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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顺人生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王旭明  2017年08月08日07:09

福顺死了。

福顺是村上的五保户,因没有多少亲戚朋友,主要靠村委组织劳力,第二天就把他埋了。

福顺是在他家的狗死后一周后死的。狗是福顺唯一的伴儿。福顺死的那天,全身精神紧张、痉挛、幻觉、谵妄、怕光怕声、怕水怕风,还整天学狗叫。于是,村上有人说,福顺是狗叫走的。

平时,村上死了人,是件很大的事,总要停放5到7天,举行丧葬仪式,总要有人三三俩俩聚在一起,议论一番,或褒或贬,或多或少有些叹息、惋惜之声。但福顺死后没有人提起,没有人同情,更没有人惋惜,甚至有点解恨。就象庄户人家打扫秋天落在院里的树叶一样,用萝头或独轮车往大门外的沟下一倒,谁也不会再去看一眼。福顺就象其中的一叶。

福顺所在的村叫平山县石岩村。平山县是国家级的贫困县,石岩村是平山县最穷的村。这里四面的山好像都和天相连,这里仅有的地都是挂在山跟前的那些布片,这里所有人、畜的水源就是北山脚下那眼石井,石井里的水是靠夏天山缝里的水钻到这里攒起来的。这里通往外面唯一的路是顺南山山势凿开的那条蜿蜒小道。顺着这条路走十几里才能走进一段两山夹一沟的河滩,顺河滩再走十几里才能走出大山到了镇上。

石岩村原本是镇政府所在地北坪村的一个自然庄,1981年前和北坪村是一个大队,农村土地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才成为行政村,但石岩村原来耕种的北坪村的一部分耕地没变,现在成了石岩村村民的责任田,也是保命田。

石岩村百分之九十的人家姓叶,而福顺家姓陈。福顺的祖籍是河南林县人,是他爷爷的爷爷那辈迁到石岩的。福顺的名字是他爷爷起的,其寓意就是希望他有福又顺,一生幸福。到福顺这一辈,陈家已经是一个弟兄七人的大家庭了,福顺下面还有老二福佑、老三福财、老四福禄、老五福水、老六福林、老七福根,加上其父陈槐,村上人称陈家是七狼八虎。

由于陈家人是外来的,为了在村里站住脚、不受欺负,处处显示出他们的抱团、凶悍。福顺的父亲年轻时就是村上有名的厉害人,发生争执以打为主,他教育自家儿子也是以打为主,虽然在打斗过程中也经常吃亏。福顺的弟兄们从小在学校打架就是出了名的,兄弟之中福顺最甚。福顺出手较狠,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因橡皮之争打折过同桌的胳膊,五年级的时候因老师批评他和老师摔过跤,七年级的时候不服校长给他的处分用砖块拍过校长的脑袋。

福顺家的邻居是村上有名的善户,主人叶大海在县里当干部,家境要好一点。在六、七十年代吃不饱饭的那些年,福顺家没少去叶家借米借面。说是借,实际上就是要,从没还过。福顺家和叶家是一墙之隔,那堵墙是界墙,从福顺爷爷的爷爷那辈就有,而且是有文书的。文书是在麻纸上用小楷笔写的,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将来不管谁家盖房都得以界墙为界,留出滴水,双方各执一份。可是等福顺的弟兄们长大了,福顺的父亲在盖新房的时候,非要占叶家滴水不可,叶家人不同意,福顺家七狼八虎就要动手。叶家知道打不过人家,好汉不吃眼前亏,更何况叶家女多男少,只得退缩。于是,福顺带头,七狼八虎齐上,就把那堵墙推倒了,还把根脚扎到了叶家院内,多占了叶家三尺地。

叶家人写了状子告到县里,和陈家打起了官司。公家人到场当面指责了陈家的不当行为,并强制陈家把根脚移了,重新垒起了界墙。陈家人虽然厉害,但在公安、法院人的面前还是不敢放肆。

叶家的官司打赢了,可也埋下了祸根。叶家的鸡经常被偷或被药死,叶家门前的桃树、果树、枣树时不时被人拗折了头。叶家人善,生不了气,每天忍了又忍。叶家的孩子在村里上学,总是躲着陈家的人。后来叶家的四女一男都长大了,都去了县城,老宅虽然留着,但叶家人很少回去。

陈家人不但耍横不讲理,而且有偷盗的家风。家具物什、鸡羊狗兔、粮油蔬菜,无所不偷。因为陈家人厉害,即使知道是陈家偷了也没人敢去要。因此村上但凡出门办事家里总要留个看门的。

春天来了,队里的人隔三差五要到北坪村种地。叶来成家住在村的西头,因为地远晚上回来得迟,就让小儿子叶天孩在家看门。十五岁的天孩,老实巴交,在家憋了一天,晚上家里黑咕隆咚,看哪都害怕,索性就把大门儿一锁到邻居家玩儿了。

天大黑了,天孩估计父母该回来了,就往家里走,刚走到门口,见大门开着,天孩以为是父母回来了,就径直往里走,走到当院没动静,正要喊娘,见堂屋有手电晃动。天孩吓得忙藏到大门旁的角房里。过了一会儿,天孩看到福顺走了出来,天孩只怕人家看见他,大气也不敢出,等人家大摇大摆走了,这才赶忙跑回屋里去看丢了什么东西。天孩家里并不富裕,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福顺偷走了一瓶油、一块豆腐、一捆葱和一顶天孩平时戴的黄帽子。

爹娘一进门,天孩就把这事说了。

爹说,你可真有出息,让你在家看门,你倒好,看着人家把东西偷走还不敢吭声,你咳嗽也咳嗽一声呀。

娘说,快别说了,人没吃亏就行了,谁敢吭声呀,没有人逮住过他们吗?被他们弟兄打过的还少吗?咱村土生那么大的后生,那天晚上去羊圈看羊碰到福顺带着老二、老三偷羊不是也赶紧躲起来了吗?眼看着人家把羊偷走了才进羊圈躺下。

天孩爹叹了口气说,这倒成抢了!

陈家人厉害出了名,福顺是代表,晚上小孩哭闹,大人都拿福顺来吓唬他们,一句福顺来了,小孩子就不哭了。虽然很小的孩子还不知道福顺是什么,但有一种意识就是很怕。

陈家人这样蛮横、厉害、可怕、不讲理,福顺弟兄们说媳妇自然成了问题,眼看一个接一个都到婚龄了也没个音儿。

福顺最辉煌的时候是1975年到1981年这6年间。75年从青海当兵回到村上,一下子象变了个人。从来不洗手脸的福顺开始讲卫生了,从来不爱说话的福顺逢人就讲他当兵的历史。村上的小井边、吃饭的饭场上、上地的地头边,都成了他讲演的场所。因为个子不高,演讲时总要找一个高一点的位置;因为眼睛不大,演讲时总要先揉揉眼;因为头发较乱,演讲时总要先用手往后捋一下;因为皮肤较黑,演讲时总要先用手搓一搓;因为嗓门儿不行,演讲时总要先咳嗽两声;因为怕没人听,演讲前总要发几根纸烟。不管他做多少准备,形象上给人们留下深刻印象的只有那个高高的鹰钩鼻子,内容里给人们留下记忆的只有他在部队是如何如何吃肉的、吃大米的,是如何如何让新兵蛋子给他洗袜子、买好烟、好酒的。讲卫生的习惯没半个月就不讲了,接着又经常在村人面前展示自己的另一个习惯,吃馒头不吃皮,总要把皮剥下来扔了。这在村上可是最奢侈的行为,那年头饭都吃不饱,谁肯舍得把馒头皮扔掉。这要在一般人家非让长辈数落半天,打个半死。可福顺觉得这样才能显示出他见过世面,展示出他高人一等的风范。他在扔馒头皮的时候,总是用右手拇指和食指两个藏着污垢又黑又长的指甲细致地把皮剥下来,当着众人的面扔出去,划一个弧落到地上,是那样的专注,那样的得意。但这个动作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是不做的,他会把馒头皮吃掉,并且吃的很香。

因为他说的多了,做的多了,都是老套套,大都是他说上句,人们就能接上下句,他一举手抬脚,人们就知道他要干什么。尽管如此,每次福顺都不觉尴尬。

人不会一直走背字儿,公元1975年的冬天,县里从县武装部派来一位下乡蹲点的干部,公社人介绍说是曹政委,先前也在青海当过兵,福顺感觉一下子有了靠山,主动和曹政委套近乎,又是请吃请喝,又是送烟送酒,曹政委很赏识福顺,福顺时来运转了。

在曹政委的庇佑下,福顺很顺利当上了村里的生产队长。

当了队长,福顺变大了。除了在曹政委面前外,虽然个子不高,但他感觉比谁都高;虽然嘴没毛病,可老是往下撇着,好像不往下撇着就会像弹簧一样弹出去;脸老是吊着,好像不吊着就会掉到地下丢了或被脚踩了。说话也又冲又呛,没一句好听的,好象这个世界上谁都该他的。除了原有的恶习外,变的又馋又懒。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生产队长是专管派活的,从此,陈家人不用再干脏活累活苦活了。那些和福顺有矛盾的、平时对福顺有意见的,成了专干脏活累活苦活的主。到20多里地外的北坪村干活也是这些人。队里分粮食、分菜蔬的时候,福顺是管事的、掌秤的,同样的斤秤,那些巴结福顺的、和福顺家近的,自然要比其他户分的好分的多。公社化那个时期,在生产队当个队长本来权利就很大,再加上有曹政委给他撑腰,那简直是不可一世。

福顺是陈家唯一见过世面的人,现如今又是队长,陈家没有人当过这么大的官,全家人像皇帝一样每天众星捧月般捧着他,吃的喝的穿的戴的用的,家里有的先尽福顺。福顺觉得自己天生就是有福大顺之人。那年过年家里大门的对联都是福顺自编自写的。上联是:早起饺子晌午面;下联是:黑来鸡蛋炒角片。横批是:真吃美了!虽然从内容和字迹都是那样的蹩脚,但福顺一家十分满意,以为福顺很有才。

只是福顺的婚事迟迟没有解决,总是全家人的一块心病。

由于陈家名声不好,老二福佑前几年好不容易收留了一个半傻的离婚媳妇,但没过多久,傻媳妇就被打跑了。福佑又成了光棍,听说还得了肝病。

眼看福顺30大几了,和他同龄的人,孩子都上学了,陈家当家的急,福顺更急。

为了说媳妇,陈家人没少求媒婆。虽然福顺当了队长,但媒婆们大都躲的躲、推的推,谁也不敢揽这个活。后来村有一个叫水仙的媒婆让陈家给缠上了,并且承诺不让她去北坪村那么远的地,不给她派行(hang)粪(一种农活,把地里大堆的粪一担一担分开,从地头到地脚均匀地堆开)、担灌(当地把厕所的粪便称灌)那样的苦活、脏活,还给她多记工分。水仙推不过,只好应允。

为了给福顺说媳妇,水仙不知跑了多少路,费了多少口舌。可不用说本村,就是十村八里的闺女们一听是福顺,头摇的象拨浪鼓一样,没一个同意的。水仙没办法,只好给陈家人交差,说自己没能耐,还是另请高人吧。

陈家人以为是水仙不卖力,对水仙意见极大。要是原来姑娘们不同意还有情可原,可现在他已经是队长了,为什么还有不愿意的,福顺弄不明白,想来想去,福顺认为一定是水仙从中打破,决定报复水仙。

水仙男人因病死的早,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过,日子过得很艰难。一但队里分下活来,水仙愁得要命。在造大寨田那些年月,每天按人口分任务,又是土方又是石方,水仙没少落泪。

叶三胖身高马大,爹娘死的早,家里穷,是个光棍,一天也不说一句话,但总是在水仙无助的时候帮水仙度过难关。一来二往,水仙感激他,两人有了意。但也只是暗里来往,明里不敢,水仙怕大队的人抓了她破鞋。虽说是暗里,但村上人都知道他俩的事,也理解水仙,孤儿寡母,的确需要有个人帮衬。

福顺不这么想,她想治治水仙。

山里夏天蛇多。那天下工回家,福顺在路上打了一条草蛇,路过水仙家就丢进人家院里,水仙的女儿去厕所,吓得又哭又乱。虽然蛇是半死不活,可毕竟是女人家,谁也不敢动。

三胖从门前路过,听到哭声,扛着锄头就冲了进去,三下五去二把蛇收拾了,没吭一声走了。水仙一家从心底里感激三胖。

又是一年中秋节。中秋之夜,月亮很圆很亮,月光洒到山村的每个院落,每个房前,每个窑洞,每个窗棂,石板房反射着皎洁的月辉。

农村晚饭吃的迟,水仙收拾了锅碗就快9点了。

前些天三胖在地里垒岸时被石头砸了脚,在家歇着。水仙知道三胖一个人生活不容易,早就想去看看。晚饭后,安顿好孩子们,水仙把街门朝外锁上,就向三胖家走去。

石岩村是个坡形,人们由上至下分住着,最上和最下相隔也不到一里。水仙家在坡上,三胖家在坡下,福顺家在三胖家坡下。

水仙几分钟就到了坡下。一听那温柔的叩门声儿,三胖就知道是水仙来了。开了门,谁也没说话。三胖往外看了看,随即把门插上。两人悄悄进了屋,坐在炕沿上。

水仙指了指拿来的月饼,温柔地说,吃吧!

三胖憨憨地说,你吃!

水仙说,我和孩子们在家都吃了,这是给你留的。

三胖憨憨地笑笑,那憨笑中透着幸福。

三胖拿起硬硬的月饼拧了一块递给水仙。

水仙吃了一点,又递给三胖。

三胖一口吃在嘴里,嚼着,舍不得咽。

俩人又说了会儿话,水仙关心三胖的脚伤。

三胖说,小事,没事,放心吧,有活给我说,或让孩子们告我,我能干喽。

说着说着,天不早了。三胖说,我送你回吧,孩子们在家会害怕的。

水仙点了点头。

两个人起身走出窑门,三胖把耳朵贴在院门上听了听,见外面没动静才开了门。

一开门,埋伏在门外两厢的陈家的七狼八虎一下子冲了出来。

三胖知道和他们无理可讲,为了保护水仙就拼命和他们撕打在一起。

三胖力气很大,两个人都不是他的对手。然而,一虎难敌群狼,况且又有脚伤,没几个回合,水仙和三胖都被人家摁倒在地。

陈家父子把三胖、水仙扭送到大队办公室,福顺面对面看了俩人一夜,还时不时地动几下拳脚。

第二天,大队给水仙、三胖定了个罪名是作风败坏,两人脖子挂上牌子,水仙的牌子上歪歪扭扭地写着“破鞋”,三胖的牌子上写着“搞破鞋”。牌子很重,勒在脖子上的米丝都吃进了肉里。两人被福顺用绳牵着在村上游来游去,转了好几趟才算完事。

水仙事件后,福顺更加嚣张起来。每天在村上转来转去,好象抗战时期的日军侦缉队,除了巴结他的几个人外,大人小孩见了他就躲着走。姑娘们、年轻媳妇们更是小心奕奕,生怕他抓住什么把柄。

三胖更加话少了,不管到那只是埋头干活。

忽然有一天,三胖不见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那里。开始村干部还托人打听三胖的下落,时间一长,人们就把这件事给淡忘了。

福顺的婚事始终没有音信,村上的姑娘不跟,外村的闺女不来。福顺干着急没办法。村上谁家娶媳妇、嫁闺女,福顺是必然要去的。在石岩村,无论是姑娘出阁还是新娘子娶回来,临行前或娶回来都要在炕边坐一阵的。这时是福顺最期待最幸福的时候,只要新人一落坐,福顺总要抢着和新人并排坐在一起,呆呆地看着新人。村上无论谁家办喜事,这是福顺必办的一件事,也是他干的唯一一件事,出力气的事他一点兴趣都没有。

福顺长年穿着部队退伍时的军服,看样子从没洗过。上面一片一片的污渍,几乎遮盖了衣服本色。穿着它,福顺很自豪。每当他和新人并排坐在一起,虽然是那样的不和谐,虽然人们是那样的窃语着、偷笑着、数落着、指划着,而福顺好象入无人之境,全然不顾。长期娶不上媳妇,福顺就有了这种怪癖,那怕坐一会儿,他也能得到极大的满足。

叶凤英家里人口多,填饱肚子成了全家人每天最大的心愿。秋天来了,田里长满了瓜果豆角。那天安排的是撇玉茭,看着玉茭杆上挂着的豆角,凤英不免有些心动,趁人不注意,往怀里偷偷装了一把。

在那个缺粮缺菜的年月,石岩村每次下地收工,福顺是要搜身的。

凤英本来已被福顺搜过身走出老远了,可怕豆角掉出来,一直捂着个肚子,让福顺看出了破绽,硬把凤英叫回来,凤英只好把衣服解开。

凤英被抓个正着,当天晚上队里召开批斗会,第二天又游街,牌子上写着“盗窃犯”, 凤英偷的豆角还用线串起来挂在脖子上。米丝吃进凤英脖子的肉里,福顺继游水仙之后又风光了一回。

其实,那天和凤英一起偷的还有福顺的兄弟们。其他人只是偶而一次,而福顺家几乎成了职业,村里谁人不知?可福顺有权,福顺又是管搜身的,福顺兄弟从来没被搜过身。退一万步说,你搜出来又能怎样?

凤英也真是,明知福顺搜身还铤而走险,不用说偷了,就是拾,让福顺家碰到也不行。

虽然是收秋的季节,可日头还是有点热烈。即使戴着草帽,汗珠还是从男人的脸上往下淌。

地里的玉茭前十天就撇完了,玉茭杆也全被刹倒了。叶俊红饭没赶上吃一口,就去剜猪草,路过玉茭地,顺便在躺着的玉茭杆里翻了几遍,还翻出了四穗玉茭。叶俊红喜出往外,为了不被发现,就把玉茭夹在猪草中间。本来想正晌午,不会有人的,谁知刚走到地头,就碰到了福顺。

福顺问,怎这个时候给猪剜草?

叶俊红尽量平静地说,猪没吃的了。

福顺看着箩头又问,猪草里没夹别的东西吗?

叶俊红用粗糙的手捂了捂箩头,啥都没有。

福顺很严肃,搜搜!

说着夺过叶俊红的箩头翻了个底朝天,看到那四穗玉茭,福顺发出一阵奸笑。

叶俊红说,你都拿走吧。我不是偷的。

福顺说,只要是生产队的就是偷的。

叶俊红说,我见好多人也遛了。

福顺得意地,那是我批了的。

叶俊红央求说,你去年借我的10元钱不用还了,这次你就高抬贵手吧,只要不游街,你说怎办就怎办吧!

其实福顺借钱压根儿就没想还过,这下正好就了劲儿,那也行,你买两瓶白酒,买一条“大前门”(香烟),晚上给我送去,给你想想办法。

叶俊红照福顺说的做了,这事过了。

第二天,福顺拿着叶俊红买的东西去见了曹政委。

下午,坐着公社的拖拉机,福顺和曹政委一起进了村。

晚上,曹政委召开群众大会,对福顺这一段的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还给大队支书打招呼要培养福顺进村领导班子。

福顺更得意了。

深山出俊鸟。

石岩村虽然山大沟深,不知是空气好还是水质好,村上的姑娘们长得是那样的芬芳秀气,就象春天漫山遍野的桃花,那皮肤红里透白,白里透红。虽然没什么好穿戴,但都出落得婀娜多姿,好象这是一个仙女下凡的所在。

叶春仙是村上数一数二的好姑娘,乌发披肩,汪汪凤眼,个子不算高,但青春女子美的特征全部镶嵌在哪匀称的身段上。虽不经意去梳妆打扮,更显其自然纯朴,端庄大方。从小学习成绩就好,公社会考每次第一,方圆十里都叫她小穆桂英,高中毕业后当上了村里的民办老师。

福顺对春仙早就垂涎欲滴,有事无事往学校跑。春仙对福顺很厌恶,但碍于情面,表面上还得应付他。

只要福顺在学校出现,春仙身边总有学生陪伴着,福顺不敢动手动脚。

福顺一直不死心,总想找个机会。

那天公社学校联区集中老师开会,福顺打听到春仙天黑才能回来,一收工就到村口等。

约摸晚饭过后,才听到村口有自行车的铃声,接着传来春仙银铃般的笑声。等看清了人影,福顺看到不是春仙一个人,还有一个长得挺帅气的年轻人和春仙一起回来。

那个年轻人骑着车子带着春仙说说笑笑,路过福顺,看也没看一眼便往村里走去。

福顺妒火中烧,他认为这个年轻人是他最大的敌人,决心要教训一下这个年轻人。

第二天一早,春仙和年轻人准备出门,推起自行车很沉,一看,轮胎瘪了,春仙知道是谁干的。

两个人推着自行车往村外走。

路过打谷场的时候,福顺披着那件破旧的军制服在那蹲着。看见春仙过来,福顺站起来,主动搭讪,春仙又要去开会呀?

春仙边走边哼了一声,看也没正眼看他一眼。

福顺看着车子,故作惊讶,怎不骑呀?没气了吗?扎钉子了吧?用不用我给你修修呀?

春仙头也没回地回了一句,不知道那个畜类黑了心了,不得好死!

福顺嘿嘿冷笑,气还不小呢!

一直走了两个多小时,到了公社的一个修车铺。修车师傅一看就说,车胎是钉子扎破的,得补胎。

年轻人说,补吧!

白露一过,林业队开始打核桃,核桃不多,三、五天就打完了。村上的仓库里堆了一地,那是队里的,没有人敢拿。只有福顺在天黑的时候经常找到保管开开门儿,把身上的口袋装的满满的,说是给曹政委拿的。

春仙的父亲叶俊忠是村上的能人,不仅地里活样样出色,铁匠、木匠、瓦匠、石匠的活都能拿得起来,还会拉拉面、炸麻糖、套兔子、打野鸡,干摘花椒那活比妇女都快。虽然50多岁的人了,上树比年轻人都爬得快爬的高,在村上谁家有事都叫他帮忙。不管给谁家做活,叶俊忠从不拿工钱。福顺家的院墙就是叶俊忠给垒的。叶俊忠院里种的一小片烟叶,每年旱烟做好了,福顺都要要一包。

秋后的雨天很耐心,丝丝不断。

第三天午后,雨总算停了。队里没什么活,叶俊忠拿了个补了又补的麻袋出门了。

叶俊忠在村外转来转去,走了一洼又一洼。每到核桃树下,不时地弯腰在草丛中、荒叶中扒拉。队里的核桃已经打过,想遛几个核桃也不是容易的事。雨后的核桃树滑溜溜的,叶俊忠虽说是上树的好把式,可爬起来还是很吃力,有好几次从树上滑摔下来,虽说没有伤筋动骨,但皮外伤还是有的。

到天擦黑,叶俊忠遛了多半麻袋核桃,有带皮的,有不带皮的,估摸也有十来斤。想着回家以后,五个孩子站在自己眼前,自己把又香又脆的核桃仁分给他们,孩子们香甜地嚼着,心里就充满无限幸福。

叶俊忠想着走着,走着想着,快到村口,大老远就看到福顺在蹓达。走近了,福顺正叼着个烟袋抽着旱烟。叶俊忠一闻那烟味儿,就知道是自己种的旱烟。

叶俊忠很友好地给福顺打了个招呼。

福顺好像没听到叶俊忠和他说话,一脸的严肃,问俊忠,袋里是什么?

叶俊忠毫不遮掩,遛了几个核桃。

福顺就象抗战时把哨卡的伪军一样,一把夺过叶俊忠的口袋,没收了,走吧!

叶俊忠好话说了一箩筐,福顺毫无给的意思,反而威胁说,俊忠啊,看在咱俩关系不错的情份了,这事就到我这儿了啦,你要不服,咱们就经大队解决,罚款游街是少不了的,你看着办吧。

叶俊忠无奈,只好认栽。其实在叶俊忠出门的时候,福顺就操了这个心了,只是叶俊忠没想到。

叶九成是从中国人民解放军某军区后勤部退下来的老干部,鹤发童颜,身材魁梧,年岁大、辈份高,在村上人们大都叫他九成爷。

九成爷把在部队养就的一身干练作风带回了村上。他关心村上的事,利用自己的人脉关系给村上请专家打水井、修水池、修公路,干了不少好事。他主持公道,邻里之间有什么事都愿意找他评评理。福顺家的所作所为,九成爷早就看不惯,不止一次公开批评过他们。对九成爷的批评,福顺很难接受,甚至是怀恨在心。迫于九成爷的威望,他只能一忍再忍。

石岩村的山上、地里、沟边长满了杏树。秋天,仓库里的杏核堆了一大堆。妇女们能派上砸杏核的活儿是最轻松的活。春仙学校放了秋假,在家没事,也加入到了砸杏核的行列。

妇女们砸杏核是按斤计工分的,砸的越多工分越多。春仙在家排行老大,她想替父母多分担点负担,每天来的最早,走的最迟。

仓库那儿妇女多,福顺一有空就往那跑。虽然没人待见他,可还是没话找话地和妇女们搭讪。特别是到了天黑,福顺总在仓库门口转来转去。

那天,妇女们都回家做晚饭了,仓库里只留下春仙一个人。福顺悄悄来到仓库,春仙一边砸杏核一边想着心里那个年轻人,什么也没听到。福顺象一只饿极的狼,一下子从后面抱住了春仙。春仙不顾一切的反抗,大喊救命。

九成爷早就看出福顺的坏心眼,这几天格外留意。福顺溜进仓库,九成爷还以为他是偷杏仁呢。尾随其后,听到喊声,九成爷破门而入,一脚把福顺踢倒在地。

福顺从地上爬起来,正要挥拳相向,瞪眼一看是正义凛然的九成爷,傻眼了。

春仙捂着脸哭着跑了。

九成爷用他那粗大的食指指着福顺厉声责问,你还算个人吗?

福顺不服气还狡辩,我就是给春仙开个玩笑。

九成爷更加严厉,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你是主动去给人家道个歉,还是我把这个情况反映到公社、县里?

福顺知道九成爷不好惹,只好服软。

福顺搭拉着脑袋,跟在九成爷身后,走进春仙家。

叶俊忠见九成爷来了,忙招呼落座。

叶俊忠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根由,指着福顺,你怎么这么没良心呢!

九成爷让春仙出来,春仙不出来,就对福顺说,你就给春仙爹说吧!

福顺说了一堆陪情的话,并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起身溜了。

叶俊忠、春仙对九成爷千恩万谢。

九成爷说,谢啥呀,乡里乡亲的,要不是看在都是一个村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早就把这小子送法院了。以后有事和我说,我还不信治不了他了。

九成爷从叶俊忠家出来,又去了大队支书叶增喜家。

福顺从来没碰过这样的钉子,回到家里谁也不理,家里人不知其情,谁也不敢吭声。福顺一夜未睡,以为是九成爷坏了他的好事,对九成爷怀恨在心。

第二天,大队党支部召开会议,专门研究对福顺的处理意见。其实,支书、支委们早就有撤掉福顺的心思,只是碍于县里派驻的下乡干部曹政委的面子。这次福顺既然有了这档事情,曹政委那里恐怕也不好说什么了吧。

曹政委参加大队的支部会是理所当然的,这次听说是处理福顺头天就住到了石岩村,并找到福顺了解事情经过。

福顺在曹政委面前痛哭流涕,一口咬定是给春仙开了个玩笑,决没有耍流氓的意思。

曹政委虽然也去春仙家了解了情况,春仙还抬出了九成爷,可曹政委还是相信福顺说的是真的。

支部会上,曹政委力排众议,严厉批评福顺的行为是错误的,那有这么和女同志开玩笑的,方式方法严重不当,责令福顺在全村社员面前做出检查。至于撤销福顺队长职务,曹政委说以观后效吧,如果再犯,决不留情。

九成爷找到曹政委,义正辞严,对福顺的恶劣行径严加痛斥,坚决要求严厉惩处这种败类。

曹政委对九成爷支持村上的工作表示感谢,并请求九成爷和他一起维护大队党支部会议做出的决定。九成爷愤愤不平,但既然是组织决定,只能作罢。

当天下午,村里召开社员大会,福顺在全村人面前做了检查。这次虽然没撤掉队长,可心里还是觉得丢了大丑,心里的火旺旺的,恨不得把九成爷烧死。

九成爷是师级干部,本来可以在外享受舒适的生活,可老人家故土难离,思乡情切,硬是要求回到老家安度晚年。

1976年的春节,组织上为了照顾老人家生活,又给补发了一笔安家费。九成爷用这笔安家费支助过村上不少困难户,不是看病就是上学。

眼看着大孙子一天天成人了,九成爷就在老院的旧地基上盖了三间瓦房。

房子是夏天盖的,宽敞明亮,九成爷想多晾晾把潮气散散,等来年春天再入住。每天九成爷都要到新房转转,谋划着将来一家老小如何住。九成爷17岁就参军了,一走几十年,从打仗到走进后勤部,净搞革命了,很少关心过家里的事。晚年了能回到老家乐享天伦感到很知足。特别是用安家费盖了三间瓦房也算给家里做了一件事情。想着一家老小祖孙三代入住新居的感觉,九成爷心里有说不出的幸福。

天有不测风云。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九成爷的新房被一火烧了。

九成爷去县里报了案,县里对这个案子非常重视。当天就派公安人员进村住了。

公安人员调查摸排取证,5天案子就破了,放火的是福顺的兄弟老六福林、老七福根。

那天,全村人见公安局的人用绳子把福林、福根捆了个严严实实,村上人那个解恨呀,恨不得放挂鞭炮庆祝一下,感谢公安局为村上除了一害。

只是没有带走福顺,大家心里有点不快。因为福林、福根一口咬定是自己干的,没人指使。

这一下,福顺知道了九成爷的厉害,再不敢在九成爷面前放肆了。

福顺觉得自己倒霉就倒霉在春仙身上,要不是因为春仙自己能丢那么大的丑,能败那么大的祖兴。要不是因为春仙,自己的两个亲兄弟能进监狱。那股无名之火又转到了春仙身上。

春仙知道福顺一肚子坏水,处处提防着他。

福顺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因为村小,村里没有专门喂牲口的地方,石岩村的牲口都分在户下喂养。春仙的父亲叶俊忠是一把好手,自然分得一头驴。

叶俊忠干啥啥行,他喂养的牲口格外出众,膘肥体壮,毛泽发亮,干活有劲儿,谁见了都夸,谁用了都说好使。

叶俊忠家的驴圈在街门外,厕所和猪圈紧挨着,猪圈和驴圈紧挨着。

晚饭后,春仙上厕所。从厕所出来听到驴圈那边有动静,正要过去看看,忽见一个人影一闪不见了。天黑没看清,从个头看好象是福顺。

春仙没敢去追,返身紧走两步进了院里,把此事给爹说了。

叶俊忠提着烟袋赶了出来,在驴圈周围转了半天没见什么动静,就回去了。

半夜,要给牲口添料,叶俊忠披着衣服从院里出来,刚出街门,仿佛听到有人的脚步声,仔细听又没了。叶俊忠没多想,添了料就又回屋睡下了。

第二天上地的时候,叶俊忠去牵牲口,发现驴不在槽头吃草,再一打量,毛驴靠在槽头对面的墙角,身体发抖,嘴角流着血。叶俊忠是个有经验的人,一看就知道驴是被“一口响”炸的。

“一口响”是村上的人用来炸糟害庄稼的动物的,外面裹着食品,一咬就响,一响就把嘴炸了。不用问,肯定是有人咋晚溜进了驴圈把“一口响”放进了驴槽里的。

叶俊忠回想起昨晚春仙上厕所时晃到的人影,还有自己半夜添草料时听到的声音,判断干这等恶事的只有福顺。

听说叶俊忠的驴被“一口响”炸了,大队的干部来了,社员们也来了,经常用牲口的人来了,都来询问。听了无不叹息、痛恨。

福顺也来看了,驴一见到福顺就又躲又跑。人们的眼光都落在福顺身上。

福顺急了,看我干吗,又不是我干的,谁家没有“一口响”呀?

没人理会福顺说的话,叶俊忠抚摸着驴的头、背、耳朵,眼里涌满了泪水。

公元1980年,石岩村的春天好象来得早了些,刚过正月初十地皮就解冻了。每年开春前,村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组织男女劳力往地里送粪。

半前晌,太阳暖洋洋地照在人们的脸上、身上,挑粪的箩头也在阳光下随着扁担起舞。

好劳力从早上上工已经挑了四担了。就是妇女们也挑了二、三担了。福顺是队长,一担也没挑,只是背着手在地里走来走去,象监工一样。

总算到了歇息的时间了,大伙就地坐在地头,妇女们拉家常,男人们抽烟。

福顺懒洋洋地躺在地头的玉茭杆上,眼望着天不知在想什么。

大伙正说笑着,支书过来了。有人问,这一段喇叭里、收音机里一直在播农村土地要实行家庭联产承包,真的要变吗,咱们这里什么时候能行呀。

支书点了根纸烟对大家说,我过来就是给大伙说这事的,今天休息时间就不念报纸了,从广播里大家也都听说了,全国好多地方土地都下放了,恐怕咱们这里也快了。前几天我听公社郑书记说县里年前已经传达了上边的会议精神了。

福顺一下子从玉茭杆上蹦起来:什么?要包产到户吗?梦梦吧!咱村要是包产到户,除非日头从西上来。

其他人没人理福顺,支书笑了笑说,福顺,你看着吧,不用多长时间了。

福顺说,打死我也不相信,这世道还能翻过来。

社员们兴高采烈,七嘴八舌,议论着数那块地好,那块地种啥最好,地怎么分,好象土地已经到手的样子。只有福顺一脸蔑视,觉得大家都在做梦。好象在说,社员永远是社员,队长永远是队长。

就在这一年的秋天,漫山遍野透出芳香的时节,石岩村实行土地联产承包的事开始落实了。按照人口,用抓臼的办法一户一户地分了地。

福顺也去抓臼了,他一副没精打彩的样子,嘴里嘟囔着,真是想不到,还真变了天了。

第二年春天,各家种上了各家的地,北坪村的好地、水地家家有份。秋后一算帐,家家有余粮。就连福顺这样的懒人,只要稍稍下点力,也不用为吃饭问题犯愁。只是当队长的优势一去不复返了,福顺原来的威风彻底没了。

春仙也在这年冬天出嫁了,娶他的就是那年和他一起进村的年轻人,后来人们才知道那个年轻人是公社郑书记的外甥。虽然春仙出嫁的那天福顺挑动村上的年轻人出了不少难题,但只要多扔几盒香烟,一切都摆平了。

村上的年轻人没有难倒新郎,福顺很失望。看着迎亲的队伍远去,福顺很绝望。

闪过年,三胖开着一辆小四轮突然回来了。

三胖穿戴得整整齐齐,俨然象个城里人,径直朝水仙家走去。

水仙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三胖,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

三胖还是那么憨憨地,他看着水仙,很认真地说,我是接你和孩子们走的,咱们去南方。

水仙泪流满面,说不出话来,只顾点头,她知道没有把握的话三胖不说。

福顺更惊讶,他还以为三胖早不在人世了,没想到还活得更风光了。

福顺有许多想不到,想不到自己年轻时最看不起的叶天孩还能当上村支书,想不到被自己整过的叶俊红能选上村主任,想不到被自己批斗过的叶凤英能成养殖大户当上县劳模,想不到快60岁的叶俊忠能办起石料厂…….

那些不如自己的怎么就都比自己强了呢?福顺很迷惘。

十一

北坪村在平山县的东北面,位于晋冀豫三省交界,号称鸡鸣三省之村。三省交界处有座桥,叫三省桥。三省桥是50年代建造的,桥面窄,且只能承载十来吨以下的小型车辆。30多年过去了,车流量急剧增多,特别是载重卡车的穿梭,三省桥已不堪重负。三省桥是连接晋冀豫三省的一条主要的交通枢纽出入口,为适应日新月异的交通变化,三省桥重修工程上马了。

工程未动,材料先行。钢筋、水泥、木材、石料堆满了工地。各种工程设备均进驻工地。

三省桥修复工程在当地是个大型工程,还未开工,周围十里八村的老百姓就有去看热闹的,当然少不了陈槐父子。

特别是举行开工仪式那天,省市县的领导都来了,大小车辆停了几里长,象摆龙门阵。

陈槐父子挨个把车看了又去看开工仪式。仪式结束了,还在工地现场逗留舍不得走,直到傍晚才起身回家。

回到家里,工地上那些上好的木料一直在福顺眼前浮现。眼看弟兄们都快进入壮年了,虽然媳妇还没有影踪,可真要谈婚论嫁了,这房子是火烧眉毛的事。盖新房是需要木料的,要是把三省桥那些上好的木料偷一些来,那可真解决了大问题。他把这个想法和父亲陈槐、老二福佑、老三福财、老四福禄、老五福水一说,父子们不谋而合。

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陈家父子开始下手了。

那天晚上,除了老二有肝病不能去,陈家父子四人都去了。

福顺本来就懒,又是晚上,还要步行二十多里的路,又怕逮住,半路上打了退堂鼓。

陈槐对福顺说,人多有个照应,到喽那里你到外面接应,风声不对你就跑。

福顺想工地都是外地人,也不至于被逮着。再说,真要盖了新房,说不定媳妇的问题就解决了。想到这儿,福顺劲儿又足了,他又给父亲和弟兄们打了打气。

到了三省桥工地,福顺先去踩了踩点,看从那下手合适。从墙头上看到院里的木料靠北墙堆放着,北墙外面有一棵柳树,福顺告诉他们攀树翻墙进去。

陈槐年龄大了,翻不了墙在外面接货,福顺在大门口放风。

一块块木板从墙里塞到了墙外,眼看就要得手了,就在老三福财翻墙出院的时候,蹬下了墙上的一块石板,跌到了墙里的一个铁桶上。正是黑夜2、3点钟,那声音特别响亮,惊动了看场子的人。只见两个50多岁的人披着衣服从帐篷跑出来,用林县口音冲着声音响的方向喊了一声,怎了?谁?然后直奔北墙那个地方跑去。

两个林县人走近北墙一看,见垛好的木材少了一个角,便敲起锣来。福顺一听锣响,知道事情不妙,也顾不了父亲和兄弟们了,象兔子一样撒腿跑了。

场子里的工人一听锣响,把几个口子堵住了。

陈槐父子知道木料是拿不成了,赶快脱身吧。陈槐和老三福财从左,老四福禄、老五福水从右分路往外逃,刚猫着腰跑到拐角处就被看场的人抓个正着。

看场的人二话不说,抓住就是一通拳脚,陈家父子不敢反抗,被捆了个严严实实。

盗窃重点工程物资在当时是个大案,这下陈家出了名。经审理,福顺也被缉拿归案。

当时正赶上国家“严打”形势,陈槐父子被重判,除福顺被判了3年外,其余均判了10年。

那年,陈槐已经66岁了,刚进监狱肺心病就犯了。

福顺的母亲打听到在县里当公安局长的叶大海,央求帮帮忙。看在邻居的情份上,叶大海帮忙让陈槐回了家。

十二

等福顺刑满释放之后,陈家院里只有他一人了。

陈槐那年从监狱出来肺心病加重没过了冬就拉倒了,第二年春,老半也因脑溢血猝死。剩下老二本来已患肝病多年,那里经得住这多变故,没过三月也病亡了。出这些事时,福顺兄弟都在服刑,都是村委会组织人料理的。

福顺当了多年队长,最后落了这样一个下场,觉得很惨很没面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一个人面对空空的院落,常常想起当年的风光。一个人躺在冷冷的炕上,望着黝黑的屋顶,心里空落落的。突然想起了对自己有恩的曹政委,听说因文革期间有命案现在也吃了官司。人家那么大的官说抓就抓了,自己算个毬。这样一比,福顺好象心里多少舒服一些。

福顺分的是八口人的地,虽然死的死了,抓的抓了,但地亩没减。这两年没有种,荒了不少。福顺常在地边转,感到没法下手,可人总要吃饭的,于是误了几天功,福顺刨开了几块条条地。只是过去只顾当队长了,没有积下种地的经验,种啥啥不成。

福顺年龄一天天老了,头发也少了,牙也掉了,日子越来越艰难,为了照顾他的生活,村委会给他定了个“五保户”。“五保户”每年有钱有粮,这样一来,福顺更不想多去地了,只是胡乱扒拉种点,宁肯日子苦点,也不愿多出一分力气。

福顺的房子一直没盖成,还住在原来的旧房子里,夏天漏雨的时候,宁肯被上蒙一块塑料布也受不得去修修。

福顺一个人过的很孤单,很寂寞。叶俊红家的狗下了一窝小狗,福顺要了一只。村上有人嘲笑他,人还没吃的,还养啥狗呀! 福顺说,狗又不用喂,又不是养孩子。

小狗成了福顺唯一的伴儿,福顺在哪狗就在哪。正如福顺说的,狗太好养了,就是每天不喂它东西,也活的自自在在,对主人忠心耿耿。不管谁到门口,它都会汪汪汪叫个不停。只有福顺开口了它才闭口。

福顺最盼的是村上有谁家办红白事,因为这样他和狗就都有奈何了,可以连续解决几天的吃饭问题。

年关就要到了,县里组织人员到村上慰问贫困户,福顺每年有份,今年又是一袋面一壶油,另外还给了300块钱。一进门,电视台的记者就给福顺打招呼说,你是老“五保户”了,领导年年来看你,一会要采访你。

记者导演了又导演,反复教他说如何如何感谢政府、政府对他的关心如何如何让他感动,福顺表示都记下了。

记者们摆开了阵势,支开了摄像机,给福顺打了个手势。

福顺对着镜头,用他那脏兮兮的手紧紧握住县领导的手,半天憋出一句,能不能再发一袋大米、再发几斤肉呀?

在场的人都出乎意料,记者赶紧收了镜,县乡领导没有正面回答福顺的话,安慰了几句散去了。

那年,福顺用政府给的300元钱镶了一口牙。

十三

福顺是得狂犬病死的。

那天,村上德高望重的、91岁高龄的九成爷不在了。九成爷是为村上建移动通迅塔累死的,这是他老人家为村上办的最好一件好事、大事。

外边的世界很精彩,石岩村的日子很无奈。都进入2013年了,石岩村连个手机信号都没有。离这里不到十几里地的河源村都有信号了,人家手机都更新了好几代了,石岩村有的连手机还没见过。在外边工作的人回到村里都不敢长住,只怕误了事。这样的生活环境,老一点的人还能亏对(方言:免强应付),年轻人可就受不了啦,在外打工的都不愿意回家住了。不要说外村的姑娘,就是本村的姑娘也不愿意嫁在本村了,除非是换亲。

九成爷带上村干部一遍遍地到县里找有关部门。前两年借国家村通水泥路的好政策把进村的路改造了,接着又开始全力解决通迅的问题。

事情都跑得差不多了,九成爷本该歇息了,可老人家坐不住。那天,村干部和县移动公司的技术人员上山选竖塔的位置,九成爷也跟着去了。九成爷身体很好,虽然九十岁的人了,但没什么毛病,能吃能睡能劳动。自家院里的那一小片田地伺弄的精精作作,玉米、葱、豆角、西红柿、南瓜、北瓜、韭菜等每年都有收成。就是上山,九成爷虽然没他们爬的快,但不用他们搀扶。上山的时候,村干部和移动公司的技术员还说九成爷活百岁是没有问题的。

地址选好了,九成爷嘱咐技术员们抓紧施工,早一天把塔竖起来。下山快到山脚的时候,老人家踩在一块小石头上滑了一跤,众人忙把老人家扶起来。九成爷站了一会儿,说没事,没那么娇气,还是自己走着回家的。

毕竟年岁大了,经不起跌打,就是这一跤,让老人家身子每况愈下,虽然县医院、市医院、还有省城的部队医院都去了,可不到两个月,老人家就不行了。

全村人都为九成爷的去世感到难过、悲痛、惋惜,只有福顺还和平常一样,自自在在,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

因为要办丧事,九成爷家支起了大锅,这对福顺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因为这几天他就不用费事做饭了,又能蹭吃蹭喝了。只要村上谁家办事支大锅,不管你叫不叫,福顺准去,他什么也忙也不帮,也帮不了,更不用他帮,一来他什么也不会,二来他很懒,三来他很邋遢,四来谁家对他也不放心,来了还得专门有人看着他些。其实人多他也不敢偷什么,唯一就是往家多偷些做好的熟食,能多吃几天。这些年,石岩村日子好了,他往家多端几碗,谁也不在乎。

九成爷在村上威望很高,村上还专门成立了治丧委员会。虽然九成爷在临终的时候嘱托丧事要简办,可村上谁也不答应。九成爷唯一的孙子和平,在本县的一个乡镇当副书记,因为自己是公务员又是乡干部,坚决要求按爷爷的意愿丧事简办。村支部上了会,说犯了错误我们集体承担。于是,办丧事那天请来了八音会、曲艺队,吹的、说的、唱的都有。

当然,钱是和平出的,在这个问题上,和平坚持原则不让步,不论村上如何说道,坚决不让村里出一分钱,他说,否则,爷爷会在九泉之下心里不安的。

福顺是个爱看热闹、爱讨便宜的人。九成爷出殡那天,福顺忙着去吃、去喝、去看、去往家里端菜端饭,他想起九成爷活着的时候对他的监督、批评、管教、训斥,恨不得一下子把九成爷家吃穷、端穷。从早上开始,他跑了一趟又一趟,端了一碗又一碗。

中午,不到开饭时间,福顺就又跑过去了,因为这几天吃的多,又安的是假牙,假牙质量不高,一天要摘下来清理好几回。这次走得急,假牙忘戴了。到了九成爷家看着那么多好菜好饭,福顺没牙你说多难受,于是他先端了两碗回去找牙。

回到家里,脏兮兮的泡牙的碗还在地上靠墙的小圆桌上放着,沉淀着饭渣的泡牙的水还有一点点,就是不见那副假牙。福顺炕上炕下,门前里外找了个遍也没找到,把他急的团团转。

他从屋里找到院里,最后在街门的水道口看见狗在那里嚼着什么东西,福顺心里一阵紧张,难道是狗把自己的假牙吃了吗?

他走近一看,果然看见自己的一半假牙在狗嘴里叨着,他勃然大怒,下手去狗嘴里去抢假牙。

一向温顺的狗发怒了,一下咬住了福顺的手指头。

福顺更怒,另一只手有力地卡住了狗的脖子,卡了一会儿,狗松口了。福顺从狗嘴里抢出假牙,一切都晚了,假牙已被嚼得只剩半个牙床了。

愤怒的福顺冷冷地打量了狗一会儿,顺手拿起镢头把狗头砸扁了。

狗蹬了蹬脚死了。

狗死了,福顺想了想,觉得挺对不起狗的。这些年来,狗是他唯一的伴。每次回到家里,狗对他最热情。狗是很忠实于他的,从来没惹他生过气,也没坏过任何事。凡是福顺愿意吃的东西,只要福顺不让它吃,它闻都不会去闻。前几天,因为和邻居家的狗争抢福顺扔在大门口的一块骨头,前腿受伤了。受伤后好象犯了病,懒懒的在院里卧着,一直不出门。这几天福顺忙着去九玉爷家端菜端饭,就把它忘了。可能是狗太饿了,为了活命,才对福顺的假牙下了口。

狗死了,福顺心情也不好了。没过两天他就病了。开始在家里,后来跑到门外学狗叫被人发现了。

村里的干部给他找来医生一看,诊断福顺得的是狂犬病。医生说,精神紧张、全身痉挛、幻觉、谵妄、怕光怕声、怕水怕风,还整天学狗叫,这些症状他全都有,没救了,准备后事吧。

医生说罢的第三天福顺就死了。

福顺死后,人们很快就淡忘了。

偶尔提及的是福顺家的那只狗。

作者简介:王旭明,1965年出生,山西省平顺县文化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