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幕
原料皮价格一路上涨,为了降低生产成本,采购人员四处寻找价格低廉的原料皮。一种表面非常细致,伤残极少的‘好’皮被运进仓库。
“禾工,这些新疆牛皮价格便宜,可以随便做,做不好就退回……”胡宗俊站在原皮仓库的门前,指着一堆刚买回来的牛皮对她说。
之前听说过新疆皮不好做,既然做不好可以退回,那就一定要尝试一下。再说如能做好,不就为企业可以节约一大笔成本,这也是每一位技术人员应尽的职责。心地善良的禾玉曼没有考虑如何保全自己,放弃这块难啃的骨头,而是选择了知难而进。
试验结果出来,的确非常糟糕,也是从未遇到过的现象,用手一折就会裂开大口子,就像僵硬的饼干。禾工不禁联想到:外观漂亮,实则潜藏质量隐患的牛皮与《西游记》中外貌美丽的白骨精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就在她埋头苦干,潜心钻研的时候,一个潜在的危机正蠢蠢欲动,她就像动物世界中在岸边喝水的羚羊,怎知平静的水面下潜伏着随时来袭的鳄鱼。
“只要是加工过的皮张,就得按面积支付给供货方必要的银两!”这是客户不言而喻的诉求。
一天早晨。禾工正在想方设法弥补质量缺陷的时候,腕上佩戴浪琴表,脚登意大利Prada黑色牛皮鞋的胡宗俊笑嘻嘻的来到制革部。
“禾工,厂长找你!”传话者的眉宇间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诡谲,说完便一摇一晃地离开了。禾玉曼立刻放下手中的事情,赶紧向办公楼走去。
“禾工:新疆皮不能做,就不要做了嘛?为什么还要执意做下去呢?”眉头紧皱的黄厂长双臂交叉抱着站在办公楼外的通道上,用极其不耐烦的眼神和口吻望着远处什么地方说道。
“我......”极度失落和伤感的禾玉曼张口刚说了一个字,就再也不愿说下去了。
试验本身潜藏一定的损失成本,这个不足为奇。而她所做的努力,不正是为了给灾难不断的企业添砖加瓦么?而结果是不仅没能得到理解,反而还遭受到不应有的责难。禾玉曼与当年陈氏皮业的榭工犯下同样一个致命性错误就是:轻信他人,没有接到书面通知,到最后是有口难辩。
九月末的天空,阴晴不定。办公楼前的通道上,常有人来回过往。此刻,禾玉曼感到自己仿佛变成一个对企业有过失的罪人。她低头不语,一面聆听无法忍受的冗长训词,一面用落满油渍染料的鞋尖反复研磨脚下那片有些支离破碎的水泥地面,仿佛那里是她宣泄心中不满的甬道。
作为一个厂级领导只关注结果,而不去倾听理由,这本无可厚非。面对公司接连发生的一系列事件,黄佑才所承受的压力和烦恼要比一般人大得多。他仍旧表现出惯常不快的皱眉,铁青色的嘴唇,一条似乎不承重的腿在原地烦躁地抖动。
黄厂长说完,禾玉曼迈开无比沉闷的双腿,无精打采地向车间走去。纵然噙满泪水的眼眶包容了她所有的艰难、委屈和不理解,理智却在那一刻发出一个强硬的指令:“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回眸公司发展的辉煌历程,无不令人感到心潮澎湃又痛心疾首。黄佑才时常随手抓起办公桌旁的痒痒爪,一边同下属笑嘻嘻地说话,一边将痒痒爪毫无顾忌地伸进后背舒心地挠着,仿佛以此展示他的得意和满足,经常引来下属一阵窃笑。
元旦联欢晚会上,音乐刚一奏响,他那狂欢的劲头,恨不得和每位美女挽臂起舞。一年四季都穿着牛仔裤,宛如大象般的两条腿,在灯光霓影下舞动着轻快的步子,无一不在彰显着他的成功,他的快乐。而今愁容满面,痒痒爪也很少在公众场合出现。
年初。批发商户反映公司销售部在给他们的价格中做文章,谋取私利。这件事在公司上下传得沸沸扬扬,影响恶劣,也让这位身强体壮管理有方的黄佑才伤透了脑筋。
粤海、雾都等地女鞋的迅速崛起,日新月异地刷新着人们的视线,也给安原鞋业拥有的销售市场造成强烈冲击。他在办公室烦躁地来回踱步,白色运动鞋在地板上摩擦出苦闷的呻吟。思前想后,对于重握全国北方大部分城市销售网络-销售部主管这枚棋子,暂时还不能碰。或许正是这一失算,后来成为引燃其它事件的一根导火索。
如果把人性的贪婪,比作一种病菌的话,那么一片肥沃的土壤,便是其繁衍生息的最佳温床。紧接着,从南方运回来的鞋底配料莫名其妙的大量丢失,却无从查起,最终不了了之。
炎热七月。疲倦一天的人们早已进入梦乡。运送出口鞋的汽车在粤海风雨交加的夜幕下疾驰,雨刷来回摆动也无法清除挡风玻璃上的雨幕,精疲力竭的司机紧握方向盘,艰难行驶在被泥水淹没难以辨认的路面上,经过一座狭窄的桥面时,迎面开来一辆大卡车,刺目的灯光照得司机无法睁开眼睛,只能凭借感觉向右打了一下方向盘,车头瞬间冲向水泥护栏,车头悬空挂在桥上,好在司机安然无恙,车厢内装满鞋的纸箱因剧烈震动纷纷抛落,跌入汹涌的河水中。次日,被泡湿的皮鞋飘浮在沿途河岸上,引来周围市民的大肆哄抢……
员工们用青春和热血构筑的辉煌大厦,令人伤心地出现一处处管涌,怎能不让人感到忧伤、沮丧和痛心呢?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心绪极度不佳的黄厂长在鞋款的判断上出现百密一疏的差错,致使几万双鞋滞留仓库,公司的资金运转即刻亮起红灯。相继发生的一系列事故,让黄佑才感到厄运的紧追不舍,感到命运的魔爪要将这看似一帆风顺的鞋业之星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痛心不已,却又无还手之力。
禾工回到试验室,伤心地坐了半晌。她原本是多么想坚持下来,为振兴企业尽自己的一份力量。可残酷的现实,仿佛要立刻驱逐她的梦想,她的愿望,她无法保持沉默,无法继续坚守挚爱的岗位。徒弟们的安慰,没有激起她丝毫的留恋之情,她最终递交了辞呈。只是在盘点过往时,感到自己所有的努力与付出,无愧于生命;无愧于岁月;无愧于这个集体。
晚上下班时分。禾玉曼颤微微的向大门口走去。这时,天空开始起风了。几个年轻人边走边聊。
“哎!好端端的一个公司咋会搞成这样,真叫人寒心那!”一位皮肤白亮,双眼透出一股灵气的小伙子说。
“蛀虫多了,人心就会涣散……”一位又低又瘦的男孩声音沙哑地说。
“那你有啥打算?”一个口语表达不顺畅的小伙儿插话。
“再坚持一段时间,如果不行就辞职出去闯一闯。”第一位小伙说。
“我也想去外面看看,或许还能找到一条更好的路子。”一位年龄稍长有些城府,他们称之为老大的职工说。
“我不想离开,先混着吧!”沙哑男孩说。
……
他们一起从大山深处走出来,能到城市赚钱接济家里,对他们来说已经很满足了。过年过节总是大包小包把城里的美食和漂亮服装带给家人,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幸福和自豪感。如今公司经营状况每况愈下,奖金越来越少,他们同样焦虑得寝食难安。
面对企业发生的一系列事件,面对销售出现大面积的滑坡现象,台湾总公司先后派来几任副手设法营救,搞思想教育,写标语,喊口号,唱国歌……但都无济于事。一个企业的魂散要是了,精神垮掉了,就如同多米诺骨牌效应。感染不良信息的职工,就像脱离巨大磁场的带电粒子,在作无序的布朗运动,生产中的质量问题频频发生。
在禾玉曼离开一年后,沉浸在这块土地上的忙碌渐渐黯然褪去,被一种令人遗憾的萧条所替代,门庭若市变成了门可罗雀。时光锈蚀岁月的铅华,阳光沐浴寒秋的落叶。屹立于中国西部的鞋业雄鸡,高傲地鸣唱几载后,因感染上一种奇怪的病毒,无论打什么强心针,都无法支撑起抖动的双腿,无法扯开高昂宏亮的歌喉。
一个秋风起落的清晨,它蜷缩在一个令人遗忘的角落,用凄楚的眼神无力地打量着日渐繁华的世界,眼角流下一团暗红色的粘稠液体。那是五百多名员工日夜奋战的心血,最终被刽子手扼杀在无限伤感的秋季。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那年全国皮革的销售市场格外强劲,积压多年的皮革无论好坏全都清仓。
梦境。安原鞋业重新开工的情景,一次次闯入禾玉曼的梦幻中。她又去上班了,醒来却是漆黑的夜空。失落,无尽的惆怅,还有深深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