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北方十一月的天空，太阳的照射角度明显减小，阳光变得十分微弱。一个偏僻乡村的长途汽车站，偶尔有一辆载人小篷车开过来，迅速卷起一阵烟尘。向西两排旧式蓝瓦房夹击的道路上，摆满了火晶柿子、地瓜、清香油亮的荞面饸饹等地方特产，宛若一个小型集市。

禾玉曼迈着无比轻松的脚步向小集市走去，她挑选了几斤灯笼般火红的柿子，就往车站走去。满身蒙尘的白色中巴车已经开门了，这里是终点站，还没上来几个人，她找了个有阳光的座位坐下，十分悠闲地打量窗外陌生的房屋和行人，暗自思忖起来。

按部就班上班的时候，时常为人际关系的复杂而感到烦恼。一旦停下来，又被另一种烦恼所困扰。脱离职业轨道的日子，就像一只迷路的羔羊，整日被空虚、烦躁和彷徨包围着。现在好了，什么事情也不用想了，几个月来的焦虑终算被彻底解除。蓝老板期待技术支持的急切目光，正是她职业技能的用武之地。重新点燃的职业希望，让她感受到生命价值带来的快慰。再过几日，她将作为技术生产的主管来这里走马赴任，一种难以掩饰的喜悦，展现在她忧郁多日的脸庞上。

车厢的地板上覆有一层泥土，来自黄土地的乘客，怎能不携带泥土的气息？！

“你在城里弄啥咧？”一位头发花白，身穿黑棉袄的老人问身旁的年轻小伙子。

“额在饭店给人家做饭呢，”

听说这里盛产‘勺勺客’（厨师），果然名不虚传。

阳光西斜，寒气逼人。汽车沿着柏油马路一直向西奔跑。路旁落满尘灰的树枝和荒草不由得一阵剧烈晃动，一望无际的麦田旋转着向后移动。

禾玉曼走进家门时，暖气融融的屋里已经亮了灯。不谙世事的孩子刚放学回来，就嚷嚷着要吃方便面。

“妈妈今天为啥这么高兴？”孩子好奇地问他的父亲。

“长大后，你就会明白的！”

约定日期的清晨。太阳刚冒上城市建筑的楼顶。一辆黑色桑塔纳停泊在禾玉曼家的楼下。一个深灰色的大皮箱被塞进后背箱，汽车便带上她一阵风似地拐出小区大门，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一路疾驰。

朝霞映红的天空下，一大片树木簇拥的村庄房舍，缕缕炊烟在蓝瓦房的上空随风飘散，谁家门前的小黄狗听见车辆的鸣笛声，一阵吠叫。麦秸垛旁有位妇女在扯柴禾，肩扛铁锹的庄稼人紧靠公路的边沿行走。小汽车翻越一道蜿蜒的沟壑，再直行两公里就到达目的地，由三面平房车间和一栋两层楼房围成的一个密闭院落-蓝岭皮业。

“这是新来的禾工……”身穿蓝灰色西服，额上刻着两道清晰皱纹的蓝老板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向员工们在作介绍。

曾在西藏某炮兵部队服役过的蓝宏轩眉骨突出，天生一双透着睿智的眼睛。几年的部队生涯让他深知西藏因交通运输不便，生活物资严重匮乏的现实。刚复员，他就联合几名战友组建了一个长途运输车队，给地貌复杂，气候多变的世界屋脊输送生活物资。

在新名词‘万元户’刚刚出炉的年代，他们仅用了三年时间就赚了八十多万，迅速完成财富积累的第一桶金。后来，随着资讯的日渐发达，生意出现了明显的下滑。有人告诉他说：加工皮革很赚钱，对行业一无所知，没有经过任何调研和论证的蓝鸿轩稀里糊涂踏进皮革加工这扇大门。

两年过后，工厂的发展并未出现天遂人愿的任何迹象。先后投入的巨额资金不仅没有收到预期的收益，还因为质量有缺陷而成为滞销产品。蓝鸿轩多次感叹道：“皮革加工，就像一片映着美丽幻影的沼泽地，一旦踏进去，便骑虎难下。”经过冷静思考，他清醒地意识到：技术是决定产品质量的一把金钥匙，便决定聘请一位有学历有经验的技术人员。

蓝老板颇为费劲地讲完几句开场白，就带着禾玉曼一一察看车间，对于生产中需要衔接和协调的人，物资摆放的地点，产品设定的目标等都作了详细的介绍和安排。禾玉曼用职业目光认真打量如此简陋的设备，台案上质量欠佳的牛皮，还有那一双双充满期待的目光。最后，蓝老板把涉及生产和技术的所有事务全交给她一人来掌管，宛如丢下一个令人头疼的包袱，扭头便走掉了。

试验开始了。早上还是晴天，下午就冷风飕飕。从西伯利亚吹来的寒风，在寂静山村的上空大踏步地掠过。试验室内潮湿阴冷，窗户上的塑料纸呼啦啦直响。地处两道沟壑夹角顶端的蓝领皮业，自然也是风力碰撞与回旋的转折点。

夜晚。禾玉曼躺在没有任何取暖设施的床铺上，如同进入冰窖。风像魔鬼般的一阵紧过一阵地呼啸，走廊上的门板彻夜咯吱吱直响，玻璃窗户嗡嗡颤抖。栖息在桐树上的乌鸦不分昼夜地嘎嘎直叫，让黑夜变得更加漫长。

太阳还藏在东山背后的时候，闹钟的铃声响起，新的一天开始了。禾玉曼一骨碌从被窝里爬起，穿好冰冷的毛衣和外套，端起脸盆向楼下走去。

寒冷冬日的清晨。院子里的黄土地冻得硬邦邦的。厨房的炊烟在寒风中无力翻卷着。禾玉曼瑟缩着身体向水池旁跑去。昨夜气温突降，水管都冻住了。只见裹着围裙，头戴白帽的厨师正提着一壶热水朝水管上往下倒，不一会儿，水龙头就嘟-嘟嘟地喷出刺骨的水流。等她洗漱完毕，双手和脸颊就像涂过胭脂似的一片绯红，禾玉曼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呼出的热气也被冷风迅速卷走。这时，已经有人拿着饭盆从楼里钻出来，窝着腰向饭堂跑去。

直到第二天下午。禾玉曼才在宿舍见到她的室友，也是她的前同事，贾厂长的二女儿贾晓丽。继承母亲优秀基因的贾晓丽比禾玉曼小两岁，时光似乎并没有在她的肌肤上留下过多痕迹。她仍旧那么纯朴美丽，浓眉大眼，挺直的鼻梁，丰满紧实的面部肌肤，还有特别凸出宛如雕刻过的唇线，组合成一张完美无比东方女神的脸庞。她说话还是那么柔声细语，待人和蔼可亲，与她姐姐-贾艳丽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集会计、保管、后勤杂务于一身的贾晓丽每天过得很开心，唯一不尽人意的就是至今还没把自己嫁出去。她以前在车间做过统计保管。由于工作原因，常常都会招来本车间甚至其他部门小伙子有事没事的找个借口往办公室里跑，目的就是为了多看她几眼，能和她多说几句话。据说还让某个快乐的单身汉因此患上了单相思，最后导致神经衰弱症，而她却跟没事人似的。或许缘于她的格外挑剔，在感情上踏空了。

合资以后，失去职业的贾晓丽完全可以凭借拥有的财会知识和技能在城市找到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但她却选择来到这里。缘于从小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她的老家就在工厂附近），对于乡村生活有着更加深沉的眷恋，还有就是可以躲避父母亲的唠叨。

“你父母的身体都还好吧？“

“我父亲还在原来那家私企做技术顾问，身体没什么问题，总是闲不下......”

吃过晚饭，两人并肩走出工厂大门，漫步在路人稀少的阡陌小道上。轻风从耳旁呼呼掠过，不远处光秃秃的树木和一大片房舍紧密环抱，不时传来隐约可闻的呼喊声。她们边走边谈起相互熟识的同事，过往的经历。

“安原鞋业怎么样？”

“举步维艰，几起大的事故，已元气大伤，”禾玉曼叹了口气，望了望白昼将尽的天空。波浪起伏的麦田上空升腾起一层界限分明如梦似幻的白色雾霭，一派温柔，朦胧和静穆的景象，夜幕即将四合。她们折身往回走去。

第一周的工作进行较为顺利，试验取得成功。由于设备条件限制，蓝湿皮的加工将要转战于一百公里外的地方进行。

一大清早。夜幕还未褪尽。所有即将远行的人员就已经收拾好铺盖行李，锅碗瓢盆及灶具，将要加工的牛皮及各种化工材料装进一辆辆农用运输车，像远东军似的停在空旷的院子里，整装待发。

吃过早饭。太阳刚冒出山头。禾工与几名员工分坐在几辆车上，发动机一阵轰鸣，抛出一串刺鼻的蓝烟，转战车队浩浩荡荡一辆接一辆地驶出工厂大门，沿着蜿蜒的乡村公路向沟壑底部驶去。冷雾弥漫的山谷间呈现出一垄垄麦田，一片片山林。翻越几道山坡脊梁，途经几个村庄，车队沿着一条平缓公路往前，驶进一个村寨，来到一个已经倒闭的皮革加工厂。

打开院门，空气中透着干枯荒草和废弃羊毛的混合气息。一个非常刺眼的石灰池子，一排平房，一个安装转鼓的破旧车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