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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惧记

来源:上海文学微信公众号 | 李娟  2017年08月08日08:59

小时候我在四川,总爱长时间流连乡间小道。无目的地行走,奔跑,喃喃自语,高声唱歌。田野四面荡漾。夏天鸣蝉如密网裹住双耳,冬天湿泥顽强团在鞋底。眼前道路无尽延伸,心中异想呼啦迸响。火花四溅,大汗淋漓。我如感受不到全世界一样行走在全世界里,如鱼感受不到水一样畅游水中。不时磕着碰着,伤痕累累。伤口不肯愈合,浑身到处都疼,到处都不安分。身躯是密室,年龄是禁限,重重封印无穷大的热情和伤心。然而话语之中有裂隙,眼睛中也有,指尖的力量中也有,头发的生长之中也有。这是成长的雷霆之势,轰然堆蓄一生元气。后来的自己,不停生病,羸弱不堪。幸有源自童年旺壮有力的成长,童年的猛力,镇守的身体一方,隆隆作响。于是生病的时刻无论多么痛苦难捱,总觉得死亡遥遥无期。

我在乡间闲耍,无限欢乐,又心怀巨大恐惧。我怕野狗,怕蛇,怕毒虫。最怕路边的坟墓。新坟倒也罢了,墓碑崭新,遍地红屑,看上去多少显得喜气洋洋。而旧坟森森,石碑歪斜,坟山塌陷,棺材外曝、变形。潮湿的棺木上生满黑绿相间的苔藓,朽坏处黑洞洞的,看进去深不见底。每次经过这样的坟墓,心中紧绷,后背恶寒,嘴里却哼着歌。渴望快速经过,却

硬逼着自己放慢步伐。童年的自己总是故作无畏。有人的时候,这无畏做给人看。没人的时候,做给冥冥之中的眼睛看,非得如此逞强不可。似乎非得如此才能震慑冥冥之物。有时当着别的小伙伴,还故意爬上裂开的老坟,踏上裸露的棺材,嘻嘻哈哈。还凑近上面的破洞往里看,拾捡被鼠类啃噬的棺材碎片抛打同伴。那些木片轻飘飘的,使劲一捏便成粉末,从指尖簌簌而下。那时心中既有恐惧,也有得意,还有隐隐哀求。这童年的轻薄之态,这小小的人儿,她瘦小、尖锐、不安,富于希望。我渴望她被原谅。

我渴望她快快长大,哪怕到了现在,我仍然以为长大后一切会好起来,长大后,就什么都不怕了。但是“长大”何时到来?她感到时间无限静止。每天早上醒来,好像一觉睡醒又回到了昨天。外婆像昨天一样催促她起床,屋檐水像昨天一样无止境地滴嗒。她懵懵然躺着。她躺着,一切不会到来。她主动起身追逐,一切仍不会到来。她翻个身面对木板墙壁。这是一座木结构的百年老屋,阴暗、霉湿。木板墙上嵌满虫蛀过的纹路,无尽地弯曲,均匀地混乱。这情景她看过一万遍。一万遍地心想:虫子迷路了。虫子在木板表面啃咬前行,像是在黑夜里拿着手电筒前行。她的手指细抚虫子的道路,然后又睡着了。梦中困于虫子的迷途。外婆又在叫她。她突然想起上学的事,感到焦灼,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外婆八十多岁,她不足十岁。外婆比她多过了七十多年。七十多年的距离,令她常常感到世界深远。她一次又一次去向田野,一次又一次爬上最高的高坡,遥望群山连绵的远方。那时的希望与豪情才将她微微推向世界腹心。她紧攀世界的边缘,心想,只差一点了,再长大一点吧,再长大一点……她回到六平米的家中,外婆躺在黑暗中。她隔着七十年的距离看她,不知她是生是死。突然感到自己的成长可能源于外婆生命的退避。于是她又犹豫了。

整个童年里,她担心外婆死去。后来渐渐地,不知不觉地,开始等待外婆的死去。死亡是什么呢?失去是什么?她再不愿往下细想。她飞快地跑,像在追赶又像在逃避。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后来飞了起来。风瞬间鼓满咽喉和身体,上下左右前后方位瞬间混乱。世界瞬间失去地心引力。她瞬间大于整个世界。飞翔是她童年里的大秘密。她有时觉得是梦中经历,有时确信无疑。然而她哭的时候飞不起来,害怕的时候也飞不起来。那两种时候她沉重不堪。她一边哭,一边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在田野间,走在大街小巷。我尾随其后,无能为力。一生都无能为力。

童年的孤独还在于,旁观者永不现身,见证者永远沉默。童年中的自己独自走在无人的长巷中。前后顾盼,慢吞吞拖着双腿。天黑了也不愿回家。但是天黑不回家要挨打。我站在街头,站在茫茫童年之中。沧海一帆无尽地漂流。我犹豫再三。

小时候的自己胆儿真小啊。怕挨打,怕野狗,怕蛇,怕毒虫,怕恶人恶语。归根结底就是怕死。怕一切暗处的、潜伏的、会突然降临、全面控制自己命运的事物。怕坟墓,怕死人,怕鬼。后来我知道了:人鬼殊途。可当我小的时候,小小的人儿心神明灭不稳,过于急切的成长总会不时触碰万物的边界。走在路上,一脚阴,一脚阳。走着走着就走迷了,不知是梦是醒。乡间传说与个人记忆纠缠不清,莽莽时间中的累积物大于全世界。全世界下半部分拥挤,上半部分旷朗。我站在世界下半部,常常被挤得一动也不能动。抬头仰望天空,似乎看久了就会天地倒悬,坠落进无边的空旷之中。

小时候总被噩梦魇压。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半睡半醒间,总被黑暗而坚硬的事物深深俯瞰。被观察,被试探。它们弄不清我是什么,便离去。可有的却怀有恶意,它与我对峙,非要我示弱不可。它们逼至极近处,如同等待我死去般看着我。它比我更深刻地感受着我此刻隆隆巨鸣的双耳、倒涌的血液、敲锣响钹的胸腔。它目睹我浑身颤抖,默数一波强于一波的震荡次数。当数到某个特定的数字,它退后一步,目睹我沉没深海。细细观察万米高压四面八方将我的神魂捏搓为齑粉。

我体会的只是痛苦而已,可我的眼珠先我一步察觉到危险——它一个劲儿地往上翻。突然想起,人死了才会翻白眼。我不想死,死亡还远着呢。我拚尽全力掀动眼睫。我似乎看到了房间里的一切。以为这就是一切。然而恍眼间墙上一幅画没了。再努力看过去,它仍好好儿地挂在那里。霎时清醒,悍然睁眼,烟消云散。

又躺了一会儿,渐渐有了力气,便起身把墙上那作祟之物摘下来。接着再睡。

这世上所有具攻击性的事物:醒不来的噩梦,甩不掉的鞋底泥,紧追不舍的狗,秘密伺守的蚊虫……都附着沉沉阴物。我无从躲避。我在乡间小路奔跑,又如挤身而过。巨大的未知与本能的希望一路紧随,前后翻腾,是命中自带的大风大浪。一时恐惧,一时狂喜。怎么也停不下来。我知道一停止奔跑,一安静下来,四面八方的伏击物就会扑上来。然而我跌了一跤。然而它们扑了个空。巨大的疼痛将我带走。我坐在陌生的地方号啕大哭。有人经过我目不斜视。又有人看了我一眼。我对他畏惧而心怀期待。然而他也走了。我心中的火苗渐渐稳当。四面八方的伏击物仍安静窥伺。我走过漫长的路回家。家是更可怕的所在。

家最坚硬。最亲的亲人最冷漠,夜夜入眠的床最危险,黑夜最漫长。可所有这些都消磨不尽我对人世间的迷恋。我是下次月考成绩不进步就会被打手心的学生,是参加“六一”仪彩队游行之前必须借到一件白衬衣的儿童,是丢失了自动铅笔拚命想要瞒过家长的坏孩子,是每天放学都变换不同路线回家以逃避同班男生追打的胆小鬼。胆小鬼不顾一切地在无边无际的恐惧丛林中奔突。无依无靠,无可凭持,却心存信心。奇异而巨大的信心啊!胆小鬼一边逃跑,一边生出巨翅。胆小鬼终于回到家,年迈的外婆和更为年迈的外婆的养母坐在黑白电视机前,两人一起扭过头来。她们如此苍老。后来她们死了。胆小鬼从没经历过如此巨大的死亡。世世代代累积至此的死亡。房间昏暗。胆小鬼忘记了外婆的责骂,记住了她留在锅里的一份温暖晚餐。

这一世,一定是我生生世世的第一世。这一定是我第一次来到世上吧。我突然就出现在童年里了,突然就站在那里了。我双手触及之处全是世界尽头,双脚所到之处全是深渊边缘。我看到昆虫就以为自己是昆虫,看到鸟兽就以为自己是鸟兽。要么我是野草吧?要么我是杂木顽石吧?我小得快要消失,又完整得不可思议。我上学,放学,上课,下课,睡觉,吃饭,看电视,做作业。我真的快要消失了。却又在世界另一端突然清晰、突然强壮。在那里,我仍迷恋奔跑,仍对全世界一无所知。仍倔强而迷惑,仍惧骇而勇敢。

难以相信,最后我还是长大了。我稳稳当当不偏不斜走在路上。我几乎就要什么也不怕了。所有前来威胁我的事物,我一眼就能看穿它的虚张声势。看不穿的,也能与其宁静共处。我身体健康,情感庞杂而坚定。我越来越强大,几乎就要无所不能了。就在这时,我开始衰老。

可是我连衰老都不怕了。可是我真的不怕吗?我清晰感到童年仍潜伏在我身体深处,伤痕累累,依旧敏感,依旧耐心。它静静等待远比衰老更茫然更巨大的变化。我怀疑那便是死亡。但仍觉得死亡遥遥无期。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17年8月号(文内图片若未注明均来自互联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