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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渡之舟

来源:文艺报 | 孙郁  2017年07月28日06:55

早已经有人谈到,我们这个时代有许多好的默默写作者,却因了许多条件的限制,并没有走到公共视野里。我与赖赛飞作品的相遇,就有几分惊异。她好像不太被批评家所关注,但那些文字的确有与众不同的质感,让人看到了另一道光景:幽婉的南国里的暖风吹来,散落一路花瓣。海岛里出出进进的男女,藏于心底的苦乐、荣辱,是一页页风俗史,进入命运的梦幻里。这一切搅动着我们的内觉,被其引入阴晴变幻的山阴道上。

不晓得作者何时开始了这样的写作,在阅读赖赛飞的散文前,我对其一无所知。看了她的散文,好像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文人,从我们未知的地方走来,带着潮湿的海味和远古的诗意,一遍遍叩问着存在的隐秘。我读她的作品之兴奋,和当年阅读李娟的感受略近,都是异于常态的书写。但精进、入骨,散发出不尽的情思。在几乎无事的平淡里,我们看到了人性的景深。

汪曾祺生前感叹散文的模式化,可能窒息了人们的表达。日常存在的重要,反倒被艺术家们遗漏掉了。赖赛飞不是书斋中人,也非浅薄的时文作者,她的散文有一般文坛少有的韵致。这让我想起赵园的作品,沉寂里流动着诸多光热,在幽闭式的文字之墙内垒出高高的塔,以独立的姿态面对存在。不过她们不同的是,一个以学术资料为背景,一个以日常人生为底色。赵园读书读得深,赖赛飞读人读得透。她们以清寂、苦涩的文笔,写出人间彻骨的一页。而这些,都是在另类的语境里完成的。

受过良好教育的赖赛飞,并未去时髦的大都市工作,一直生活在浙江的海边。看她的几本书,透出海风的味道,也像乡土里升腾的云雾,在海岸和岛礁间变换游荡。那些古代汉语与欧化的新文学,在她的笔下沉淀着,几乎看不到痕迹。但我在什么地方读出五四那代人的寂寞之感,和独处于乡下的悠然。我由此想起废名的文字,还有张爱玲的篇什。但她没有废名那样的禅风,亦无张爱玲的华贵,赖赛飞知道自己是海岛的女儿,生命的一切和海水谣、港湾曲息息相关。所以她拒绝了文坛的套路,远离时代的热词,以属于内心的语言,刻画海岛里人生的百图。绝无宏大的叙事,亦少自我的炫耀。在故土里看潮起潮落、人去人来、生老病死间的隐微之迹,恰有哲学家思考的人性的难题。

在许多作品里,我们的作者致力于对于无名者的人生考量,山上的护林人、海边的扫风者、小城里的快递员,以及打工者的身影,那么生动、逼真。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却读出别样的心绪。那些被词语遗忘的人们,却在清苦之中流出人生的精神之火。赖赛飞沉浸在对于故土形形色色的人的打量里,她的作品一是写出日常的深流,二是有简约里的丰富,三是有寂寞里的通达。这三点,都使其拥有了另类的意味,太阳底下亦多新事,重复的日子有着不可重复的思想体味。于是看似枯燥的存在原也气韵生动。比如,于凡人琐事里看出支撑命运的内力,却不需要撕心裂肺的场景和繁复的情节,往往一瞥之间,黑白立显;片言只语,真意悉出。而在苦楚的日子里,总能够看到熬出的微笑,天边的曙色渐起,人间复归微明。在日复一日的岁月里,沉落的与升起的,都向我们指引着生活的意义。

《生活的序列号》一书是风俗画的连缀,也有夜笛声的流转。作者大凡写家庭生活,完全不同于以往的作家之趣,在宁静的叙述里,我们嗅到了人生的气味,而那其间凡人的存在感,被写得百转千回,一如诗人的吟哦,看得见内心的本色。《第四类痛觉》写母女关系,可以看成小说,也似随笔,但更像心理分析。鲁迅在《伤逝》里处理过家庭的难题,那是男女间的悖谬之诗,至今让人久久回味。而《第四类痛觉》关于母女之间的爱与伤感,进退之选,则有精神的困扰与出离的忧患,人间伦常中的冷暖系着命运悲剧和梦幻之影。作者在《父老乡亲》中对于父亲生活的刻画,则在感性的画面里,流出了哲思,老人的孤独背后的内心之热,道出寻常之理,由此引人思考的话题,才是世间的原态:

时光在血缘之间划下的这条河流,依离开之远近,或窄若小溪,或阔似银汉,从来没有桥梁可济,惟有以身作渡。

在许多文章里,我们常可以读出她出其不意的感悟。赖赛飞的文字是从南国的书海里泡过的,也仿佛血管里流出的一样,是本色的、静穆的表达。她写昆曲的感觉,则神矣、妙矣,谈及海岛的谣俗,便委婉多致。阅读她的作品,感到她好似喜欢自言自语,在和默默无声的人们对话,也与上苍对话,而更多的时候,是自己与自己的对话。她有时用这种方式,把自己囚禁在单一时空,限制了旷远之思,但也因此避免了精神的空泛。所以我们看不到扭捏之迹,也无布道之玄。她面对着历史里的遗存和遗存里的历史,看人性的曲直,爱欲的深浅,梦幻有无。这是对于自我的忠实,也是对于存在的忠实。写作的本原,其实往往在此。

德国作家黑塞说自己的写作常常受到窗外因素的影响。不仅受到书本的教育,“还从一些秘不现身的、更高明、更神秘的力量那里受到教育”。书本的常识会让人“内省”己身,而那些神秘的力量则会让人学会一种“内观”。我想许多有创造力的作家,差不多都是如此。由此想到今天的作家的书写,“内省”似乎容易,“内观”则难之又难。而将二者结合起来,也甚为寥落吧。在此意义上说我们的汉语命运,则还在颠簸的路上,我们的词章所指常常在空漠之所,世上的真如未被窥见者,非一两句话所能道尽。

如此看来,写作者要回到自身谈何容易,我们未被省察的内心还长时间睡着。好在世间还有在陌生的路途行进的人,他们走得很慢,且于生僻之处遇到城里人的未见之影、鲜闻之音。那里有着黑塞所云的神秘的力量,在热闹的地方,精神的光泽不会闪烁,而静谧的山野、海岛,却有天光的显现。赖赛飞是沐浴着海岸线的天光的“内观者”。她提供给我们的不仅有新的审美的状态,还有新的生活状态。有了怎样的生活,便有怎样的审美。靠了一种自渡,可以驶向思想的彼岸。那么在这自渡之舟上的人的心绪,岂能以俗语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