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猫的葬礼
“伸手摸妹屁股边,好似扬扬大白绵,伸手摸姐大腿儿,好像冬瓜白丝丝……”
平时死一般沉寂的黑洞洞的张庄,今晚异常的热闹。灯光照射的舞台上,一对几乎赤裸着上身的男女正在激情演绎、演唱《十八摸》。台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上百口人,在不停地大呼小叫。秃顶男人的手随着呼叫声越来越放肆起来,浓妆艳抹的胖女人在躲躲闪闪,半推半就,互相嘻笑漫骂着。
介绍一下,在苏北农村有的地方,为了尽孝心,在老人去世后,子女会雇(花钱)“喇叭(唢呐)”表演队演出。舞台上唢呐吹着阵阵哀乐;演员会表演二人转,唱流行唱歌,民间小调;男女间调情骂俏,搂搂抱抱,怎么搞笑就弄什么,台下坐满了看演出的人,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笑声越大,演出就越成功。演出中还会插穿点歌、点哭丧,就是死者子女、亲友可以花钱为死者点歌,代替自己去哭丧。表演者边演边唱边哭,哭腔响亮,逼真。
舞台的后边搭着一个宽大的帐篷。帐篷的上白纸黑字,贴着一幅长长的挽联:含辛茹苦养育儿女,勤俭持家传承后人;横批:深恩未报。帐篷里静静地躺着一个人,不言不语,面无表情,似乎外面的演出与他无关。然而这里的一切都为他而发生的。
他叫老猫。今晚是老猫的三个儿女为他举行的一场葬礼。这是他走完人生62个年头后,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场“盛宴”。
几天前,被肝癌病痛折磨的老猫,躺在县人民医院里的病床上,奄奄一息,蜷缩着一团,就像是一只骨瘦如柴的猫。在息气前的弥留之际,老猫嘴里含糊不清重复一句,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为了满足老猫最后的一点的心愿,尽一份孝道,儿女们商议后决定把他的葬礼放在张庄举行。
其实现在的张庄已经不能称之为张庄了,因为整个村庄在两个月前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那些还没有及时运走的砖头瓦片,横七竖八的房梁门窗,都说明这里已刚被“拆迁”过。庄上的人都纷纷作了鸟兽散。有的被集中到村里的康居小区里去了,有的到镇上买了房子,有的到泗州县城买了房子,住进了鸽子笼似的套房里。有几户买不起房子的,被村委会临时安置在村里学校闲置的校舍里。
老猫的三个儿女先后都在县城里买了房子。平时老猫和老伴陈秀花一直住在张庄几间破旧的老房子里。在老猫住院后的第三天,老房子就在“拆迁”中被拆除掉了。担心老猫知道后伤心难过,儿女一直没有敢告诉他。老猫死后,他们便在自家老宅的废墟上搭起了帐篷,为老猫举行这场特殊的葬礼。
“大儿子张文远和大儿媳马玉霞为张大柱老先生点哭丧”台上的音箱里传来胖女人充满雌性的声音,台下一片哗然。
张大柱,是老猫的真名实姓。因为平时他到哪里都喜欢手抱双膝,蜷缩成一团蹲着,看起来就像一只老猫,所以张庄的人都叫他老猫,且老老少少都这么叫的。他的真名似乎已经被人遗忘了。今晚要不是胖女人提起来,大家真还想不起来。
“哭丧”开始。那个胖女人手拿麦克风站在舞台中间,表情沉痛地酝酿了几秒钟情绪,突然爆发出一声高亢、凄厉的“哭声”:“亲——大(指老猫)——啊——”紧接着又一声更加高亢、悲痛欲绝的“我的亲大啊!”之后,“扑通”一声跪在舞台上。“你走的好突然呀,多少的福气,你还有享呀!”如泣如诉,哭到动情之处,泪珠滚滚……
台下有人的在偷笑,有的人在唏嘘,抽泣,庄上的几个和老猫熟悉的老人用手绢在不停的擦着眼泪。小声嘀咕,老猫一生很辛苦,好不容易把三个儿女拉扯大了,可惜没有享到福气,就这么早地走了。
此时心里最难过最伤心的是张文远。他热泪盈眶,神情恍惚,一动不动地趴在帐篷里,守候在老猫的身边。
张文远,在兄妹中排行老大,是最有文化,最有出息的一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取“江苏省淮海农业学校”。他是张庄第一个跳出农门,考取学校的人,一时轰动整个张庄。毕业后,张文远先在县农业局上班,两年后县政府招考秘书,他被顺利录取,再后来到乡镇工作,先后担任过副镇长、镇长、党委书记,两年前又调任县农委主任。目前在张庄数他的官最大。因此他一直是老猫的骄傲。在张庄只要听到有人谈起大儿子张文远,老猫就会瞬间精神抖擞,就会伸直了猫着的身子,抬起头来大跨步地走路。
当年为了供张文远读书上学,老猫夫妇俩不知吃了多少苦。第一年为了给张文远交学费,就卖掉家里唯一的一条耕牛。从那以后田里的土地都是老猫和陈秀花拉着梨耕种的。夫妻两每天都是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干活。在日常的生活中是勒紧裤腰带,省吃俭用,鱼和肉是从来不敢买吃的,衣服也总是缝了补补了缝……
父母所吃的苦受的罪,在张文远的心里他比谁都清楚。因此他在心里曾无数次发誓,一定要让父母过上好日子,享上清福。在几年前,张文远就想把年迈的老猫和陈秀花从张庄接到城里来过。可是妻子马玉霞就是不同意。对于马玉霞,张文远说不出是好是坏。
二十多年前,张文远在县政府做秘书时,在别人的介绍下,他认识了在县广播电台上班的马玉霞。她相貌平平,文化不高,初中毕业后依靠当副县长父亲手中的权利,到县广播电台机房当了一名职工。介绍人说,只要张文远同意这门亲事,他就可以立刻提拔到乡镇去做乡镇长,日后更可飞黄腾达。张文远开始并看不上马玉霞,在犹豫了几天后,最后还是同意了。他想到自己是农村走出来的,祖祖辈辈都是农民,而如今在官场上没有靠山、关系是很难混下去的,更不要想提拔的事了。为了自己的仕途,为了整个家庭的未来,他决定在爱情上做出牺牲和让步。虽然马玉霞并不是他喜欢类型的女人。
在张文远心中,马玉霞还算是个居家过日子的女人。平日里勤劳持家不懒惰,生活简朴不奢侈,但个性强烈,脾气暴躁,有点独断专行。婚后这么多年来,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她说了算,对自己父母不好也不坏。平时由于自己工作繁忙,很少顾及到父母,和他们在一起时间也很少,一年中加起来还没有一个月。遇到节假日,马玉霞也会陪着自己回张庄看望父母。每次回家,马玉霞总是准备好小包大包吃的穿的用的。但马玉霞有一个底线,就是不想和张文远的父母生活在一起。说他们有农村人的许多陋习,比如老猫会把烟灰弹在地板上,分不清卫生间的洗脸毛巾和擦脚布……所以当张文远提出把父母接进城里的时候,她是坚决不同意。
多年来张文远习惯了她这种倔强和霸道,也就只好忍气吞声、默不作声。其实张文远心里很清楚,即使就是马玉霞同意,父亲和母亲也不一定同意。他们过不习惯城里的生活,说住在鸽子笼一样套房里,就像是坐牢似的,对门都互相不认识,想找个“策呱”(聊天)的人也没有,整天无所事事,好人都能闲出个病来,再说也不想看着马玉霞的脸色过日子,不如他们在张庄过得舒服,自由自在,农忙的时候种种地,农闲的时候可以溜溜门……想到此,张文远抽泣了起来。
“二儿子张文华和二儿媳刘翠花为张大柱老先生点哭丧”帐篷外边又传来那个胖女人充满雌性的声音。台下又一片哗然,一个劲夸张家兄弟孝顺。
既然大哥、大嫂点哭了,在张庄老少爷们面前就不能丢了面子,也要向老爷子尽点孝心。二儿子张文华和二儿媳刘翠花心里是这么想的,也就这样做了。
“我大——呀,你的命好苦——啊——”张文华伸长脖子在望着台上声泪俱下的胖女人,目光似乎要穿透女人薄薄的胸衣。刘翠花站在一旁,心里发酸,眼睛发涩。至于老猫的命苦与不苦,她无须知道也无须关心,但她从心眼里还是要感谢老猫的。要不是老猫,今天站在这里的女人也许已经不是她了。
刘翠花年轻时不仅长得漂亮,歌唱得也很好,张庄人都叫她“刘三姐“。其娘家也是张庄的,从穿开裆裤时就和张文华在一起玩”捉迷藏“、”过家家“的游戏。小时候的张文华,聪明活泼、调皮捣蛋,经常会装神弄鬼地吓唬刘翠花,吓得刘翠花哭鼻子,尿裤子。但刘翠花心里并不讨厌张文华,就喜欢和张文华在一起玩,成为形影不离的好伙伴。后来他们又一起上小学,上中学。到初二年纪下半学期的时候,张文华和刘翠花双双辍学了。张庄的人都说他们在处对象。
老猫满希望张文华能像张文远一样有出息,给张家光宗耀祖。为此老猫没少打张文华,可张文华死活就是不去上学。刘翠花的父亲刘金山也竭力反对他们俩在一起。因为刘金山打心眼里就看不上老猫家。那时候张文远正在淮海农业校上学,是老猫家经济最困难的时候,而刘金山有一门剃头的手艺挣钱可以补贴家用,手头要比老猫家宽绰的多。用刘金山教训刘翠花的话就是说”门不当,户不对“,可刘翠花就是不听,背地里偷偷地和张文华约会,为此刘翠花被打过好几次。最后,刘翠花还硬是跑到老猫家和张文华同床共枕了。老猫家没花一分钱就娶了一个儿媳妇。为此,刘金山气出了胃癌来,不久就驾鹤西奔了。
“记着我的情记着我的爱 记着有我天天在等待 我在等着你回来 千万不要把我来忘怀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台上的那对男女又开始了调情、对唱。张文华在摇头晃脑地跟着高声唱“不采白不采呀!”刘翠花狠狠地在张文华的屁股上掐了一把。
至于张文华在外边采过多少朵“野花”,刘翠花心里既清楚又模糊。随着身份、地位的变换,手中钞票在不断增多,张文华身边的女人像走马灯似的,明里暗里不知换了多少个。
当初靠着张文远的关系,张文华在县白酒产酿酒车间当了一名普通工人。他看上一个有夫之妇,下夜班时非礼人家,女人的丈夫欲告发他,后来还是张文远出面找关系,老猫上门给人家磕头作揖的,那家人才息事罢休。
到了九十年代中期,在全国企业改制的大浪潮中,县白酒厂也进行了改制,张文成了一名下岗工人。下岗后的张文华,在张文远的帮助下,涉足了建筑行业。先是在乡镇的铺路、搭桥,后进入了房地产行业,逐渐成为泗州县小有名气的房地产老板。张文华每开发一个小区,就要招一批售楼小姐,那些稍有姿色的售楼小姐几乎没有逃脱他的手掌心的。对于这些,刘翠花是早有耳闻,心知肚明,只是睁只眼闭只眼而已,只要张文华不提出和她离婚,一切她就能够接受和忍受。再说如今在这个男人女人出轨,婚外情、婚外性泛滥的年代里,又有几个男人能抵得住诱惑?何况张文华本身就是只爱沾腥的猫!但在两年前张文华因为一个女人,最终触犯了刘翠花的底线!
那个女人叫舒晓曼,是个年轻的女大学生,其长相就像她的名字那样充满诗意和诱惑。大学里学的是广告设计,毕业后,被张文华的公司聘为广告部经理。在她工作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就成为张文华手里一只驯服的“喜洋洋“。可这次张文华和以往不同是,他对舒晓曼动了”真情“。扬言要和刘翠花离婚,和舒晓曼结婚,并要舒晓曼为他生个儿子,以继承他千万家产,因之前刘翠花始终没有给他生出个儿子,只是生了三朵金花。刘翠花知道后,和其他女人一样,一哭,二闹,三上吊,但张文华对她毫不理睬,视而不见。最后刘翠花只好打电话给老猫哭诉、求助。老猫冒着雨连夜跑到城里,找到张文华兴师问罪,说只要张文华和刘翠花离婚,他就当场死给张文华看。在张文华家里连续看守了几天几夜,要求张文华每天晚上必须按时回家,并逼着张文华带着舒晓曼去医院打了胎。最终让刘翠花保住了地产老板夫人的地位……
“女儿张文艳和女婿陈志宝为张大柱老先生点哭丧“胖女人的声音打断了刘翠花痛苦的回忆,抬眼去寻找张文艳和陈志宝,但没有看到两个人的身影。
此时的张文艳,陈志宝和张文远正在帐篷里一起,默默地守候在老猫的身边,同时还有他们的十二岁的女儿佳佳也在。佳佳的一双眼睛红肿,像两只熟透的桃子,哭得像个小泪人似的。
佳佳之所以如此的伤心,是因为她和外公有着深厚的感情。在佳佳三岁那年,她就到张庄和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了,幼儿园和小学都是在张庄学校里上的,直到去年上初中,才离开张庄到县城里读书,和父母生活在一起。
张文艳、陈志宝把幼小的佳佳送到老猫夫妻俩身边,是有他们的原因和苦衷的。陈志宝的父母亲是在二十年前的一场车祸中双双遇难的,那时候陈志宝才十五岁,成了孤儿。后来是靠着他二叔把他带大的,供他念完了初中、高中,又为他举办了婚礼,娶了张文艳。
张文艳和陈志宝是高中同学。外表阳刚、帅气,内心老实、憨厚的陈志宝引起了张文艳的注意,后来在交往中逐渐爱上了他。在那年高考中,他们都落榜了。陈志宝仅一分之差和大学擦肩而过,在许多人可惜的目光中回到了农村,第二年便和张文艳结了婚。
对于陈志宝和张文艳俩人的婚事,老猫不支持也不反对,只是在张文艳出嫁的头天晚上,老猫对张文艳说,婚姻是你自己选择的,以后不准许后悔,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要离开人家,跑回家哭鼻子!张文艳点着头哽咽着。
婚后的张文艳和陈志宝便到张文华的公司里上班。陈志宝负责工程管理,张文艳负责财务管理,两项工作是公司里十分重要的岗位,张文华交给他们省事省心。他们夫妻俩也很卖力,每天都是忙得团团转。因为忙,就没有时间照顾佳佳,只好把她送到父母的身边。
佳佳比一般的孩子来说还是比较听话的。白天除了上学,回到家里和庄上的其他小伙伴一起玩耍。小伙伴的父母都在外打工,也都是爷爷奶奶带的。爷爷奶奶都十分疼爱他们,有什么好吃都留给他们,自己舍不得吃一口,但很少陪他们玩。还有书本上遇到认不识的字或不会做的题目,问他们,他们也不会。不像城里的孩子那样,每天都有爸爸妈妈陪着,接送上学,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星期天还有爸爸妈妈陪着去逛公园、书店、超市……他们一年难得见到爸爸妈妈一次。有时只是在做梦中相见。
在庄上众多的爷爷奶奶中,没有超过老猫对佳佳更疼爱的了。在上幼儿园的时候,佳佳都是在趴老猫的背上去上学的,一年四季,不管是晴天还是阴天,天天如此。在佳佳的模糊的记忆中,在一个夏天中午放学的时候,天空突发狂风暴雨,在途径一座小桥的时候,外公把佳佳紧紧地搂在怀里,一不小心摔了一跤,佳佳没事,老猫的小腿骨折断了,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
在农闲的时候,外公会带着她去张庄东面的小河里捉鱼、捉蝌蚪;春天里,外公还会为她扎风筝,带着她到麦场上去放风筝……想到此,佳佳哭得更厉害了。
“听说你挨骂我心难受 妹妹挨打如割我的肉 你不如跟我一道去下扬州哟……”帐篷外又传来来那对男女对唱的声音,歌声洪亮刺耳、肆无惮忌。
现在已是夜里十二点多,外面的演出还在继续,张文远望了望躺在地上的老猫,老猫似乎在冲着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