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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中,不止渭滨千亩

来源:中国作家网 | by一苇  2017年08月02日09:51

  前些天,如往常一样挥汗登上一座山的巅峰,沐着微风习习,赏着“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脑海中忽然泛出一个问题:什么时候开始对于原本司空见惯的景色有了明确细致的美感需求?不期而至的这个念头转瞬即被满目的山水画卷带来的欣喜所取代。放眼望去,涛一样起伏的峰尖,波一样奥巧的山骨,苍润如流的石色,竦峭迫人的石壁,一起坌入。时间明显慢了下来,整个人一下子变得沉静,大脑像被荡涤得空明,只余下快乐的专注和那种因为专注才生出的快乐。

  到夜里睡不着,一直未曾想过的问题又一次充斥着脑海。是啊,什么时候开始对眼前的景色、生活场景和置身于中的情境感觉到真切的美好?想起微信上有一个段子,说为什么要读书的例子:当你看到夕阳余晖,鸿雁翱翔……你的脑海浮现的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而不是“卧槽,我靠,鸟好多啊,卧槽,真他妈太好看了”!当时只是会心地一笑,此刻想来却突然让问题释然了。几年来对于一些古诗文的诵读揣摩甚至整段整篇正背如流,那些经典描画烂熟于心,不时变幻着挤入脑海,对于美感的需求和甄别早已在潜移默化中展开。谈到经典,谈到阅读诗文时挡不住的画面感和沉浸感,绕不过去的当然还是苏仙东坡。

  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大多会想到大唐的“诗佛”王维,而作出这种评价的正是他在宋朝的知音。

  东坡先生对吴道子的画推崇有加,说“画至于吴道子,天下之能事毕矣”,“道子画人物,如以灯取影,不差毫末,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游刃余地,运斤成风”,“盖古今一人而已”,以为做到了“求物之妙,如捕风系影”。然而在同王维墨竹画的比较研究中,他把王维的画评价为“得之于象外”,认为其形神兼备、物与神游,绝非吴道子的“雄放”、“妙绝”所能比拟。终于,在敛衽夸赞王维画的同时,东坡以天生敏锐的艺术感知力,发表了影响中国艺术史千年的观点,即有宋以来“文人画”的要旨:突破形似的约束,追求精神意韵,如神鸟离开樊笼,超脱于形迹之外,精神自然而悠远。天才的东坡还引申到画外,“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诗文亦不能只停在所赋事物的表面,也要在形迹之外,使人在精神上得到启发,有所感受。

  在《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中,东坡曾说:“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即逝矣。”这种“胸有成竹”的艺术思想,又与吴道子的“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的“浩如海波翻”气概暗合。一个成熟的艺术家,是不会拘泥于枝枝叶叶的累加,而应该将把握事物整体神韵作为关键,在心中构建具有完整生态的“成竹”,心手相应,以熟练技法跃然于笔端。至于诗文画的解读亦然。只有内具于自身,纵情于作者的意象,了然栩栩如生的匠心所在,才能精要地体味深藏于中的文理情态,如同画面浮现脑海,如同内心沉浸其中。

  苏仙东坡对于全新构建的艺术美学观点的欣喜,苦口婆心地体现于他的那些题画诗中了,不信的话,随着我们的视线逆流而上,拣几首把玩一下吧:

  九僧之一的惠崇没想到他的鸭戏图因为东坡的诗名存千古,即使《春江晚景图》后来真的遗失了。他只依稀记得他往春江里画上了一片竹林、三两枝桃花、几只鸭子,岸上满是蒌蒿,芦芽刚刚破土,天上还有两两归鸿。“哈哈,差点骗过馋嘴的吃货东坡,你把蒌蒿和芦芽摆桌面,河豚呢?老夫当然知道,暖江豚欲上,渔人正收网。快去择好蒌蒿、芦芽,再来点菘菜,与老夫‘更洗河豚烹腹腴’!那依依恋土的两两归鸿,是在哂笑吾与子由吧,‘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哈哈。”在东坡狡黠自得眼神里,梦中的惠僧脸红了:不愧苏仙!

  山苍苍水茫茫,大孤小孤两相望,在水一方的佳人前年已然嫁给彭郞。好个悲凉场景:思故人不得,空遗怅望!“还可以再狠点,我帮你加上因崖崩路绝凄惨而去的猿鸟。”机智的苏仙装作骗过了李思训,其实他早从《长江绝岛图》看出,那随波逐流的满船贾客,久与客舟低昂的大孤山,都在笑脸相迎呢。沙平风软、棹歌抑扬、峨峨烟鬟、晓镜梳妆,多么明快和香艳的画面!也难怪满船的贾客随着棹歌在欢欣舞动:别骗我们了,迷人的小姑已整妆眼前!

  “江上愁心千叠山,浮空积翠如云烟。山耶云耶远莫知,烟空云散山依然。但见两崖苍苍暗绝谷,中有百道飞来泉。萦林络石隐复见,下赴谷口为奔川。川平山开林麓断,小桥野店依山前。行人稍度乔木外,渔舟一叶江吞天。”不去看题目,可能没有人不相信这是一首即景名篇。有远有近,有动有静,有形象的写实,有抽象的阐发;以明见暗,以隐见显,即景融情,深入浅出。但我们的苏仙东坡不止要让王诜的《烟江叠嶂图》鲜活在目前,他还要借画寄兴、托物悲慨,从画境中的萦林络石、小桥野店,到真境中的桃花源,从栩栩而动的画面到淡然涌发的精神意韵。请听东坡先生的娓娓道来:桃花源就“在人世”,那里的人们也不见得都是“神仙”。刚从江湖回到玉堂的东坡,当然不是在寻“山中故人招我归来”的退隐之处:寻无缘嘛,呵呵。

  现在拣出水的是徐州的《百步洪》。不是题画诗?你答对了。但你仔细地读一遍,你还敢说它不是一幅画吗?一幅喷薄而出让你无法不置身其境的立体画作!你觉得不是沉浸其中客串水师船工,在纵情绝叫声中随着斗落的跳波,失重在如投梭的轻舟,从乱石中间的一线急流中磋磨而过?你能想到的譬喻是野兔疾走鹰隼旋落,骏马如雨注般冲下千丈坡。你还可以闭上眼睛任凭迅风掠耳,感知一下断弦离柱、飞箭脱手如飞电过隙的须臾,偶尔睁开眼睛,偷看一眼眩转的四山和泛着流沫的万千旋涡。惊魂未定的你无法去参透迅急的水流教给你的世间万物在变化中稍纵即逝的禅机?没事,东坡先生早在替你圆场了:道理不用参透,再多说恐怕真要挨禅师的呵斥了……

  在纪念表兄的《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中,东坡提到,墨竹的“成竹在胸”画法,是“与可之教予如此,予不能然也,而心识其所以然”。这自然是苏仙的谦虚。他为与可画作《筼筜谷偃竹》题诗云:“汉川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其所以然”在戏谑之语中已然透出。没有渭滨千亩竹了然于胸,未将“自蜩腹蛇蚶以至于剑拔十寻”的节节叶叶熟刻于心,做不到耐得下寂寞守得住孤独,倒可能真的“心识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至少不会有湖州墨竹一派名传后世了。

  相较于古人,当下口口声声离不开诗和远方的后学们,要想时时处处发现和挥洒生活之美,胸中当然应该不止渭滨千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