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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雄拉山口的雄鹰

来源:文艺报 | 郑恩波  2017年08月07日07:15

陆航的直升机专家李伟是个传奇人物。

1989年4月1日,陆航在西藏执行任务的张崇海机组,从林芝起飞后,与部队失去联系。因为是在边境地区飞行,所以,失事飞机是否在国内,还是个未知数。

到5月底,近两个月的空中、地面、军方、地方综合搜寻,都没有任何新的发现。航空搜寻工作被迫暂时告一段落,李伟和陆航基地王德荣司令员一行回到了成都。正当他们准备返回北京时,又接到上级通知,要求他们暂缓回京,留在成都待命。

6月下旬有消息传来,猎人在多雄拉山口南部发现了直升机残骸,陆航和成都军区即刻派李伟和军区陆航处鲁参谋赶赴西藏。那天早晨天刚蒙蒙亮,他们就坐着摘掉了军车牌照的吉普车,赶到双流机场乘机。

做好了一切必要的准备工作之后,王司令员带着二团的邢喜贵团长、国逢仁副参谋长、罗国富处长,机关的冯蒂凯、刘建军、李伟,以及灵芝军分区作战科冉科长和几个侦察员,机降到事故现场附近的山脚下,开始勘察事故现场、搜寻遇难人员遗体。

这里的积雪尚未全部化尽,但是高大浓密的灌木丛已经全部显现在眼前。4月初李伟和他的伙伴们来到这里时,这些灌木丛全都埋没在积雪下,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分外素洁。可是这会儿,灌木丛枝头上却挂着事故的残片和衣服的碎块及纤维物,在风中悲戚地晃动不停。凄惨狼藉的现场明确地告诉人们:在事故发生的瞬间,张崇海、巴古泽旺、刘家强、唐孝德4位同志就已遇难。

事故残骸分布的宽度比较有限,随着山坡向山顶延伸,呈长条状。李伟和战友们在树丛下的雪地里仔细地搜寻,并且把遗体的碎块小心地背到山下。现场勘查搜索结束以后,李伟和同志们认真、细致地对尸块做了辨认,然后分别把他们临时掩埋在雪地里。

高原雪山上的天气变化很快,刚才还是蓝色的天空,转眼间就布满了云,云层好像故意作对似的,紧紧捂住了山顶。按计划来接他们的直升机,在云上盘旋了一阵子,最后只好返航了。望着偏西的太阳和距离他们也就两三公里的多雄拉山口,王司令员说:“这天气,不能等飞机啦,咱们徒步翻山回去吧。”大家便沿着羊肠小道开始向山顶进发。侦察兵出身的冉科长长期工作在林芝军分区,经验十分丰富,他悄悄拉了拉李伟:“这个时间翻山,肯定过不去,我们会全部冻死在山上。”李伟相信冉科长的话,赶忙和邢团长商量对策。他们快步追上走在队伍最前面的王司令员,申明了理由,提出了建议。冉科长也向司令员介绍了以往的经验和教训。王司令员听后,毫不迟疑地决定:就地宿营,明日天亮以后再行动!

在一块突兀上扬的大岩石下,李伟一行安顿了下来。虽然是夏天,但晚上依然挺冷,他们只好燃起了火堆。可是,这次野外露营最不好应付的不是寒冷,而是那些成群结队乱飞、迎头捣乱的小蠓虫。它们是死皮赖脸往头发里钻,往脸上扑,被叮咬的地方又痛又痒,难以忍受。为了应付这些小蠓虫,他们只好尽量多往火堆上添加湿树枝,把大火变成烟,用烟来驱赶小蠓虫。虽然得承受着烟的熏呛,但这总比被蠓虫咬要好一些,直到后半夜,气温降得很低,这群不速之客才不见了踪影。

早上9点多钟,李伟和同志们终于听到了黑鹰直升机飞临他们上空的隆隆声,陆航办公室主任曹天臣将军亲自随机赶到现场上空,通过电台问候了大家。曹将军说:“我身边有吃的,还有用的,就是专门给你们送来的,可我们是在6000米以上,全是云,下不去呀!”王司令员高兴地回答说:“谢谢首长关心,我们翻山回去,飞机到排点接我们吧!”

收拾好行装,大家抖擞起精神向山脚进发了。到了山脚下,仰头望着面前陡峭的冰大板,不禁让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光秃秃的冰壳散发着森森的白光,根本就找不到任何路的痕迹。大家稳下神来,喝口水运运气,做爬山的最后准备。李伟和邢团长商量后,排定了行军序列:冉科长带两个战士在前面开路,邢团长、国副参谋长带两个战士护卫着王司令紧随其后,冯蒂凯和李伟殿后,刘建军、罗国富等夹在其中。

军分区的冉科长有丰富的登山经验和过硬的身体素质,对这一带的地形环境非常熟悉,李伟非常佩服他。一路上,没有他在前引领,大家根本就不知道怎么走、往哪走。爬冰大板时,如果没有他在前边挖窝开道,大家几乎就不可能爬上去,说不定还会酿成又一个大事故。而李伟呢,背着一支半自动步枪走在队伍的最后,刚上路时并没觉得背上的枪有多沉,可是走了一段,便越走越觉得沉重,两只脚迈起来就没有那么轻松了。李伟事后在日记里这样写道:“说实在的,这要是我私人的物品,哪怕它再值钱,我也会毫不可惜地扔掉它。可这是枪啊!它不属于我个人,我在,它就必须和我同在。”

终于爬上了第一个平台,有那么20多米是相对平坦的,起码可以站直了走路。再往前是一条4米多宽的溪流,过了这条溪流,就又得爬山了。这条溪流与我们日常概念中的小溪,可完全不是一回事,它没有温柔可爱可言,冷酷和危险时时存在。它的上游是从厚厚的陡峭雪层下涌流出来的清澈雪水,形成一个4米多长、2米多高的小瀑布,直接冲打在不足一米宽的石板上,水流经过这块不足一米的石板后,便钻进了厚得不能再厚的积雪下面,那里黑洞洞的,深不可测,一旦跌进去,只有死路一条。摆在大家面前的是一条一米来宽、4米多长的水路,水深近半米,流速很快。水路的右侧是陡峭的雪坡和小瀑布,左侧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积雪和溪水流入的雪下巨大黑洞,如同小雨般的水雾在空中飘洒,流水的轰鸣让人感到震颤。为了保证安全,大家紧贴着水路的右侧蹚走,此时,你才能体会到什么是“水凉刺骨”。李伟前面的冯蒂凯科长,蹚到中间时,突然身体向右一转,双手扶着水中的石壁,回过头来对李伟喊道:“老李,不好,路怎么动起来啦?”李伟估计他是产生了错觉,于是向他喊道;“没事儿,别看路,往前看,再走几步就上岸啦!”可是他却听不进李伟的话,死死站在原处,一动不动。李伟向前面已经上岸的人呼喊,可“哗哗”的水声把他的喊声全都吞没了,他又不敢从左边超过去,因为那太危险了。只能站在冯科长的后面,在刺骨的雪水中浸泡着,等待着被人发觉。大约过了一分多钟,已经过了河的冉科长偶然回头,发现这两位还停留在水中,于是立刻返身赶过来,向冯蒂凯伸出一根棍子。在冉科长和李伟的推拽下,冯蒂凯终于过了河,李伟也从紧张焦急中得到了解脱。

过了小河,接着就开始爬冰大板。说是冰大板,其实仍然还是雪,只不过是在阳光的照耀下,表面一层雪融化后又结成了冰块。这个地方的坡度较大,足有60~70°,冉科长在最前面,使军用锹在坡上挖出交错的脚窝,大家踩着脚窝,全身伏在雪地上,四肢并用地向上爬。李伟殿后,由于前面多人的踩踏,他脚下的雪窝已有些平滑了。而他最担心的是,前面的人万一失手滑下来,立刻就会产生连锁反应,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倒下了,其他的一个也跑不了。这支队伍在多雄拉山口南坡的冰板上,艰难地向上蠕行着。爬了一多半的时候,李伟的一只脚突然蹬滑了,他顿时全身一紧,双手死死地扣住雪地,连下巴都用上了,好在止住了滑动。他拼命用脚尖又踢出个雪窝来,凭感觉确认自己已经趴稳当了,这才放了心。他下意识地低头望了一眼,立刻感到后背冰凉,吓出了一身冷汗:这要是滑下去,再顺水流入那几十米深的雪层之下,就算没死也永远不会被发现。哎,这两条腿上的肌肉怎么也开始抖动起来了?他竭力想控制住两条腿,不让它们抖动,但就是不起作用,他第一次体会到了生理意义上的身不由己。他只好趴在雪地上,让过于紧张的身体慢慢地松弛下来,否则他就将寸步难行了。他与前面的同志间的距离拉大了,他看到上面有人向他招手,示意他跟上来,他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停了那么一会儿,大腿的抖动总算慢慢停止了,他才开始继续向上攀爬。

经过5个多小时的生死拼搏,李伟和他的战友们终于一个不缺地到达了多雄拉山口。当迎接他们的军分区战士从李伟肩上摘下半自动步枪时,他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感觉轻松多了,心里感叹道:天公啊,你再怎么厉害,也阻挡不了我们,我们还是胜利了!时任陆航二团机务处长的罗国富,一头扑进李伟的怀里,孩子似的痛哭流涕,嘴里则反复叨念:“我们活了,我们都还活着!”李伟的肩头和胸前抹满了这个30多岁的汉子流下的鼻涕和眼泪。

站立在多雄拉山口的峰巅,望着白雪皑皑、耸入云霄的雪峰和盘旋在头顶上的几只矫健的雄鹰,李伟的胸中翻涌起一阵骄傲自豪的热流,情不自禁想起了当年爬雪山、过草地、抢渡大渡河、翻越腊子口的中国工农红军。而今,李伟和他的战友们为了完成肩负的使命,两次奔赴西藏,爬雪山、蹚雪水、过险河、战严寒,克服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完成了党交给他们的光荣使命。他们经历的一切,是新的历史条件下一次新的长征,也是他们个人的历史上分外富有光彩的一页。

搜寻工作的完成只是善后工作的开始,临时掩埋在雪地里的烈士遗骸需要及时处理。按照藏民的习俗,殡葬的方式主要是天葬、水葬和树葬,没有火葬这一说,所以当地也就没有火化的设备。

首长们研究决定:4位遇难烈士的遗骸在现场就地火化。综合权衡了各种条件后,领导自然又把这个工作交给李伟去牵头完成。这样的事情,谁也没经历过,更别说什么经验了。李伟只好和几个年长一点的同志,按照想象中的需求,提出了完成火化任务所需要的物品单子:一块钢板,一堆劈柴,两把铁锹,一支铁钩,一只油桶和4只听装压缩饼干桶。军分区的后勤部门立刻就把东西置备齐全了。

直升机载着曹天臣将军、王德荣司令员和参加执行任务的几个同志降落在事故现场,卸下了必需的物品后,李伟和罗国富处长以及一位姓袁的军医,留在现场执行火化任务。其余的人,随直升机飞离现场,降落在200米以外的河滩上,等候火化工作的完成。

李伟和罗国富在河滩上用大块卵石将铁板架起来,把用煤油浸泡过的劈材架在铁板下点燃,再把干干净净的白雪放在铁板上融化,用雪水把铁板洗刷干净。铁板慢慢地烧红了,李伟和罗国富把在此之前掩埋在雪地中的烈士遗骸小心翼翼地挖出来,再分别轻摊放在火红的铁板上,在高温下面,这血肉之躯开始化作缕缕青烟,随风飘散在喜马拉雅山中……

两个半小时以后,4位烈士遗骸火化完毕。李伟对4个铁罐进行高温烘烤后,把4个人的骨灰分别捡入其中,再把骨灰罐封装在一个纸箱内。最后,李伟双手捧着4位烈士的骨灰,迈着沉重的步伐,登上了直升机。

在林芝,没有寄存骨灰的地方,李伟便把四罐骨灰安放在自己的床下。从林芝飞到拉萨,再从拉萨飞到成都,这4位烈士的骨灰都携带在李伟的行李箱中。参加完在成都举行的张荣海、巴古、刘家强,谭孝德4位烈士的追悼会,李伟才随首长以及相关的同志,一同返回了北京。

多年以后,陆航二团的老同志们,每每念及此事,对李伟所做的一切无不为之感动,都交口称赞;“老李真够意思,真能为基层部队干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