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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文学照亮生活

来源:新民晚报 | 王蒙  2017年07月30日14:03

王蒙先生在演讲中

我就“文学照亮生活”和大家聊聊天。文学照亮生活的意思,指的就是,有文学和没有文学是不一样的。文学使人更充实、更丰富、更深刻、更有滋有味,文学使生活各个方面增加了很多魅力。也就是说,如果完全没有文学,我们可能比现在活得更单调,更没有意思。

第一,也是最主要的,我想说,我们要用文学来命名和修辞这个世界。

在我的记忆里,我这一辈子读的最早的一本书,是1942年我快到8岁时——当时还是在日伪统治时期——读的《小学生模范作文选》。第一篇叫《秋夜》,第一句话是,“皎洁的月儿升上了天空”。“皎洁”这两个字一下使我感到了震惊。因为月亮我已经看到过了。那时候的北京没有雾霾,所以月亮非常的亮。可是这个“亮”,又和太阳的“亮”不一样。这是一种什么“亮”,我不知道。但我一看到“皎洁”这两个字,太兴奋了,一下子我就知道了,这就是“皎洁”。从此,当晚间在胡同口看到一轮白白的月亮的时候,我就会想到“皎洁”。作为一个文学的修辞,“皎洁”帮助我发现了月亮,认识了月亮,使月亮不再陌生,使月亮变得有了魅力。中国人是很喜欢写月亮的,风花雪月。月亮还可以叫玉盘,可以叫冰轮。京戏里有“冰轮乍涌”,就是月亮刚刚升起。这么多美好的词都代表了我们对月亮各个方面美好的认识。一方面,是月亮给我们带来这么多美好的词,但另一方面,是这么多具有修辞意义的词,使世界变得美好,使月亮变得美好。

爱情更是这样。我们可以想一想,中国“五四”以前基本上没有爱情这个词,但是我们有“情”。比如《牡丹亭》里讲“情”,但是不讲“爱情”。讲“情”,似乎更抽象一些,更综合一些。讲“爱情”使人太容易联想到一男一女的感情,中国人受封建思想的束缚,比较容易不好意思。但是后来我们想一想,有“爱情”这个词和没有“爱情”这个词,你对自己的,对旁人的,对你所爱的那个对象的感情的理解、认知和感受上,一样吗?不一样。比如说,爱情你换一个词呢?台湾管这个叫泡妞。泡妞和爱情能一样吗?我很反感这个。把爱情换成泡妞,就好像把鲜花换成狗屎。到了阿Q这儿呢,他连泡妞这个词都不懂,他叫“困觉”。鲁迅的《阿Q正传》里,我最遗憾的,并不在于阿Q的革命没有成功——因为阿Q如果革命成功以后,也很容易成为贪官,枪决也是有可能的——而是他对吴妈的追求,失败了。我个人感觉,他和吴妈很合适。他一个小伙子,正血气方刚、身体健康、劳动力也很强的时候,吴妈呢,丧偶。但是在阿Q的心目里就没有“爱情”这个词。所以他突然在夏季的一个晚上给吴妈跪下了,说“我和你困觉”。这应该是用绍兴话说的。一个“我和你困觉”就把事全毁了。相反的,如果阿Q懂点文学,如果阿Q读过徐志摩的诗,那他应该单膝跪下,说:“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那么这个时候根据我的设计,吴妈对徐志摩的诗稍微生疏一些,但是吴妈可以唱《月亮代表我的心》。由于没有文学,生生把阿Q和吴妈的人生、情感,一切美好的可能都给毁了。文学教给那么多的词,那可不光是词,那是人格,那是头脑,那是心情,那是风度,那是力量,那从个人来说,也是软实力。

我读古书,有些词让我特别感动。我看到韩信接受了漂母的救济,他两三天没吃饭了,漂母洗衣服,把自己带去的米饭全给他一个人吃了。然后韩信就说:“涓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那意思就是,今天我渴极了,你给我喝了两滴水,将来我有机会,我给你修一座自来水厂。我看到这儿,眼泪都会下来。因为人都有倒霉的时候,韩信也有。《史记》上记载,他后来找到了漂母,报以千金。没有度量衡的说法,不知道千金有多重,那一公斤的金条也有几十万块钱,他这个千金可能是更多。但是更让我感动的是,古人喜欢说的一个字,是老朋友、老街坊,甚至是老仇人见面时说的,“别来无恙乎?”我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得了一种病似的,遇到“别来无恙”这四个字,总是情不自禁。《三国演义》里描写赤壁之战,曹操带着大军落荒而逃,只剩下几十骑来保护他。逃走的时候到了华容道,一个山口,曹操还在那儿说,说诸葛亮还是不行,这个地方他没有设埋伏,要设埋伏,我非死在这不可。就这时候,“咚”地一声,鼓一响,但是打出来的字是“关”,是关羽。曹操一听说是关羽,他立刻文化自信来了。他把头发好好整理,把衣服弄整齐,把脸上的汗、泥擦掉,温文尔雅,骑着马就过来了。见着关羽一句话,“将军,别来无恙乎?”只这一句话,关公的眼泪就流下来了。因为曹操是讲义气的,是对得起关公的,是对关羽有恩的。当然,在军事纪律上,关公是有问题,我们不能用现在的军队管理条例来要求关公。关公一听这话,极其感动,真正的有情有义,是不需要多说一句话的。于是关公下令,闪开,让丞相走。曹操走了。但是这个话你换个别的话就不行。“将军”,这一句把他的身份、遭遇、历史、他自己的地位,都说出来了。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随便叫关公一句“将军”的。而一句“别来无恙”,多么高雅,说明我们已经相别很长时间了。“无恙”,从字面说是生病。这意思就是,“相别以来,你过得还好吧?”按我这么说,“相别以来你过得还好吧”,不行;按字面意思,“相别以来,你没有生病吧”,这也不行;翻译成英语,“General Guan, are you OK? ”更不行,一句话没说完,关公早把曹操脑袋砍下来了。力量就这么大呀!一个人能为自己的感情、情怀、心意、风度,寻找到最合适、最有力量、最动人的话,这样的人是多么幸福,这样的人即使是死了都是幸福的。曹操是文学丞相,能做到曹操这样的也没有几个。例如唐明皇,是艺术帝王。我说的这是,文学帮助我们命名和修辞。

第二,文学帮助我们感受和抒情。

我要说的感受,实际上包含了感觉,感情,尤其是包含了感动。人活一辈子的价值在哪?在功利吗?在级别吗?在收入吗?当然这些都很重要,但是我觉得人能好好地为自己这一辈子所感动,这是了不起的,这使他的生命有了滋味,他对生活的各个方面,就像知道月亮是皎洁一样的感觉,也是了不起的。

1980年,国门开放,翻译进来一本《美国现代短篇小说选》,其中有篇小说是美国的著名作家杜鲁门·卡波特写的《灾星》。《灾星》里写一个女孩,每天卖掉自己的梦。《灾星》里有段描写,使我非常感动。他说这女孩穿着高跟鞋,从石头台阶上走下来的声音,让人想起吃完冰淇淋时小勺碰响玻璃杯盘的声音。这个感觉奇妙极了。一个有着文学气质、神经质、带着伤感的女孩,穿着高跟鞋下台阶的声音,怎么会像钢勺碰玻璃杯的声音呢?为此我找了各种各样的玻璃杯,见着玻璃杯就敲。这是1980年,一直到2009年,29年中我敲了无数玻璃杯。我还专门买了大连出的玻璃里掺了金属的杯子,据说那杯子敲起来有金属的声音,有余响,但是那也绝对不像任何女孩穿高跟鞋下台阶的声音。终于有一次,我在武汉大学演讲,讲到这件事,恰巧我面前就有一个玻璃杯,我拿起杯子来一敲,像!终于找到了!文学就是让你变得这么可爱。

有一些感觉,你是越强调越说不清楚,越强调越说不出来。但是到了文学家手里,不知怎么两下就写出来了。比如苏东坡的词。这两句词并不是他写得最好的,但却使我感动。他写“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你不必见着老朋友想过去的事儿啦,别来无恙。我刚才说“别来无恙”还忘了说重要的,除了老仇人、老朋友,还有没有成功的老情人,或者因故离异的,比如陆游和唐婉,见面肯定会问“别来无恙”。苏东坡呢,说不要问别来无恙啦,现在不是天正好么,“且将新火试新茶”,该赋词赋词,该喝酒喝酒。一下子显得那么美丽。浙江人——这儿离杭州很近——大家都会背白居易的《忆江南》。“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白居易写《忆江南》这三首词,写得实在是太有感情了。一个人一辈子能写出两三首这样的词来,他这一辈子就算是没有白活。

小时候读唐诗,我也喜欢刘方平的“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他好像没有说什么,但是他把生活中每一个细小的变化、感觉表达出来了。这些如果没有文学的帮忙,仅仅靠我们自己,去听虫叫,去看潮水,去沏茶,会觉得达不到这个境界。

第三,我们实际上还在为生活结构与编织。

文学的写作,在这一点和数学是一样的,可以寻找许多不同的素材,同时不断改变排列组合,因而使它重新确立起一个逻辑来。譬如说《赵氏孤儿》,它能使歌德、伏尔泰受到感动,在德国、法国都上演过《赵氏孤儿》的戏剧,其中一层一层的情节,一个一个的故事是让你多么感动。但是我这里要说的,不是这样的故事的感动,还有一种非故事的、非线性发展的组合,表面上看是没有关系,东一句西一句的,但形成了一种特别奇妙的关系。比如我们说话剧,话剧都有文学的本子,就有像契科夫的话剧那样,他说一句天气的话,说一句炉火的话,就使你那么感动,而且你解释不出来。为什么要这么说?这没有关系。由于文学的力量,使没有关系的关系变成了最动人的关系。

我还可以举中国诗歌的例子。比如说我们都知道“人面桃花”这个故事,“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诗很简单,很通俗,也很动人。去年我在这个门里,看到很美的桃花和很美的少女,这个少女和桃花一样美,这个桃花衬托了少女更美,人面和桃花相映而红。人面桃花互相衬托、反映、补充,出现了这样的美景。今天再来,见不到这个少女了,可是桃花仍然在笑。人面和桃花没有逻辑上的关系。不是说桃花是少女种的,桃花长得好,因为少女是植树方面的模范,没有这种含义。说这个少女的脸红扑扑的,像桃花?面色要真的像桃花,也不见得是最好看。本来是没有关系的关系,但是已经很有情节了。“去年今日此门中”,说明到今天已经过去一年了,“人面桃花相映红”,这又有一个重要的情节。这个重要的情节是文学把它们整合在一起。而如今人面不在,也许诗歌的抒情主人公没有找到这个少女;也许这个抒情主人公本来是特地来看望她的;也许这个抒情主人公给她带来了礼物,或者为她写了诗;也许这个抒情主人公回到城市后,想念这个少女想念了一年。这些都没有说,但也都有可能。都有可能是什么意思呢?文学它在追求人生的各种可能性,它在美化和强化人生的各种可能性。绝大多数的行业当中,这个可能性只是事情的刚刚开始。您是医药界的,您研究一种新药,这个新药能治病,这只是一种可能性,不能算你完成了一个医学上的创举。做饭也是。您写了一个菜谱,也只是一种可能性。有时候文学上的菜谱也并不全然可靠。《红楼梦》里写的茄鲞的做法,据说真那么做,并不见得好吃。但是文学不一样。文学探讨可能性,把可能性栩栩如生地写出来,它就已经成为非常动人的作品。文学里有神仙,文学里有精怪,文学里也可以有狐鬼,文学里可以有各种不可能但你始终在想象着的、让你不能忘怀的、不能放弃、丢不下的东西。文学对可能性的追求,是文学最感动人的地方。为什么?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有限的。我们受空间的限制,受时间的限制,受生命本身的限制,受一切现实性的限制。但是文学恰恰扩展了人的可能性,补充了、延伸了生命所具有的意义。所以我为什么一开始说,文学使人变得充实,使人变得丰富。譬如说战争。我想在座的,已经没有什么人是真正参加过实际的战争的了,但文学可以没完没了地描写战争,使你体会战争的可能。太空旅行、极地旅行、沙漠探险、追踪敌特,这一切人生中很难碰到的极端的情况、特殊的情况,你在文学里都有可能遇到,使你不但知道自己的生活,还知道和你不同的生活。这不是你活了一辈子等于活了好几辈子吗?尤其是像《红楼梦》那样的小说,因为它写得细,写得真实。我常常说,认真读《红楼梦》的人至少活了两辈子。他除了活了自己的一辈子外,他还陪了贾宝玉、林黛玉,陪了尤二姐、尤三姐,陪了王熙凤、王夫人、鸳鸯、袭人、晴雯活。它延伸和扩展了你的可能性。

最后我要说,文学是记忆,是对生命的一种珍惜和挽留。

因为不管我们生活在一个多么伟大的时代,不管我们做了多少有意义的事情,这一切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过了这个时候都会逝去。我为什么在19岁时,1953年的11月开始写《青春万岁》,就是因为我体会到,那种年龄,又赶上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青年人的激情,它不可能永远存在,永远处于激动的状态。但当你把它写成一个小说的时候,当你用二十多万个字,把它排列在那,放在那,把一切都记下来的时候,它有可能比你的记忆、比你的感动更长久,有可能在你衰老的时候,这些文字还没有衰老。日子很快地来,很快地去。每天你都告别一个日子,同时迎来一个新的日子。说起来这就是文学的一个优越的地方。比如《诗经》。《诗经》是三千年前,或者说是两千五百年前的作品。因为孔子生在两千五百年前,他是诗经的主编,也是责编。两千五百年前的诗经,我们现在还能够感觉到亲切的东西,已经不是太多了。当然《论语》、《道德经》我们还可以读,可是有很多东西,和两千五百年前、三千年前已经变化得看不出来了。同样是吃饭,现在的饭和那时候的饭也不一样了;同样是用语,现在的用词和那时候的用词也不完全一样了。治病的方法不一样了,取暖的方法不一样了,煮炊的方法、能源也都不一样了。但最不受这个影响的,是文学。“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们现在读起来一点也不感觉遥远。“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鱼儿如何在莲叶中游动,仍然像是发生在我们眼前,诗使得生活永生。是文学延长了我们的生命,是文学挽留了我们的记忆,是文学告诉了我们,尽管人生是短促的,但是人生是值得的,记下来,也是值得的。如果你记得好,那么这一部分的生活就会在相当长的时间流传下去,被人们所了解。清朝雍正年间、乾隆年间,都发生了一些什么事,那时候人民的生活怎么样,我们没法知道。但是你读了《红楼梦》,你的感觉就不一样了。你感觉到贾宝玉还是十五岁、十六岁,林黛玉还是十三四五岁,他们永远年轻。你读了《史记》,看到对刘邦、项羽的描写,那些场景又出现在了你的眼前。他们相争的故事、胜负的故事,令人扼腕,令人顿足叹息的故事,仍然活在你的身边。

有文学和没有文学是不一样的,爱文学和不爱文学是不一样的。我非常高兴来到桐乡,我知道这里是一个文学之乡、文学之城,这里有很多人仍然爱着文学。让我们共同经营、守护我们文学的生活、文学的事业吧。谢谢大家。

(本篇为王蒙先生在浙江桐乡所作的专题演讲,近日由王蒙先生亲自整理成文,交由本报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