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迪：军号声声
来源：人民日报 | 李迪 2017年07月31日07:58
哒哒哒嘀，哒哒嘀——
军号吹响。军号嘹亮。军号声声震四方。
虽然离开部队三十多年了，但激越昂扬的军号却时时在耳边响起，给我力量，催我奋进，让我难忘。
特别是前进号，哒哒哒嘀，哒哒嘀——
那是二十六种战斗命令号的排头号，也是我当兵时最难忘的号。
那年，我从云南驻军42师宣传队下连当兵，正赶上千里拉练。看上去班长嘴很小，一张开地动山摇：“我是八班长张烨。有人认不得这个字，叫我张火华。张火华就张火华！你——”他瞪眼看着我，“大学生，我知道你是下来锻炼入党的，想从坏人变成好人！”
哈哈哈！老兵们大嘴乐成瓢。
哎哟喂，我算哪家大学生，冤死了。班长不管我冤不冤，啪地递过一杆大枪：“好！你一来就赶上拉练。人在枪在！只要你不倒下，你还睁着眼，就不能丢了枪！听见军号响，跑步向战场！”
不等我回答，他又问：“懂军号吗？”
“嗯，起床号，吃饭号……”
“你就知道起床吃饭！号兵，过来，给他吹吹战斗命令号！”
号兵跑步过来。军号闪亮，准备吹响。
班长说：“大学生，我军的军号从红军时期就吹响了，号谱一百零七种！你要学，你要懂，你要听号令。特别是二十六种战斗命令号，是军队的魂，军人的胆。我现在就教你！号兵，吹起来！第一声，前进号！”
哒哒哒嘀，哒哒嘀——
前进号吹响了！激越昂扬，热血沸腾。
二十六种战斗命令号，依次是：前进、冲锋、追击……
班长说：“你听，只有前进，没有撤退，这就是我军！”
我的当兵生活，就从军号声中开始了。
因为部队要拉练，训练就围绕拉练展开。一睁眼，出操号响了，全班沿营房前的公路奔跑。我才跑一半儿，五官就乱了营。
“怎么了？”
“肠子断了。”
“鬼！”班长一把拽起我，“跟上队伍，只有前进，没有撤退！”
最要命的是晚上紧急集合。睡前班长手把手教我，先把上衣脱下来叠好，再把裤子脱下来放在上衣上，最后把帽子放裤子上。穿的时候顺序相反。可是，半夜，集合号一响，我就乱了套，跳起来胡乱穿完就跑去拿枪，回手又抓挎包水壶，这才想起背包还没打！又放下枪打背包。一看老兵都跑了，我抱起被子就追。出门绊一跤，眼看摔个狗吃屎，一只大手铁钩般拽住我。抬头一看，正是班长！
这时，操场上传来连长的咆哮：“八班的，裹臭脚哪！呆会儿你们都别睡了，给我跑公路去！”
后来，为了不拖累全班，我得知夜间有紧急集合就不脱衣服，把背包打好靠在床上等。忽然，身边坐下一个人，哦，是班长。
“我知道你为班里的荣誉，我来陪着你！”
“班长，你累一天了，你去睡吧。”
“那，你睡吗？”
“我……睡！”
“这就对了！训练为实战。这样做假，就算咱们班争得第一，又有什么意义？背包不会打就练！你不就是来锻炼的吗？要我说，写文章更难，咋没难住你？拉练一路肯定有很多东西值得写，你要发挥特长，拿起笔来写，也教教我。咋样？”
一席话，说得我霞光万丈。
几天后，拉练开始了。从文山拉到麻栗坡，行军千里，为期三月。行前，我向班长递交了入党申请书。
“班长，如果我经得住考验，请你做我的入党介绍人！”
班长没说话，就那样看着我。眼里是水，眼里是火。
好个千里拉练，翻不完的山，流不完的汗，晒不完的太阳，喊不完的累。走着走着下起雨，汗水雨水直往嘴里灌。身上衣，湿了干，干了湿；脚上泡，破了好，好了破。水壶喝干了扯一把草嚼嚼，肚子饿慌了恨不得抓土吃。枪越背越重，腿越迈越沉。到了宿营地，还要站岗。站着站着就能睡着。一路走来，脱胎换骨。别说我了，连老兵都累得皮塌嘴歪。
行军途中，就地野炊。找水的，挖灶的，捡柴的，还有的去串炮兵连。干吗？炮兵连有马有骡，趁人不备拔几根马尾。脚上走出泡，用马尾一穿，泡破了，流出水，就好了。这时候，班长把我叫在他身边坐下，一边给我穿脚泡，一边说：“秀才当上兵，有理讲得清。我说说班里的好人好事，你看哪个值得写，你就写。我也跟你学。”就这样，我俩一路走一路写，稿件不但上了昆明军区的《国防战士报》，还上了《解放军报》。
见报的得意很快被行军的疲惫吞吃。我终于扛不住了，发烧烧得赤橙黄绿青蓝紫。我咬牙不告诉班长，可两腿却不听使唤，再怎么想红军二万五千里也没用，就是拉不开栓。好不容易盼到临时休息，我一下子瘫在地上。
“怎么，不行了？”
“行！”
班长两眼一瞪：“鸭子死了嘴壳硬！把枪拿来，我帮你背！”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汽车喇叭声。嘀嘀！嘀嘀！
咋这么熟？扭脸一看，果然是师宣传队的大卡车。男女队员们坐在车上，开往宿营地准备夜间的演出。哎哟喂，我正丢盔卸甲，他乡偏遇故知！
队员们发现了我，大呼小叫：“李大编剧，走不动就上车吧！”
我实在走不动了。一回头，班长正看着我。
“你真走不动了？”
我点点头。很惭愧，很真实。
“那你……上车！”
车上的队员们欢呼起来，个个伸手拉我。眼看我被拉上车，班长猛地叫起来：“慢着！”
我一回头，看见他瞪大的双眼。眼里是水，眼里是火。
“把枪留下！我们轮流背，让它走完全程！”
就在这时，突然——
哒哒哒嘀，哒哒嘀——
前进号吹响了！大部队出发了！
我心头一热，攥紧枪背带：“班长，号响了，只有前进，没有撤退！我……能走！
“好，归队！”
军号嘹亮。步伐坚强。前进，前进，前进进！
就这样，千里拉练，我走完了全程。
回到驻地，我说：“班长，把申请书还给我吧……”
班长笑了：“我愿意做你的入党介绍人！”
作者为人民文学出版社原编辑
刊发于2017年7月29日《人民日报》12版大地副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