亮,原来,这座山每天都要从这一头跑到那一头,再从那一头跑回这一头,太阳就是它的方向。嗯,我不得不承认,太阳除了能带来温暖,还有一股颓废的香,蝴蝶们把它当成永不衰败的花朵了。包括阳光使者,太阳当然就是他的方向。

我被它们的速度惊退。那是不要命的奔跑。越近越看不清具体的形状。等它们呼啸而过,我才发现路上掉落了几片枯叶。过去捡来一片,翻来覆去地看,怎么看,都像一只蝴蝶,但它确实是一片疲倦的枯叶。我对着太阳举起来看,发现它的叶脉还在跳动,它快死了,它大概是奔跑了一生的。

我爱怜地看着它,它像一扇窗,我从里面听到了轻柔的流泉,还有太阳的芬芳。

我敬仰这样的生命。

我整天追赶的阳光使者,为什么要戴蝴蝶面具?

每样事物都神秘莫测,充满奥妙,每种行为都生机盎然,充满力量。

正当我沉迷在美好的遐想里,体验生命的美妙时,迷雾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那么长的声音,似乎有一个军团的脚,正迈着整齐的步伐朝我行进。我好奇了,在这里,可以看见很多奇形怪状的植物和山岭,就是没有见到人烟,怎么一下子能冒出这么多人来呢?他们排着队伍要干吗?跟谁作战?我凝视迷雾,等待这支怪异的队伍出现。

一对龙角从迷雾里支了出来。

什么情况?

一张长长的龙脸出现在龙角下方。

龙?这个虚构的吉祥物成精了?

一只粗壮带鳞的腿迈出迷雾。

接着又迈出一只。接着又迈出一只。接连不断地,迈出。

莫非是民间的舞龙队?

那双龙眼不像是布做的,水灵灵跟活的一样。下面没见到一根支撑它的棍棒。

没完没了的,很长的身体,很多的腿。值得怀疑的是,传说中的龙是没有它背上那对闲置的翅膀的。那张着的翅膀,像是被天上的上帝用线吊着,呆呆的,一点生气也没有,一看就是个摆设。它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我身边,头一偏,终于发现路边站着一个人。直到遇见它,我才知道,人是怎样的动物。它那些强健的腿全变成了能吃的条状汤圆,瘫软在地,震天动地的脚步声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我那个吃惊呀,本来,以为它只是传说中的吉祥物,跟画片上的一样,才没把它当回事,谁料我的气势吓倒了它!我想,我的身上没带什么血腥之气的,这么温柔的一个女子,怎么能把它吓成那样?我这是走到了生命的源头,还是生命的末世?看着它瘫倒在地瑟瑟发抖的样子,心生愧疚,伸出手去拉它,却听得一声惨叫,它为了逃避我,滚下了悬崖,那么多脚在混乱中试图用锋利的爪子抓住石头,抓住树木,抓住土壤……我情急之下,去抓它的爪子,然而,那么锋利的爪子也害怕我柔软的手,被我触到,就缩了回去,什么也不去抓了,那么长的身体,全部坠落。看着深不见底的悬崖,听着那声惨叫,那是死亡的声音,我差点晕厥。怎么多出了悬崖?早先设置好了的?我被自己的过失折磨得羞愧难当,生不如死。我们人类到底做了什么?

我从未如此难受过,紊乱,对,体内一片紊乱。我难受得蹲下来,一阵猛咳,竟然咳出一堆淤血来,一块块的,像是早就淤积在体内了的。这是内伤。

我是一个破坏者。一个具有如此杀伤力的破坏者,还能继续走向未知,走进美好的世界吗?草木不知道,我是多么热爱它们。飞禽走兽更加不理解,我怀着多么深的愧疚,来求得它们的原谅,遵从上帝的旨意,有规律地循环下去。这一切,难道晚了吗?

如果可以,我就变成一只孔雀,不,这么美好的动物谁都想变,我就变成一只泥喀子,整日咳着卡在喉咙的泥巴,不死不活。其实,它就是这么活的。这也没什么,表达不了我的诚意。变成一棵小草吧,秋天就死去,也许来年春天会复活,也许再也不能活过来。好吧,这也不够狠,一片叶,一片已经飘落的枯叶,总该可以了吧,所有的记忆都枯黄老去,所有的痕迹都随风消逝。总之,我作为罪孽深重的人,愿接受自然的惩罚和洗礼。

泪水滑过脸庞,我用手一擦,摸到了异样的东西,好像有东西紧紧贴在脸上。慌乱中,发现手里的枯叶不见了,它像我早年失散的皮肤,重新回到我脸上,成了我的面具,跟白马上的他一样。我是不是也有了信仰,有了跟阳光使者一样的信仰?是不是离阳光使者越来越近了?一只手为我抹去嘴巴上的血迹,好温情的手呀,我想握住它的时候,它不见了。这是上帝的手吗?我突然明白,他脸上为何戴着那张蝴蝶面具,那是进入美丽境界的通行证,是自然之子的标志。

再看这世界,啊,梦想中的澄明,昨晚下过雨?不,是那迷雾被化解了,整个世界清亮得颤动起来,倒映在一粒粒叶尖上的露珠里,活泼可爱。接着,悬崖消失了,草叶从泥土里拱出来,甩上一甩,就弹直了。肚子里的胎儿也在拱动,春天的裙裾在大地上摆了摆,我也该换加大号的衣服了。

这次,炮仗冲到天上去爆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

这个节日有些不同。玉兰树白得也有些不同。

我去买衣服的时候抬头看见一树树的玉兰花。这些几百年不曾开花的老树,竟然能开出那么多的花来,比雾凇,比大雪还要白,还要厚。我惊得说不出话来,难怪清香满大街都是。可是,街上忙碌的人们,没有一个人发现。是啊,就是房子塌了,树倒了,人死了,都没人关心,更何况树开花这样无关痛痒的事。一树树的花,太繁茂,太美丽了,我贪婪地抬着头看,不时被人撞得东倒西歪。

我实在忍不住了,拉住那个撞我的陵大夫说,陵大夫快看,满树的玉兰花。

他傻傻地盯着我端详了半晌,然后顺着我的手指看了看,说,这些树早死了,光秃秃的,你发神经啊?

什么?我不信,再拉住一个撞我的秦老师说,快看,玉兰花。

她也盯着我端详了半晌,顺着我的手指看了看说,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它们开过花,它们早就死了,哪来的玉兰花。

什么?我还不信,再拉住一个撞我的小朋友说,小朋友,快看,好美丽的玉兰花呀!

他好奇地看着我,然后动手来摘我的蝴蝶面具,说,真好看,我也要。

我好不容易摆脱他,又被一个老头撞了个满怀,是魏大爷。我抱着最后一点希望拉住他,他回过头来赶紧说,对不住,姑娘,我不是故意撞你的。

没事,我指着头上的玉兰说,您看,到处都是玉兰花,您以前见过吧?

他没抬头看,却看着我问,姑娘哪里来的?

我下意识地摸摸脸,蝴蝶面具紧紧贴在脸上,都成了我的皮肤了,他怎么认不出我了?我万分诚恳地说,我就是小兰。为方便他想起我,我特意报了自己的小名,小时候他们经常喊的。

他摇了摇头说,不像。

我再指头上的玉兰问,好多玉兰花,这个古城太美丽了。

他顺着我的手指看了看,回过头来迷迷茫茫地看了我很久,才说,我们有个成语,叫一叶障目,我见姑娘脸上酷似遮着一片叶子,你是看见叶子里的风景了吧?我活这么大岁数,不但没见这些树开过花,就是我的长辈,也从来没见过,这些树大概死了上百年。

他说得神神道道的,我再看那些玉兰,白花花的,很耀眼,我就不信,这么真实的东西,会找不到证据。一棵树下有掉落的花瓣,我欣喜若狂,跑过去捡了,宝贝似地拿在手里,想再找魏大爷,那么多狗熊似的背影,不知道哪一个是他了。

我低头看花的时候,又被撞了,花瓣撞落在地。是余奶奶,我连忙拾起玉兰花瓣,把它凑到她的眼皮底下说,余奶奶,您看,这是什么?

余奶奶努力睁开那双白了睫毛的老眼,呆滞地跟着花瓣转了转眼珠子,说,你这孩子不实诚,捧一堆雪来哄老人,我还没老糊涂呢。

我急着争辩,我是您看着长大的小兰呀,您知道我是最诚实的,那次……

你不是小兰。她不高兴了,小兰我还不认得吗?那孩子实诚得很的。虽然我没见过玉兰花,但听我奶奶说过,它是在春天开花的。我们一直活在冬天里,哪里看得到玉兰花。你哄不了我的。

可是,这明明就是玉兰花呀。它们明明就开在冬天。它们为什么要跑到冬天里来?为什么要把春天的消息告诉我一个人?难道是因为我有非同一般的感知力?难道是因为我有水仙有蝴蝶面具?大概,是因为我有阳光使者吧,有一份炽烈的爱情。他们没有假装,是真的看不见!我遗憾的是,这么美丽的春天,却只在我一个人的眼里,太浪费了。

试穿新衣的时候,我才猛然惊醒,这个肚子滚圆滚圆的,已经像个大西瓜,还在大街上普及春天的知识,真够危险。

好像大家都不认得我了。

我走向穿衣镜,看着镜子里那个戴着蝴蝶面具的女子,缓缓地从迷雾里走来,咦,这个衣袂飘飘,气度非凡的女子到底是谁呢?再走近些,她的头部已经清晰地冒出了迷雾,啊,真是美丽动人,我是说她耳鬓上的那朵水仙,带着雾珠,似真似幻。那条裙子是我喜欢的手工白云图案,其实,这些云更像玉兰,城里盛开的玉兰,虽隐隐约约,带点抽象,越看越像玉兰。可是,这个鹤立鸡群的美丽女子,到底是谁呢?她脸上有罕见的甜蜜微笑,那只蝴蝶也是一个幸福的笑容。她是湿润细嫩的,她的步子里藏有一股温暖的力量,坚韧又平和,仿佛款款走来的春天,饱含绿意和花香。那是一种孕育万物的柔情,日子在她身边散开,光芒柔和。她的身后,是布满灰色泪痕的古城,城角全是洁白无瑕的玉兰。这不就是懈怠之城嘛,而这个与古城格格不入的女子,就像那些格格不入的玉兰,来历不明。我碰触到自己的西瓜肚子,那匹白马便嘚嘚地跑来,马上的蝴蝶男子,隐秘地微笑……人的灵魂,是由一段段记忆构成的。我想起那些艰辛的行走,想起晕眩的影子山,想起惊心动魄的水仙山,想起奔跑的蝴蝶山,最后断定,镜子里的女子,大概就是我。我已经走出了颓靡和懈怠。

但是,美丽在懈怠之城分文不值。最终,他们肯定能想起我,想起一个大姑娘无故怀孕的事来,我最终也逃不过他们的审判和惩罚。

别人怀胎十月便能产子,而我整整怀了三年,还没有要生的预兆。我在镜子前转了一个圈,匆匆回家。

床上有月光,突然很想躺会儿。我已经爱上了,我跟月亮说,我的心事全被你照亮了。你每夜逡巡在这座颓靡的古城,是在寻找你的情人吧?这样的等待何尝不是一件美丽的事呢?玉兰在月光下也该是白的吧?我的窗下,就有一棵苍老的玉兰树,它等来了自己的春天,恋爱中的玉兰多么香甜,它们在古城里欢喜莫名。月亮啊,你的情人到底是怎样的?我的那个他呀,有时真实得就如这满城的玉兰,有时遥远得像一颗远离人间的星星,只是那么一闪,就隐藏进了黑暗的天幕。不过,不管他在哪里,我都在这里爱他。

外面又有骚动,我站在窗前,看人群涌向广场,他们指着青石板路面上那个洁白的字,说了几十箩筐的闲言碎语。我突然想起这座古城埋藏着一个汉字,很久不曾用过了。它的突然现身,搅乱了人们的正常思维。我忘了出逃,人们也忘了入睡。

其实,地上有字这个事,早在几百年前就被发现过,他们还为此事暗地里举办了无数个研讨会,成立了文字研究专家组,对这个字进行了上百年的钻研,也毫无结果。几百年后,人们早就淡忘了。现在突然现身,肯定昭示了什么。他们可以对身边的任何事表示淡漠,但惟独对神的事高度关注。这次,专家组又复活了,他们又投入到那个令人恐怖的轮回当中,毫无证据地研究起这个字来。

我大约有多久没进过这个被窝了?这个绛红色的被窝,永远幸福地温暖着。我想起全城的玉兰,就忍不住轻轻地笑。当然,还有给人类留下的那个字,也让我颇费思量。我知道,这是一个古字,一个上帝留给我们的字。这些专家守着它打坐,苦思冥想,这样搞下去,说不定会搞出一两个哲学家来。肚子里的小家伙一个跟斗,踢得我的肚皮像个山峰似地鼓了起来。我将被子拉到脸上,轻轻碰了碰,甜甜睡去。

我被黄麻小药丸害苦了,忘了这个温暖的被窝是万万睡不得的。大家不愿睡在屋里,一是怕屋舍坍塌,二是怕一睡不醒。太过舒适会吞噬一个人的意志。

后果就是,我一连睡了三十年。

再次被月光惊醒,头发已经白了一半。

而那些暗红的冇根藤,已经爬进了屋子,缠住了所有物件。

这致命的冇根藤,只要缠上谁,就会吸尽他的生命,直至他枯竭。

我惊吓最大的,不是冇根藤,是肚子里的胎儿。我敲敲肚皮,他竟然还活着,又拱动起来。

这样就好,我扶稳白发间的水仙,水仙也没老去,还是水灵灵的。

我得带着肚子里的胎儿离开这间死亡之屋。但不能贸然行动,因为挨上冇根藤,就会被缠上,摘下这一段,又会冒出另一段,你行动的速度永远赶不上它繁殖的速度,直到勒进你的身体,将你慢慢消耗掉。这会儿,连风声都没有,只有冇根藤咯吱咯吱一寸一寸箍紧万物的动静,没有一点挣扎。

只有月亮是安全的,它颤颤巍巍经过我的窗前。太阳从很远的山林里爬出来。黑暗里的事物清晰起来。窗边的镜子勒满冇根藤。通过缝隙,我看见自己被绛红拥簇着,半躺在爬满冇根藤的床上。

窗外,还是酡红的迷雾。能看到的楼房少了很多,剩下的那些,都被冇根藤死死缠住,看样子就快断气了。那些倦怠的人们呢?忽然感到寒气逼人,我闻到了白骨的气味。情急之下,掀开被子,一脚踩在厚实的冇根藤上。奇怪的是,那些被踩的冇根藤竟然害怕我,潮水一样退到了窗口,孩子般胆怯地露出半个脑袋望着我。它们怕我什么呢?我想不明白,冲到窗前一看,全城变成了废墟,只有我住的两层楼还略显坚固。街道上讨论那个字的人们,只剩下白骨,还盘着腿,前倾着身子,他们的骨骼上全部缠着冇根藤,好一幅荒凉景象。玉兰树也没躲过这一劫,枝上的玉兰全部消失了,树倾斜着,岌岌可危。我往楼下走,冇根藤怯怯地后退。凡是我经过的地方,冇根藤不再漫上来。大概是留有我的气味吧。我走近院子里那些被缠死的茶树,冇根藤蚯蚓一样从树枝间溜下,退出右边的大门。枯黄的茶树深吸一口气,缓过气来。绿色慢慢从树根爬上去,包括那棵见不得光的黄麻树,也重新黝黑发亮。我站在门口,看见玉兰树下一大片倒伏的白骨,轻轻叹了一口气。我走向那堆打坐的学者,他们研究的那个字又被腐叶淹没了。在闻到我的气息之后,血肉又回到了他们的白骨上,未说完的话从他们嘴里滚出来,同时滚出来的,还有掉落的牙齿,他们用瘪下去的嘴皮争论。不过,他们说了天说了地,还是没得出一个令大家信服的结果,却因此在歧路上搞出了新的学说,他们称之为神学。他们说,只有破解了神赐的这个字,人类才能被拯救。因为有这么重要的事做,他们倒是成了精神矍铄的白头翁,只是太过沉迷,还没发现自己的巨大变化。

那些无所事事的人呢?他们的白骨上缠满了冇根藤。这些唯一充满力量的活物,麻花辫一样的死亡之藤,可以将懈怠之城活活吞下。它们举着红色的小脑袋无辜地望着我,只要我向它们靠近,它们自然会撤退。可是,人们活过来,就会将我沉塘。

如果我不能找到充足的人证物证,这个怀了三十三年的胎儿连同我这个道德败坏的女人,就没有资格存活。我是趁他们处于白骨状态就去寻找证据呢,还是先让他们继续他们晦暗的生活?

我摸着凸起的腹部,犹豫不决。

脸上的蝴蝶面具骚动起来,我搔了搔脸,看见阳光从玉兰树的枝干间打下来,影子蛇一样扭动,我想起了影子山的光圈,我们扭动着腰肢迎接光圈。是啊,多么温暖的场景,多么美丽的图景,如果那些打瞌睡的人们都能扭动腰肢,迎接光圈,那是怎样一个世界啊。

也罢,这些怀着深渊似的旧道德、黄麻树小药丸一样旧思想的人,委实令人厌烦,但如果没有他们,玉兰的香又给谁嗅?这么温暖的阳光又将照亮谁?给谁带去新生的喜悦?还是先救活他们吧。

我不停地穿越白骨,身后苏醒的动静越来越大,有的捂住嘴咳嗽,有的张开双臂打呵欠,有的跳起来骂人,有的惊呼容颜变老,有的突然想起了亲人大声喊叫……我从来没有这么清醒地走过这座城。就在我容颜衰老的时候,我要慢慢品尝这个世界,一片叶的复苏,一块石头的沉默,一条路的寂寞,一块青砖的历史,每一个细节都要记住。我越过一片又一片白骨,转进一个又一个胡同,遇到一棵又一棵古老的玉兰树,看白骨变回活生生的人,看玉兰树开出一朵又一朵硕大的雪白的花。这是一次多么美好的经历。就连这些微凉的雾粒,都给我带来了美妙的体验。我带着这份美好,看那些颓废的楼时,被风遗弃在楼上的种子纷纷醒来,长成各色的植物,把颓败的景象遮盖。美妙的大自然,它们无所不在。

就在我的缓慢行走中,一只不和谐的鸟儿醒来,带着梦魇歇斯底里地叫:我?我?我?我?我?我?我?哦——声音无比凄凉无比绝望。我很想看见它,有着这样绝望的声音的鸟儿,到底长什么样。懈怠之城在它的叫声里痛苦地扭动。

走遍全城,回首这个哈欠连天的古城,这个要死不断气的耄耋老人,忧郁从它的骨子里弥漫出来,形成一城的紫烟,笼罩着过去、现在、未来,唯一的亮色,就是重回枝头的玉兰,它们从那些濒死的老树身上长出来,真是一个奇迹。可惜,谁也看不见它们。城里的妇人却看到了我,看到了一个越来越古怪的背影。不用回头,我也知道,她们发现了我耳鬓的水仙,指着它嘀咕,说女人怎么能这么招摇,戴花的女人肯定是想男人了,这么伤风败俗的事也做得出来!也有老一点的女人发现了我隆起的肚子,指着它啧啧不断,说看她的腰身和她迈出的步子,就知道这孩子有多大了,是男孩女孩。最后她们下了结论,说这女人是个妖精,肚子里也怀着个妖怪,该关进猪笼沉塘。她们还没看见我的脸,我暗自冷笑,只要我回过头去,定会把她们吓得晕死过去。其实,她们不知道,就算我没有蝴蝶面具,没有水仙,没有肚子里的孩子,她们照样会痛恨我,痛恨异于她们的同类。她们嘀咕我的间隙,发现了自己的沧桑巨变,惊骇之极,也就无暇顾及我这个妖精了。有时觉得,这些人还不如一座旧城堡的砖瓦亲切。

等我仔细走完全城,该活的都活了,该死的已经死去。就在我要转身离开的时候,一只灰喜鹊“恰恰”两声,从玉兰树里飞来,落在我的肩头。我赶走它,不到一分钟,它又落下来,就像是我的身体构件,拿不掉。在懈怠之城,喜鹊就是先知鸟,能预知祸福。肩上坐着个先知,也并未给我增添多少勇气。

不过,我对着天空微笑,换了我的阳光使者,他也会这么做吧。我真想靠在他胸前,接受他的爱抚。

(节选,更多文字可点击微信公众号下端“微杂志”—“按期号浏览”—“2017年08期”—“《懈怠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