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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与海、岛和语词相伴

来源:文艺报 | 李美皆  2017年07月28日06:52

我一直关注赖赛飞的写作,为她对渔文化、岛文化、海文化的呈现所折服。她的这种写作是独一份的,是一个一心固守岛屿、几不张望大陆的人,被海水、阳光、海风的气息浸透过,又被海鲜、农作物的滋味喂养过之后,知恩图报的执著的反哺;同时,又是向外面世界的折射。她写的是“自己的地方”“自己的海和岛”,纯粹的在兹念兹、在兹言兹。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和邓刚的《迷人的海》之中的“海”,是一种精神的载体,一个心灵化的存在,注重的是意念化、象征性的海,而不在于那片海本身。而赖赛飞所写,就是依赖海和岛的生存,是那种形而下的存在本身。

连接海岛和陆地的桥,艰难地断断续续地一点点延伸,岛上的人却意念疯长,桥在他们的意念中总是延伸更多,甚至他们已经在意念中造起了一座桥。因为,那个意念已经存在太久太久,祖祖辈辈绵延着。那是跟陆地连接的渴望,恰如游子对故园的思念。飓风来时,整个岛就像一艘自身难保的飘摇的船,似乎随时可以成为不系之舟,为陆地所抛弃。岛上人的恐惧心理,岛的飘零感、孤独感、不安全感,陆地上的人是无法体会的。赖赛飞人在岛上,所以能够把这种感觉准确抓住,并打动我们,使我们感同身受。

赖赛飞的散文《下午茶》渗透了她关于此在和远方的思考。在一个叫花跳鱼渔家乐的饭店兼咖啡馆里,女老板就叫花跳鱼,花跳鱼家的店虽然端出的同样是花式咖啡,却处于一个与花式咖啡完全不搭的地方——远眺佛头山,近看高花渡,在山海相连的小岛上的野地里。“至此可以这样认为,我已经达到了某些人的远方:无尽山海,葱郁原野,安详村庄,勤劳诚恳的劳动者……我描述这些,就是为了尽量显出天涯海角的诗意,也尽量具体而微,免得有人存着大片想象空间而慌不择路地跑来。”赖赛飞对于此在的书写,是在建构和解构、欣悦和自嘲之间。她知道自己所写已经构成对“远方”之人的诱惑,所以,尽量反诱惑、反勾引。花跳鱼,曾经是一名不顾一切的旅行者,为了诗和远方,万水千山走遍,转了一圈,却又回到原地,在小岛上与“在路上”结识的志同道合的“驴友”开起这家渔家乐。赖赛飞由此指出了一种现象:“人们恐怕不仅是互为远方,如果一个人来到了远方,回首望向来时路,尽头的来处又成了远方。”

所谓远方,其实就是彼岸感,就是相异感。你的原地,就是别人的远方;赖赛飞所写的原地,就是读者的远方。她的文字,呈现的就是一种彼岸的生活;她的此岸,就是我们的彼岸。文学的重要功能,就是开阔我们的视界和内心的疆域,为我们带来彼岸。她的散文吸引我的,就是这种彼岸感和相异感。它吸引我们前去,去不了也神往,自愿地把那当成我们的“诗和远方”。因为有足够的距离感和异质性,即便她已经“去诗意化”,仍然把自己厕身其间的平常日子,写出了对我们而言的诗和远方的诱惑力。假如她被外面的世界即“我们的世界”同化,这种感觉也许就消失了。

赖赛飞面向自己的那片地域,跟面向自己的内心是一样的,或者说,她自己跟那片地域已经融为一体。所以,当她面向这片地域的时候,实际上也是在面向自己的内心。那么,在她的文字中,她的人与人文亦融为一体。这也是她散文的灵魂。赖赛飞对那片地域的开掘,亦相当于一种向内开掘,因而,小就是大。因为,比大海更广阔的,是人的心灵。当她自觉地屏蔽了外面的世界,收起了自己的好奇心,就把自己拘束在了大千世界的时空之外,只与自己面对面,聆听和凝视自己的内心所闻所见所思。她与大千世界之间,无所谓对峙与和解,她只是要更好地看见自己与那片地域,让海岛的滋味充分浸入自己的文字,倾其一生吃透和写透一个地方。

赖赛飞的散文《荡漾》,几乎是一部海鲜食用百科,并非大厨的做法,而是地道的民间流传的做法。她写本地人如何从“海鲜上吃出海水的味道”、吃出“新鲜有多鲜”;她写“咸货来自于盐的肃杀”,写“海鲜界里的三剑客:盐、阳光、北风”,如何把海鲜腌晒成咸货,写海边人冬季如何制鲞(音同响)。她写出本地人吃一条鱼的讲究,是从边陲吃起的:头、尾、背鳍、肚腹。主人开筷敬客找准的也是这些地方。不似我们外面世界的人那种中间开花的“剪彩”:以为不夹肉多的就是不成敬意。这种吃法的专业性在于:“不仅吃相好看,关键也是好吃。”因为,“鱼的大身之肉相对粗实,不若鱼头是聪明肉,鱼尾是活络肉,背鳍是飘飘肉,肚腹是糯糯肉。”她把这种种滋味摆在我们面前,足令我们相信:“海鲜是海岛和岛上人的日常气息,同时是固有的生命气息。”“岛上人即便离开了岛,体内依然会海水荡漾。”

赖赛飞的《流淌的风情线》,写了一生织网的90岁的姑母,“用来织网的渔线是姑母一生有迹可循的航线,一路有自己的奔腾。”“将时光的深水区换成真正的深水,即使将她的老竹椅子搬到布满白色贝壳的海底安放,我的姑母也会继续安静地织网,像一只真正的海螺附身。”《海并不止在海里》还写到“禁忌的暗涌及反面”:海边的禁忌,吃光一面鱼肉,绝不会翻过来,宁愿透过鱼骨继续挖着吃。因为,翻,意味着打翻、倾覆,那是漂泊在大洋深处的亲友乡邻最可怕的遭际。“一个疏忽有可能被打湿的就不只是属于你一个人的记忆,而是属于集体的记忆,所以无权轻举妄动。”“这便是禁忌的力量,它从内心发出,控制了手上的动作。”“这种禁忌在船上更加严格,或者说力量无疑放大。”靠海吃海,海边人的生活和人生里,都有一个“海”字在统御,安顿与禁忌的核心,也是“海”。

赖赛飞还写到海边生活的温情与亮光。糊腊是渔区的元宵美食,家家做好,开门迎客,就像西方的万圣节时孩子们提着南瓜灯挨家挨户讨糖果。“小时候,太阳还未下山,孩子们就成群结队去吃。家家户户传出香味,门一直开着,不请自到的客人陆续进来。主人早出去吃别人家的了,但将碗筷整齐摞放在锅台上,大锅的糊腊用余火温着一直在冒着轻微的咕突声。自己动手,自由进出,快活得很。黑暗里的海岸,沿线村庄城镇有奔走的脚步声,碰头的笑语声。某某家的糊腊最是好吃,消息不胫而走。每一个门窗里都射出晕黄的灯光,照亮和温暖着整个人间。”这就是木心所写的“从前慢”的时代氛围,以及脚步声和笑声。只是不知这种古朴与放心的节庆风俗现在还是否存在。

赖赛飞的文字极其精致和讲究。尼尔斯·哈夫《警句》诗中写:你可能终老一生/与词语相伴/却不曾找到/恰当的那个/就像一条可怜的鱼/裹在匈牙利报纸里。而赖赛飞总是能找到那个恰当的语词,其精准与独辟蹊径很是服人。偶尔,她还有点张爱玲式的冷幽默,比如,《快手的手》中,她写一个快手的女人嫁了一个慢男人,于是,快人更快,慢人更慢。这慢的,最后是“干脆放弃,努力慢到底”。“努力慢到底”,这是典型的张氏幽默。

很多人读赖赛飞的散文,都会惊讶于她文字的精致和讲究,但同时也会隐隐觉得:是不是有点过于精致和讲究了?这会导致绷得很紧,不放松,文本空间也太紧密不松爽,阅读起来始终处于一种紧张之中。但是,相比于那种散文写作中懈怠得像乏掉的橡皮筋一样的文字,我们仍然必须承认,精致和讲究也不容易,文字上的追求到了一定程度,再上升一点都是辛苦和艰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