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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祸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方木  2017年07月31日09:52

农历九月二十八,按俗语这是个月末神仙休息的双日子,是婚嫁的良辰吉日。而这天也确确实实的是个大好天,虽说季节已进深秋,但风很柔和。一树梢子高的太阳暖暖的照着,湛蓝湛蓝的天丝丝缕缕地飘着几朵缠绵的云。地里的小麦种上了,可农活儿还是很多,田间地头的庄户人家依然忙活着,拾棉花,整菜地······

此时小王庄村东南角的大喇叭里正高音播放着二人转和一些流行的情歌,轻松愉快,悠长缠绵的露着喜庆劲儿。王守礼的三小子今天娶媳妇,人来人往的热闹不已。小孩子蹦蹦跳跳;小伙子、姑娘们跑前跑后;老爷们儿、老娘们儿来回走动;老头儿、老太太们左右张望。整个院里院外人声鼎沸,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嘴里都不停地说着、叫着、嚷着······

总管王守仁站在大门外,把点鞭炮的小伙子分成两伙儿:一伙儿拿了几根两响去村西的大道上候着,新媳妇到了时点几个两响传个信儿;一伙儿在大门前的空地上排上一溜两响,并把几挂鞭炮挂在几根竹竿上,新媳妇到了时点。随后王守仁又给几个接媳妇的嘱咐了几句,便匆匆叼着烟卷儿转身进了王守礼家,忙别的去了。

不长时间,村西传来了几声响亮而清脆的二踢脚生。大门外的几个小伙子不约而同的叫着:“媳妇到了”!“媳妇到了”!随即把长长的鞭炮挑起来;院里的大人孩子也都笑着涌出来,将五六十米长的胡同挤了长长的两排,只留了中间狭小的过道。

又过了五六分钟,胡同口的一个小伙子大声嚷着:“来了”!“来了”!“快点鞭”!话音未落,一溜长长的接送亲的队伍已经拐进了胡同。人们抢着迎上去接车的接车,扶人的扶人,怂恿着向门口走;门口岁数大的嫂子忙不迭的撒麸子的撒麸子,撒花的撒花;二踢脚,鞭炮瞬间响了起来。烟火声,吵嚷声,嬉笑声,带着一串串的幸福与美好响彻了四邻八舍,响彻了四邻八舍外的天。

王守礼前后两院,两座砖瓦房,前院开了堂屋的过道门与后院相通。前院的西里间是新房,后院垒了办喜事的厨灶,两院都安排了酒席,加上后院屋里的贵宾席二十多席。按当地的习惯,除了贵客先到的客人来了便开席,给后来的客人腾地方重新上菜,这叫翻桌饭,一伙接着一伙。虽然王守礼的庄乡朋友亲戚多,但用这种方式足可解决。

时间眨眼的工夫到了十一点多了,亲戚朋友陆续的来赴宴了。端着传盘送菜的,提着铁壶送水的,招呼客人的来回穿梭。

王守礼的同村女婿李猛推着车子穿了新装也来岳父家坐席了。专门招呼客人的一个小伙子看见黑黝黝的李猛,忙过去嘻嘻哈哈的打招呼,接过车子,引李猛去了后院的庄乡席。李猛拉了拉西服领子,支支吾吾地与庄乡爷们打个招呼便坐下来。

李猛的媳妇前天就抱着孩子过来了,李猛今天来是代表父母过来随礼坐席的。按当地的风俗,女婿这天来应坐在贵宾席上,而且还应该有陪酒的。然而今天却由于总管的一时疏忽,也由于接客小伙子的一时大意,把李猛当庄乡安排了。

一根烟的工夫,酒肴就上来了。人们喝着酒闲聊着。李猛身边的一个小伙子三杯酒下肚儿,忽然间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问李猛:“唉,猛子,你今天不该坐在这里啊!你是贵亲(qie)啊!”李猛皱着眉头,没有吭声,只是自己端起酒杯咕噜喝了杯酒。旁边的一位小伙子刚才不好意思说,此时也趁机瞎起哄:“操,你这贵亲,坐的也忒不是地方了,这哪是贵亲待得地方!这管事儿的竟瞎弄。”刚才那位小伙子也接茬说:“八成忘了。”李猛听着,依然皱着眉头没有说话,嘴里嚼着几块凉拌的黄瓜,觉着一肚子的憋屈和恼愤,随即又端起酒杯兀自干了几个。

一桌子的人都在咯咯地笑着,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劝着:“想开点儿,兄弟,哪喝酒不是喝啊。人家忙,忘了,别为的这个生气。来,来,来,我敬你个酒。”一两个岁数略大的人不笑也不说,只偷偷的用脚踢踢几个多嘴的小伙子。心想这哪是在劝人啊,明明是在拱火啊。但几个年轻人并没意识到,依然嘻嘻哈哈说笑着。不大工夫,李猛已经半斤多酒下肚了。此时的他,脸色由黑变红,渐渐地有些发起紫来,如同浑圆的茄子;头也感觉昏昏的,晕晕的,一阵阵的气血往脑门上撞。满桌的人依然笑着,看着李猛剑眉下的一双眼瞪得大大的,露着恨恨的光。而他还在尽力地控制着心中的怒气不向上冲,他的心在烦躁中期盼着总管能够想起他,期盼着他的老丈人,大舅子以及自己的媳妇,或者老丈人家近门中来帮忙的人能够想起他,想起他这位贵亲,给他调一下儿坐席。然而他失望了,彻彻底底的失望了!人们依然来回走动着,穿梭者,忙碌着,端盘子的端盘子,上菜的上菜,送水的送水,没有一个人看见他,想起他。哪怕是个三岁的孩子想起他,瞅见他,把他拉走也行啊,然而恰恰没有一个人想起他,注意到他。他依然待在庄乡席上,依然听着人们嘻嘻哈哈的讥笑他的话。他开始生气了,开始气的发恨了,牙紧咬着下唇,心里嘟囔着数量着这群“失礼”的人。他的老丈人,一个细致,周到的,慈善的人,怎么就把他给忘了;老丈人的堂兄,那位多年管事儿的总管——王守仁,一个多么细心,沉稳,全面的人,今天怎么就把他这位贵亲给忘到脑后了;还有他的大舅哥,小舅子,平常架很全的,今天都忙嘛去了?怎么就想不起他呢!你们这不是漏场吗!还有自己那个该死的媳妇,光他娘的想着伺候兄弟媳妇了,就不想想自己的爷们儿在这里受这份窝囊罪!继而又恨自己,恨自己今天就不该来。

李猛越想越气,他一个老老实实的庄稼汉,没文化,没见过世面,脾气又倔,年纪又轻,根本就没有一个足够的经验和一个恰到好处的办法来处理这事儿,使自己摆脱尴尬,摆脱这种憋死人的困境。他气气愤愤的喝酒,傻傻呼呼的坐着一动不动,他谁也不理,脑袋嗡嗡乱响。

这时邻桌的一个庄乡小伙子听到哈哈声也醉醺醺的走过来凑热闹:“猛子叔,别——别生气,没人——没人陪——陪你喝——我——我陪你——喝。”

李猛瞧也不瞧他一眼,只是傻瞪着眼傻瞅着菜。那个小伙子却端着酒杯拍着李猛的肩膀:“来,猛子叔······”没能他“喝”字说出口,李猛已经再也坐不住了,他气血上窜,怒气横出,如同一只受了伤的豹子,“腾”的一下儿站起身,两只黑手使劲儿抓了八仙桌子的桌沿儿,“嗖”的一声将一桌子的菜肴掀翻在地······刹那间,各个桌子上的说笑声都停了下来。所有在场的人都傻了,呆呆的看着他,包括来敬酒的凑热闹的那个小伙子干干巴巴的垂手站在那里,酒醒了多半。

这时几个帮忙的小伙子也都跑过来,傻傻地站着不知所措。李猛余气未消地扭转头甩开膀子朝外走。王守仁赶过来,脑袋顿时“嗡”的一声响,知道坏了,急得直跺脚,忙抢步上去拽李猛,李猛一甩袖子,王守礼拽了个空。李猛径直出了大门,车子也没推,气呼呼的朝村东北角自己的家走去。

王守仁跟出来,呆呆地望着李猛,嘴里想喊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喊出来。此时已经有人告诉了王守礼,王守礼急忙跑出来看着远去的李猛嘴里气呼呼的骂道:“这个废头,瞎障东西!”王守仁在一边尴尬地瞧着王守礼嘴里连说:“这事儿闹的,这事儿闹的。”王守礼瞥了一眼这位满是歉意的堂兄,二话没说气呼呼的回家了。

王守礼刚进院,正碰上三小子嘴里低声地娘啊爹啊的骂着和几个院中兄弟气冲冲的走过来。王守礼知道他们这是气不过想去找李猛算账的,便厉声喝住:“干嘛去?给我滚回去,还嫌不够丢人的,完事再说。”几个人看看他,悻悻的回去了。

似乎一切都恢复了正常,人们依然为喜事儿忙碌着,上菜的上菜,撤盘的撤盘,接人的接人,送人的送人。然而不时的人们在窃窃私语,聪明人心里更是明明白白:事情哪有完啊,走着瞧吧!

王守礼是村里的治保主任,是十里八村的面上人物。大喜事被女婿这一闹,一张老脸没处搁没处放的。特别是今天新亲临门,他更觉得窝囊,难以见人。他生堂兄王守仁的气,怪他精明一生竟糊涂一时,增么就没有安排好呢!他生自己的气,生大儿子的气,生二儿子的气,也生大闺女的气,大喜的日子增么就没有人想到提醒一下哪?还有那几个接客的小伙子,怎么就混账到如此地步,把个姑爷女婿领到了庄乡席呢!继而又将所有的气,所有的怨恨都集中到大闺女女婿李猛身上。这个废头玩意儿,平常他娘的榆木脑袋,今天到明白了。你是真明白吗?你简直就是混蛋明白,人家领你去庄乡席你就去啊,让你坐你就坐啊,你就不会溜一边去和管事的或者家里的人见个面啊,问一下在哪里坐席不就行了吗。谁叫你又坐下喝酒的。你喝酒喝吧,喝几杯开溜就行了,谁又让你没玩没了的喝了。最千不该万不该的是竟然喝多了,还他娘的掀翻了桌子。小舅子结婚办喜事,姐夫掀桌子,这算他娘的哪回子事儿啊!你不是废头玩意儿又是什么呢?增么就把闺女嫁给你了呢!

王守礼一肚子气没处撒,整个下午瞧着不顺眼,看那不对劲儿,但还是强忍着,狠狠地把气向肚子里咽。他皱着眉头,耸着高高的肩膀,哭丧着张黝黑的肉皮松弛的驴脸,勉强送走了大多数的亲戚朋友,也把帮忙的人陆续地打发回了家,剩下的只是管事儿的,厨长以及村里的几个干部了。他便叼了烟踱过去,商量一下后两天的事。话间几个人还在谈论李猛的不是。而王守仁则一个劲的说:这事怨我,怨我给忘了。王守礼却说:“没你的事儿,主要是这个废头玩意不会处事儿!就是咱忘了,他也不该掀桌子闹事儿。过这两天再和这个混账东西算账。”几个人见他如此说,想劝却又没得劝,只好说说与喜事儿有关的话题,便打了招呼相继离开了。

天渐渐黑下来,热闹了一天的气氛也逐渐冷了下来。没有走的几个近亲和了王守礼的一家人强挤了笑脸陪新媳妇吃过了饭,便坐了一屋子淡淡的说着话。一会儿,几个不知趣的毛孩子偷偷地跑来拉着新娘去闹洞房。

王守礼见新媳妇走了,便让大儿子关死东里间门,压低嗓音恨恨地冲大闺女说:“这几天先别回去了,等完了事儿,坚决和这个废头离婚。”

大闺女心里既怨恨丈夫,又觉得对不起弟弟,现在听父亲如此说,反又觉得自己有点儿委屈,眼角转着泪花,低着头一声不吭。既不能说不行,又不能说行,此时只能听从父亲的安排了。似乎只如此方可减轻她丈夫的鲁莽与过失;只如此方可减轻自己良知上的歉意与不安。她又能怎么样呢?谁叫自己找了个不争气的瞎障丈夫哪!

骂了一下午的王守礼的女人,此时还是不解恨,坐在炕上依然恨恨地嘟囔着骂着闺女和女婿。几个近亲老娘们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低了各自的脑袋唉声叹气。

三天后,王守礼小子的婚事儿算彻底办完了。王守礼已不再瞒着新媳妇,一家人开始商量着如何大张旗鼓的对付李猛了。

开始的时候,王守礼只是气愤地瞪着眼说狠话,非得让大闺女和李猛离婚。但他后来看出来大闺女心里压根儿不愿和李猛离婚,虽然李猛性格倔,倔的有些不入情入理的废,但她对他还是有些感情,毕竟好几年的夫妻,何况还有个孩子。最主要的是李猛并没有伤害过大闺女的心,平时对她可以。当然王守礼为闺女着想也不便非逼着她离婚不可。但李猛非得狠狠地教训一顿不行。

王守礼不让大闺女回婆家,脑瓜儿转动着思前想后琢磨了条自以为两全齐美的办法。他在村里大造舆论,说大闺女要和李猛离婚,不离婚也可以,就是必须李猛打着鼓在门前下跪认错,此事才算完,大闺女才会回家。此言一出,一时间村里沸沸扬扬,家家户户,茶前饭后没有不谈论此事的。而整个村子里最烦的莫过于李猛,最苦的莫过于李猛的爹娘。

李猛的爹娘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老实人耿直人。事发中午,老两口看李猛醉醺醺的回来后,觉得不大对劲儿,也没多问。到了晚上才在四邻八舍的嘴里听说了这事,当时气的李猛爹头皮发鼓,青筋横跳;李猛娘更是气的差点儿昏死过去。心想,这下子这个不争气的小子可算作下了,千不该万不该在人家的喜事儿上耍起倔脾气来。即便是人家安排的有些不周,你也不该掀翻桌子闹到这般地步啊!这可如何是好啊?老两口本想马上给亲家去认个错,但又碍于喜事儿还没办完,不好前去,只好作罢。只能喊来李猛狠狠地骂了一通,解解气。从来就很少发火的李猛爹铁青着脸,两眼突突突地宛似冒着火,大声地吼着骂着李猛;一旁的李猛娘流着眼泪,骂一声,叹一口气,骂一声,一抹眼泪。

李猛再也倔不起来了,如同一只斗败的公鸡,耷拉着翅膀,垂着脑袋,一声不响地听着,一动不动地受着。他现在也很后悔,觉得确确实实的有些过分了,心中愧疚的觉得对不住自己的媳妇,对不住自己的老丈人,对不住自己的小舅子,对不住自己的爹娘,惹得爹娘生这么大的气。然而他自己也觉得又纳闷儿,怎么会冲动到那种地步。心想都是酒惹的祸。可是后悔已不管用,一切都在瞬间发生了,这已经成为了事实。他掀翻了桌子,搅闹了喜事儿。他想补救,却又不知如何做才好。

正待李猛一家商量着如何去赔礼道歉时,村里已经传开王守礼一家叫嚣出来的要求:要李猛打着鼓去磕头认错,否则非离婚不可。李猛一家听说后更不知怎么办了。

李猛娘闷坐在家里偷偷抹眼泪,李猛爹唉声叹气地去找族里人商量。族里人建议找个说和人去趟王守礼家,就像古时候国与国之间和谈的使臣一样,和王守礼见个面商量下,放宽点儿要求,尽量不要太让人为难。说和人去了王家虽然口若悬河,利唇似箭,但还是有辱了使命。王守礼意坚心硬,凭你说和人说的天花乱坠,他自坚持他的一定之规,坚持他定下的要求,分毫不做让步。如此一来李猛爹娘更是愁眉不展。无奈,只好骂儿子李猛依了王家的要求,去登门磕头认错。不想李猛却一改这几天的懊悔劲儿,心中对老丈人一家的要求陡然生气起来。心想反正已经有了孩子,该咋着咋着,爱嘛样嘛样吧。即使离婚我也不怕,更何况他心里也清楚他媳妇是不会轻易地就和他离婚的。这样想着,不知不觉的就又上了倔脾气,死活不去。

李猛娘见儿子上了犟劲,更是愁得吃不下睡不着,又气又恼又窝囊,心里还不时地挂念着小孙子,想偷偷去看,又怕人笑话,更没脸见人。就这样几天下来,李猛娘本来瘦弱的身体更加消瘦了许多,椭圆形的脸肉皮耷拉着,颧骨突着;半白的头发又剧增了很多银丝;时常掉泪的双眼更是黯淡无神。她时不时的还觉得胸闷,觉得肋下好像有块东西堵得有些难受。可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一天一天的只能和李猛他爹唉声叹气,即使商量也无好的办法,只有等等再说。族里的人也来劝说:等等,过一段时间,王守礼的气或者小了,事儿就好办了。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就到了冬天。小雪节气后不久,老天爷居然响应的下了一场小雪。大地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枯绿色的麦苗儿在白色的覆盖中时隐时现,忙活了一年的农民大多数已开始沉寂在冬日的闲静与舒适中了。而李猛一家又怎能静得下来,舒适的起来呢。特别是李猛娘,一个多月的时间,她却像过了好几年。她伤心,难过,她没有一天不挂念着自己的小孙子,天天盼望着儿媳妇能够带着孩子回来,哪怕带回来让她看看再走也行啊,但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而已。她在梦里已经听见孙子已经会叫他奶奶了,但醒来不过是个梦罢了。王守礼不会让他闺女回来的,他压根儿就没有让步之意。自然她恨起了儿子,一天天的骂,逼着儿子去王家,儿子不去,她又闹着逼着自己的丈夫去。

李猛爹没办法,而且也拗不过李猛娘,只好硬着头皮去试试。

王守礼板着张老脸把李猛爹让进屋里。李猛爹把带来的两大兜子水果轻轻放在门后的水泥地面上,尴尬地做到对面的沙发上,吞吞吐吐地向坐在一边的王守礼以及坐在炕沿上的王守礼的老婆赔开了礼:

“守礼哥,你看这事儿,全怨我那废头儿子,惹你俩生了这么大的气,都是我从小没教育好,你就大人不计小人过吧,消消气,我和他娘在家天天骂他······”

王守礼仰头看着用报纸糊的屋顶棚,余气未消的低沉着嗓音说:

“老弟,你也甭说这个,你来也不管用,就你这么个熊玩意的儿子不让人治治也不行。他连起码的人事儿都不懂,我不治他,他开窍吗!再说,他自己做的事儿,自己就得担得起啊······”

王守礼的老婆在一边也按耐不住,冲着李猛爹一个劲的骂骂咧咧地嘟噜着。李猛爹还是一个劲地低声下气地说着赔礼的话。但王守礼两口子就是不松口,不作任何的让步,非逼着李猛来磕头认错不行。否则大闺女就是不回去。无可奈何的李猛爹一看怎么着也解决不了问题,顿时感到无地自容。他再也坐不住了,只好忙不迭地起身,尴尬地回去了。

李猛娘见丈夫灰不溜的回来,也没办了事儿,又难过的掉起了眼泪。

时间并不关心人们的伤心还是高兴,依然无声无息地流逝着。转眼,年底到了。这天是阴历的腊月二十七,还有三天就过年了。李猛娘这几个月就好像在热水锅里煎熬一样,她的心在撕裂着,她的右肋下时不时的在隐隐作疼。自事儿发以来,她没有一天不掉泪,没有一天能吃得饱睡得安。而今年关在即,她更是茶饭不思,整天哭着念念叨叨:“过年了,媳妇孙子不能在人家过啊。”她念叨着念叨着,精神有些恍恍惚惚,整天坐立不安,几乎要发疯了。她要去王守礼家,她必须去,必须去把孙子抱回来,领回自己的媳妇,即使王家把自己吃了她也要去。她不由人劝解不由人分说地摇摇晃晃地踩着夜幕向王家走去。

王守礼的老婆,闺女,媳妇在耳屋里忙着炸藕合、炸丸子、炸鱼,准备过年的吃食。王守礼则独自坐在东里间的沙发上抽着烟,闷声不响地皱着眉头。他嘴上不说,心里却烦得很。大闺女一天天的含着泪花在眼皮子底下不知不吭的晃来晃去,小外孙也在他面前吵吵闹闹的,他这个场面可怎么收拾啊?偏偏摊上了这么个废头倔驴子女婿,就是犟着不来磕头赔礼,使他这位在村里已经叫嚣出去的老丈人可怎么下这个台阶啊!王守礼越想越气,越气越烦,使劲地吸着烟,心里琢磨着这个事儿,琢磨半天,还是没有啥法。眼看就过年了,闺女外孙在这里过年也不是个事儿啊。可是又没啥办法,上次李猛他爹来赔礼时,还不如顺坡下驴依了他哪,让闺女回去,这个熊死孩女婿爱嘛样嘛样吧,不给他置这个气了。可到现在想这个也没用啊?要是老李家那边这两天不来赔礼叫人的话,年后就只有横下心来逼着大闺女离婚了。想到这里,王守礼心里更觉得不是滋味,烦得他恨不得找个人骂一通不可。

王守礼抽着闷烟起身想出去走走,院里擦擦地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王守礼忙迎出里屋,看见推门进来的李猛娘,心里一阵高兴,脸上却依旧绷着没有丝毫的流露。王守礼想把李猛娘让进里屋,话还没说,李猛娘却一下子抓住了王守礼的手,眼泪汪汪的流下来。她嘶哑着嗓子给王守礼说:

“大哥,都怪——我——和他爹——没管好孩子,惹你生气了,你就——别生气了,让她娘俩回去吧。”说着说着她两腿一下子跪了下去。王守礼本想数落几句,被李猛娘这样一弄,反而慌了,忙拉着李猛娘的手说:

“他婶子,你这是,快起来,有话慢慢说。”

李猛娘却硬跪着不起,嘴里絮叨着边骂李猛边央求着王守礼。

这时,王守礼一家人也都过来了。王守礼的老婆一阵心酸,眼泪也簌簌的掉下来。她忙蹲下身子,从王守礼的手里拉过李猛娘的手,边骂李猛边劝李猛娘起来。李猛娘使劲地抓着王守礼老婆的手,边哭边求她让大闺女跟她回去。王守礼老婆流着泪使劲儿点着头。就这样又过了十分钟,王守礼的老婆才和王守礼劝说着拉起李猛娘。

此时,王守礼的大闺女见此情景偷偷躲进里屋,趴在炕上像个大虾米一样搂着儿子大哭起来。

过年了,王守礼心情舒亮地挂起了鞭炮。李猛一家也团聚起来吃饺子了,一切都过去了,那些苦恼伤心的事情都留在了去年。但没出正月,李猛娘却越来越觉得肋下时不时的疼痛,似乎在一天一天的加剧。李猛忙驮着她去县医院透视,发现已经是肝癌晚期了。

芒种前的几天,李猛娘带着一生的倦容和些许的安详离开了人世。

村里人纷纷议论:她这是气出来的病,儿子为了坐个席搭上了当娘的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