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桥
梅一大早就与男人去县城办理离婚手续。
冷战一年来,就是这么个曲尽人散的结局。
男人缩着脑袋,吸着纸烟,斜靠在农用四轮车的驾座旁等她。灰白色的雾气正在田垄和林子边升腾、聚合。
梅慢腾腾地临窗梳妆,眼睛瞄着院子里那个形容有点猥琐的男人,心里那一片陆地又蓦地沉降下去,凄凉的奔涛翻卷在不断缩短的感情汀线上。
说好了,孩子归梅抚养。一路等她的老同学,并不在乎她带着个孩子。
好了,终于走到头了。奇怪的是,梅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这种感觉本来是她期待已久的。她曾经试图从各种角度去寻求解释,却无功而返。
说到底,这个世界上有两件事是没有理由的,那就是爱情和死亡。
梅仔仔细细打扮停当,从衣柜里层取出一件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大红披风。这件披风还是出嫁时穿过的,那时,她打心眼儿里感激后来做了自己丈夫的那个男人,他对女人体贴,又不乏爽劲。
他那时还没有离婚。
但是她看出来了,他的婚姻并无幸福可言。残酷的现实不断摧残他的文学梦想,家庭的灰白和庸常干净利落地击碎他梦想中最后的一点坚强。
嫁他的时候,母亲说了这么一句话:离过婚的男人是不可靠的。表情愤然而心酸。一直关心着她的同学也说:离过婚的男人太老于世故了。
但是,她的心早已像铁打的一样,满怀满抱都是这个男人。
当生活的灰白和庸常一日既往地袭来,那个自己曾经陶醉的男人变得颓废了。她简直有点措手不及。
梅抚摸着大红披风洁净光滑的布面,轻轻叹了一口气。她凝神片刻,猛然一抖,一片红色在眼前蓦然敞开来,犹如霞光万道,广布天庭。她的眼泪不争气地溢满了眼眶。直到现在,她还没有掉过泪呢。
原野大雾弥漫。大雾犹如无数的猫轻飘飘地奔跑在水泽林间。一辆辆车呼啸着超过他们的农用四轮车,红色的尾灯不一会儿就被幽暗的雾汽在平面上抹掉了。
雾越来越浓了。
男人沿着路边慢慢开车。她瞪着前面那一对对暗红色的汽车尾灯神秘莫测地消逝在浓雾中,仿佛看到雾的脸隐藏着一个奇怪的微笑。她不禁打了个寒战,连忙裹紧身上的大红披风。
车子上了西江大桥。马达声变得响亮而沉重起来,空气中的雾水似乎凝结成了霏霏细雨。
突然,车子猛然颠簸一下,停住了。男人令人震惊地喊叫起来:
“没有了!没有了!突然什么都没有了!”
梅惊得目瞪口呆。她一时反应不过来,眼睁睁地看见一辆货车的红色尾灯在她前面突然消失,像是被那张可怕的雾脸一口吞掉了。
她随男人跳下车来,猛然发现距他们的农用车三尺远的地方,桥面齐齐断掉了。车灯扫过湿漉漉的断桥,茫然地消散在前方巨大的虚空当中;深渊的下面,隐约传来浪涛低缓的拍击声。
“又有灯过来了!”男人高叫一声,飞快地跑到断桥中间,张开双臂呼喊。梅惊讶地看着男人近乎疯狂的举动,突然明白过来了。一贯以来,貌似强大的她却突然变得那么孱弱,那么卑怯;她的双脚颤抖,几乎迈不开步子。
男人还在拼命挥舞双手,高声叫喊;可是,他的身影显得那么渺小,喊声也微弱到只有她才能隐约听到。
灯光越来越近,隆隆的马达声清晰可闻,桥面也跟着震动起来了。
梅的胸中突然涌起强烈的激情。这股类似当年狂恋男人的怜惜和爱慕之情来得如此迅猛,甚至让她来不及思考,就一个箭步冲向男人。她边跑边脱下大红披风,将一头塞到男人手中,自己紧抓一头,呼啦一下张开来。
他们就这么站在断桥中间,张着那面鲜艳夺目的“旗帜”,挥动手臂齐声呼喊,直到冲上桥来的车灯光柱照在这幅惊心动魄的画面上。
一辆辆车依次停在了桥上,还有一双双惊魂未定的眼睛,包括一名采访归来的记者的眼睛。
第二天,各大报纸都在头版刊登了拖轮撞垮西江大桥的消息,还配发了那张震撼人心的照片:一双离婚路上的男女,一面张开的大红的“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