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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处的赫拉巴尔,让我们仰望”——捷克布拉格行记

来源:北京晚报 | 宁肯(小说家)  2017年07月28日09:52

金虎酒吧标记。

宁布尔克,赫拉巴尔的故乡。

赫拉巴尔做打包工的废品站。

赫拉巴尔作品中文版也在纪念馆中展出。

赫拉巴尔写作的林中小屋。

捷克作家赫拉巴尔

2013年冬,在地铁上,我站着,读赫拉巴尔《过于喧嚣的孤独》。小说名与周围情形完全一样,喧嚣,过于拥挤的喧嚣,除了我在读书——恰巧又是这本书——都在读手机。更多是视频,游戏,戴着耳机。我甚有点不好意思,我的的确确不是这么故意孤独,好像宣示什么,不是。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不适合公共场合,我惶惶不安,我只有读这样的艰涩的书才能忘我,忘掉周围,打发掉如此不堪的拥挤的时间。当日我在自己的领地(我也有微博)写道:“地铁,赫拉巴尔,《过于喧嚣的孤独》,许多日子站着,或坐着读,换乘之后继续,竟然快看完了。多数时是站着,今天一个小伙子捅了我一下,示意有一个空位,让我坐。空位在我们两人面前,他胖乎乎的在听手机,耳机白色导线与黑边眼镜有种特别味道,很时尚,车内很喧嚣,但又很安静。”事实上他离空座更近一点,比我站那儿早,理论上属于他,他本可理直气壮坐下,但他叫我。我坚决拒绝了。我们之外的一个姑娘迅速坐上,我继续读,忘我。

2015年我在赫拉巴尔经常光顾的金虎酒吧喝酒,2017年再次光顾,以后还会来。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你不必非要绝对成为什么人,但要找和你相近的地方。金虎酒吧位于布拉格老城区,是布拉格非常个人化也非常平民化的作家、诗人、艺术家、导演每周二都会在此相聚的地方。赫拉巴尔由于每次必到,有自己的专座,每个周末这个座位都会等他。即使有人坐在那里,赫拉巴尔来了人们也会起身相迎。赫拉巴尔在废品站工作,是废品回收站的打包工。

哈维尔是赫拉巴尔的朋友,1994年美国总统克林顿出访捷克,请哈维尔介绍认识赫拉巴尔。哈维尔当时是捷克总统,向赫拉巴尔传递了口信。见面地点当然是总统府,从哪方面说都该如此,但赫拉巴尔认为克林顿要想找到他很容易,他应该知道他每个周二去哪儿。克林顿一听说去酒吧找赫拉巴尔也来劲,会见的场地,就定在了金虎酒吧,由哈维尔总统陪着。结果那晚三个人就像平常一样,酒友一样,在热闹的金虎酒吧见了,喝啤酒,大笑,海聊,脸红脖子粗,击掌,手舞足蹈。如今他们的合影一直挂在酒吧墙上,每天酒馆一开门,就涌进不少慕名而来的人。赫拉巴尔、克林顿、哈维尔重新创造了金虎酒吧,让金虎酒吧成为一个驰名世界的文学地标。如今在赫拉巴尔固定的座位上方,挂着赫拉巴尔、哈维尔、克林顿在一起的照片。设想,假如在总统府见面算什么呢?一次外交活动?一次最高权力对艺术的临幸?那样无论对赫拉巴尔还是对克林顿都是贬低。权力并不高于生活,也不高于艺术,权力是公器,公器抬高的个人是短暂的。而艺术,生活常青。赫拉巴尔始终没把自己和生活分开,在一次访谈中他说:“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是生活,生活,再生活,观察人们的生活,不惜一切代价参与任何地方的生活。”

赫拉巴尔出生在布拉格边上的宁布尔克小城,中学毕业之后进入欧洲最著名大学之一查理大学,获法学博士。35岁这一年,赫拉巴尔做出了影响一生的决定,独自来到布拉格,住进了破旧贫民区,在一个由废弃的车间改造的大杂院里一住就是二十年。他每天早出晚归,到钢铁厂劳作,后来因工伤离开钢铁厂,做过各种工作,包括废品回收站的打包工。以普通人的眼睛观察普通人,生活给了他人的信念,也给了他奖赏,他与米兰·昆德拉、伊凡·克里玛被称捷克文学的三驾马车,某种意义上说赫拉巴尔是最接近普通人的马车。

赫拉巴尔的中国出版人、作家龙冬先生旅居布拉格时,经常去金虎酒吧,与赫拉巴尔生前的酒友喝成了酒友,有一次龙冬到了以后大声问马扎尔,赫拉巴尔在哪儿,马扎尔一愣。“赫拉巴尔先生呢?”马扎尔突然猫下腰后对着桌子底下喊:“赫拉巴尔先生,你出来!”赫拉巴尔当初没少钻桌子。

尽管赫拉巴尔1997年去逝,尽管生性有着某种布拉格精神的龙冬没见过赫拉巴尔,但对赫拉巴尔熟悉得就像当年赫拉巴尔的酒友。马扎尔是赫拉巴尔的忘年交,每周二金虎酒吧的常客,工程师,摄影家,经常去赫拉巴尔的森林小屋协助管理东西,后来见龙冬这么热爱赫巴尔就将赫拉巴尔生前的一管钢笔相赠。

2011年9月到10月,龙冬在布拉格1区安奈斯街13号租了房子,距老城区的查理大桥只隔一条街,是一栋三层明黄的小楼,建于1671年。房间不许抽烟,走廊摆着两把编织椅子和一个茶几,茶几上的烟灰缸内总有未熄灭的烟屁股,地上常有几个空酒瓶。但一个月时间龙冬从未发现吸烟的人,饮酒的人。或许每次龙冬出来,廊上的人便倏忽消失了?走廊是最孤独的地方,哪怕相互完全陌生也不愿在此见面。当然酒吧不同。如果绝对的寂静的孤独是不能碰的,那么喧嚣的孤独是人之所需。两种孤独都不可或缺,但不能搅在一起。你要抽烟了,好吧,我让开,我退场,这儿是一个人的舞台,一个人之舞,是心放外面的时刻。寂静的龙冬离开一个人的舞台后,经常迷失老城区的小巷。有一次回来几乎走到了住处,结果提前拐入一条小巷又远离了住处——在宁静的巷子里,我的身前身后都有醉鬼,单手扶墙大叫的,如同朝圣匍匐在地爬的——龙冬在《喝了吧,赫拉巴尔》一书中写道。继续走,路过瑞塔左瓦小街的卡瓦拿酒吧,看见里面还有许多人,我知道这是“地下”作家和艺术家的聚会场所,是真正意义作家聚会的地方——我继续沿瑞塔左瓦小巷往走,左拐,进入胡苏瓦街,连续推开两道门,进入金虎酒家。

有一天,就是这时,龙冬先生冲着喝多的马扎尔喊:“赫拉巴尔先生呢?”龙冬带我去了所有我认为我该去的地方。

1 赫拉巴尔曾经工作的废品收购站

2017年5月3日,坐了十个小时飞机的我与龙冬,我们一行人非常疲劳,晚上想早点休息,但龙冬说在布拉格不能休息——布拉格怎么能休息呢?拽着我们沿街暴走,逛他熟悉的酒吧,一路滔滔不绝,梦里不知身是客,仿佛讲他的城市。走来走去,走到了安奈斯街13号,他7年前租住的房子,指给我们看,兴奋地讲述当年,讲街上有多少扶墙而行的酒鬼,他是其中之一,他走过了自己的家……他指给我们看他走过的地方。过了他租过的房子,他又非带我们去“地下”作家酒吧看看,喝上一杯,这个晚上赫拉巴尔好像租了龙冬,好像他们是一个人。已经快深夜十二点了,他甚至要喝第二杯,他笑眯眯地说:你们应该体验一下这里“地下”的意义:“地下”就是抵抗,以前是审查,现在是市场经济……我尊重龙冬不仅酒后才有的思想与活力,这活力既深刻又天真,这是中国文坛特别缺少的。我再次确认了龙冬有一种布拉格的东西,一种异类的东西,一种必须由衷尊重的价值。

因为在法兰克福歌德学院有一场中德文学交流活动,第二天一早撇下布拉格先去了德国,转了一小圈后重返布拉格,这时布拉格之旅才真正开始。开始得有点奇特,仿佛旅途中的插播广告。我必须说:这是第三次来布拉格。但我也必须再次怀疑5月3日那个晚上是怎么回事?主要还有当日下午“十月作家居住地”的酒会、《天·藏》与捷克Verzone出版社签订出版合同约仪式,这些都怎么回事?是第二次吗?我有纠缠的毛病,翻来覆去的毛病,这是我和龙冬不一样的地方。

赫拉巴尔的布拉格——当然是一个和卡夫卡不一样的布拉格,但同样都体现了共同的布拉格。那个打包工汉嘉不就是另一个K吗?“三十五年了,我置身在废纸堆中,这是我最爱的。三十五年来,我用压力机处理废纸和书籍,三十五年中我的身上蹭满了文字,俨然一本百科辞典,我用压力机处理掉的这类辞典无疑已有三吨重,我的学识是在无意中获得的……”这是赫拉巴尔自己的写照。在地铁上读《过于喧嚣的孤独》,读不断的“三十五年了”的句式,读那种寓言般的打包工的环境,没法不让我忘记车厢内阅读手机的人们。

龙冬轻而易举地便把我带到书中的废品回收站,当他指给我看焦街10号,说这就是赫拉巴尔工作的废品站,我觉得就像童话,像一种即兴的口头文学,觉得有点不真实。真的是吗?我不知道我是站在地铁里还是站在布拉格大街上,废品站差不多在布拉格市中心,离瓦茨拉夫大街——当年苏军坦克从天而降地方——不远。焦街10号是一幢四五层的楼,废品站在楼房的地面以下部分,从紧锁的铁门望下去有个地下天井,当年拉运废纸包的卡车过秤的地方就在这里。当然,现在这里已不是废品站,现在这里是一车库,但大门旁的纪念铜牌标明赫拉巴尔曾在此工作。赫拉巴尔,或者汉嘉,或者别人,在这儿将一册册,一捆捆,一摞摞人类的经典压紧,打入废纸包,装上卡车拉走,变成纸浆。

“三十五年了,我置身在废纸堆中,三十五年来,我用压力机处理废纸和书籍,三十五年中,我的身上蹭满了文字……我看到整个布拉格连同我自己、我所有的思想、我读过的所有的书,我整个的一生都压在这个包里,不比一个小耗子更有价值的一生,在我的地下室同废纸在一起被社会主义突击队压碎的小耗子……”

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景?

这不仅是布拉格——捷克作家从布拉格出发,却绝不止于捷克。卡夫卡是这样,哈谢克是这样,哈维尔是这样,昆德拉是这样,克里玛是这样,赫拉巴尔是这样。还有塞弗尔特、里尔克——两位就出生在焦街上,龙冬指给我们看,非常小的名牌,我要掏出眼镜看。

捷克绝对是个大国,大得没有边际,人类视野,在此翻译出版自己的作品让我感到一种特别的荣幸。我唯有致敬,以阅读的方式,甚至在地铁上的阅读。有些事情和苏珊娜有关,她的中国名字叫李素。我们以前多次见面,这次又见面了。在北京,在布拉格李素多次谈到翻译我的作品,这次在布拉格酒会上夙愿终成:她来翻译我的近四十万字的长篇《天·藏》。酒会上我谈到西藏,我的高原的经历,李素,以及其他在场的捷克诗人以设问的方式谈到西藏对中国作家的意义,龙冬自然更是知情地谈到西藏。西藏是那天中捷作家诗人出版人见面酒会的主要议题,就在“十月作家居住地·布拉格”——一幢六层公寓楼的顶层,视野非常好。

还是十年前,2007年,我跟李素相识。那年我给了她刚刚出版的《环形女人》(后更名《环形山》),那时李素还是北大的学生。我清楚地记得是在艾丹兄弟俩在长虹桥开的“食堂”,龙冬也在,对,想起来了,就是龙冬把我介绍给李素的。那时她留着短发,非常年轻,学生样儿,穿一件红上衣,端着红酒,惊鸿般的美,汉语说得很棒。李素读了《环形山》过了很多年才跟我说,她非常喜欢,她以后会翻译的,并提到我和中国作家不一样,像中国的外国作家。在中国而言这当然是一个有多种解释的评价,但想到普鲁斯说过希望自己的作品看上去像外国作家写的,我感到某种复杂的释然。那时龙冬就在推广赫拉巴尔,而我第一次知道了赫拉巴尔,我记得龙冬对李素——那时还叫苏珊娜——说,我是捷克文化的爱好者、推广者,你能不能让捷克邀请我去一次捷克。龙冬酒后红着脸笑眯眯的样子极其可爱,赤诚,天真。他说的是玩笑话,但也是真心话。赫拉巴尔在中国慢慢广为人知,也就是火起来,和龙冬后来也就是2011年去了捷克有关。当然,推广赫拉巴尔,不是为去捷克,谁都知道,是天性使然,天性里龙冬有赫拉巴尔的东西。

2 十月作家居住地 另一种布拉格精神

这次来布拉格也与龙冬有关。

有一年,徐晖在北京要找龙冬,结果没找到,回到布拉格,两人在老城区街头撞上。两人谁都不认识谁,通报了名字,结果正是互相要找的人。布拉格就是这样神奇,有时就像做梦一样。徐晖来布拉格已有二十多年,与妻子韩葵经过打拼有了一些根基,妻子韩葵已在国内出版了《布拉格布拉格》一书,颇有影响。在布拉格,龙冬时常去徐晖那儿,有一次谈起写作营居住地的话题,两人一拍即合:在布拉格搞个作家居住地,请中国作家居住写作。居住地不需要大,一室一厅足矣,徐晖有这个实力。只要无偿提供这么一套房子,国内找合作伙伴不难,龙冬打了包票,然后他们就一起看房子了。梦想者与梦想者在一起会发生什么?就会发生这样的事儿,看起来不可思议,在他们却再正常不过了。特别在布拉格,梦想产生的梦想总有点炼金士的遗风。

徐晖、韩葵夫妇在布拉格老城区一幢新艺术风格的老公寓楼的顶层买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无偿提供给了《十月》杂志;《十月》邀请国内作家,提供机票,作家食宿自理,住一个两月。大家一起做梦,文学之梦有时就是这么简单。也因此,没有这样简单的梦,哪有复杂的《盗梦空间》?

就这样,“十月作家居住地·布拉格”诞生了。站在居住地凭窗远眺,可见到宏伟的布拉格城堡和老城中心市区。一百多年前,捷克文学史上的标志性人物、著名诗人马哈就曾住在作家居住地隔壁的楼上,在那里创作了代表作《五月》。“五月”派的代表人物之一,捷克女作家卡罗琳娜·斯薇特拉也曾居住在这栋楼里。如今,国内已有余华、马原、吴雨初、叶广苓、韩少功等作家在这儿居住写作,深入欧陆。这就是梦,就做成了,你不能说这不属于布拉格精神,哪怕发生在中国人之间。布拉格从不把自己仅仅是看作布拉格,也正因为此,又是十足的布拉格。

3 他的故居标牌钉在马路上

我获益于赫拉巴尔,获益于卡夫卡。通过赫拉巴尔我从另一个界面更多地了解了布拉格,理解了人,人的可能,人的殊途同归,人的丰富、统一、困境、梦。龙冬的热情远没有结束,他带我们看了赫拉巴尔住了二十年的大杂院,尽管因修地铁已拆了,但他还是兴奋地指着马路当间的一块铜牌说,看,这是世界上最奇特的故居标牌,它钉在了马路上!的确非常奇特,不停地有人和车过来过去踏过铜牌。据说钉铜牌那天是赫拉巴尔84岁生日,是1994年的一天,那天人们簇拥着赫拉巴尔,他坐在当街一把折叠椅上大喝啤酒,眼看着把自己故居的纪念牌嵌进路面。嵌进路面是赫拉巴尔自己的主意,政府本想搞得严肃一点,但赫拉巴尔执意如此。

到了赫拉巴尔过世的医院,其实这地儿是不必去看的,但龙冬也像赫拉巴尔一样执意,非让我们看一下,并且如数家珍一般讲当年的情景。马路对面有一幢四五层的白楼,赫拉巴尔住在四层,我们看到了。赫拉巴尔之死至今是个谜:坠楼身亡。有人说是自杀,有人说是他够窗外一只小鸟。我倾于后者,但这有什么不同吗?或者太不同了,他随小鸟而去,他根本就没有坠楼,他的魂魄在下坠那一刻脱身而去。

克斯科森林,赫拉巴尔写作的林中小屋,距离布拉格老城区有三四十里。不是原始森林,就是一片普通的次生林,疏密得当,自自然然,林中有大大小小的木屋。无论大小都不豪华,好像就不允许豪华。如果自然界不是豪华的,房子怎么可豪华?这是种理念。无论谁看好森林一块空地,履行必要手续,简简单单,叮叮当当,要不了十天半月一个两层或一层木屋就搭好了。通常房内陈设简单、自然。林间有公路,站亭,有429路443路车,应该是布拉格城区所属开得最远的公共汽车,开到这儿就算开到头了。每个周末赫拉巴尔从家出来,坐有轨电车,然后倒上429路或443路汽车来到他的森林木屋。一周了,他要先喂喂他的猫。“它们盼星星盼月亮盼着,这儿的猫就像他的儿女”,龙冬就像讲自家老爷子讲着赫拉巴尔。夏天,赫拉巴尔常常在房前空地上写作,就是露天写作,猫缠在他的脚边,打来打去,咬他的鞋,挠他,翻肚皮够裤脚。太阳晒得打字机很热,那些天马行空的文字粘着草木清香,源源不断从打字机上蹦出来。它们不乏伤感,却包含着幽默,带着天然的阳光。

公共汽车站亭当然还在,边上多了两只木猫。不用提赫拉巴尔,这两只猫代表了。来的人会在这儿照张相,我们也不例外。赫拉巴尔的小屋早已易主,栅门锁着,只能隔门向里张望。新主人不在,也没有猫,空地上的长桌还在,草长蓊郁,甚至露天写作的椅子还在,好像新主人从未在这儿住过。一切未动,一切还都是原样。只是没了猫,猫变成木质,在车站。

还是有点失落,能进到屋就好了。

赫拉巴尔常去的酒吧,也没开门,太不巧了,感觉仿佛有意拒绝的意思。其实不是,只是心切,有点过敏。果然,不知为何酒吧门忽然又开了,又营业了。森林只这么一个酒吧,分屋里和露天两部分,背后林木极其茂盛,不少树木东倒西歪,仍郁郁葱葱,几乎不能穿行。有个小广场,靠近公路有个木亭,亭中有泉,哗哗之声甚是好听,声音非常明确,和小溪小河不同。有两三人在此排队打水,大大小小,各种瓶子,包括可乐瓶子。

酒吧一看就如故,这里变的少不变的多,赫拉巴尔常坐的桌上面有他的照片,用的啤酒垫也还在桌上。钟挂在吧台后面的黑色原木架上,与酒杯天然在一起。看这里真的一切都没变,时间停止了,或者钟上是赫拉巴尔时间?没有秒针嘛。一种装饰。我正看着,忽然发现分针在动,甚至时针也在动。我看了下手机,时间完全一样,时间没有停滞。但是为什么把秒针去掉了?任何一个时间点仍是赫拉巴尔时间?

赫拉巴尔写了一早晨,又一上午,快中午到了这儿。要了一扎。又要了一扎。他还喜欢坐露天喝啤酒,屋里喝两个,屋外喝两个,看心情,要是写作顺利就只在屋外喝。有一天他已喝了四扎,心满意足,准备吃点东西,那边喧哗起来。龙冬说,原来是一个老妇人在推销墓地。赫拉巴尔端着啤酒走过去,在老妇人身边坐下,说,今天是他妻子生日,他想送妻子一件礼物,这块墓地他要了。赫拉巴尔说再没有比墓地更好的生日礼物了。赫拉巴尔那天没有喝多,事实上这块地也是买给自己的。果然他后来和妻子葬在这块生日礼物上。我不知道怎样评价这事。

我们一行也都要了啤酒,在已经很老的黄色的遮阳伞下,我们坐了一排。这时,忽然从那边过来一个老人,问了句我们什么,我们谁都没听懂。老人瘦瘦的,两手揣兜,稀疏的胡须,戴黄眼镜,头上顶着一顶短檐小圆帽,眼神茫然、温和、迷离,如果一棵树有眼睛,就是这个老人。“赫拉巴尔的朋友”,但是没人响应。我神经起来也会溢出时间的。没人回答老头,老头揣着兜走了。走得很慢,消失后就好像从没存在过一样。但我认定这是赫拉巴尔朋友,甚至就是赫拉巴尔本人,他以另一种方式迎接我们。但还是隔着什么,所以他像迷路了一样。是,人到一定程度就像表一样,走不准了,这老头难道不是货架上另一款表吗?是同一时间。当然,年月可不一样。遗憾——不管是谁的遗憾,都是题中应有的遗憾。

4 宁布尔克小城有了赫拉巴尔牌啤酒

宁布尔克,赫拉巴尔的故乡。穿过克斯科森林,走高速公路很快即可抵达。赫拉巴尔出生在布尔诺,五岁到了宁布尔克,童年、少年和青年都在宁布尔克小城度过。小城对赫拉巴尔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与哈维尔的区别,与昆德拉的区别,与克里玛的区别,更重要的是他将这一区别做到了同等的高度,如果不是更高。他的个性有小城的烙印,也有布拉格的烙印,两者混合出一种独特的人生或哲学。植根于人的最底层(打包工)最普通最日常,又有绝对的独立性,伦勃朗的意义在于他画的虽是最普通的人但总有一种光照耀,这光使普通有神性。赫拉巴尔也是这样,其神性正是植根普通的个性,一如伦勃朗的个性。

所以必须到宁布尔克小城看看。小城阳光很好,非常安静,仿佛世世代代有一种均衡,一种与时间同步的定力。市中有个尖顶教堂,一个小广场,淡黄色的房子,一条通向啤酒厂的主要街道。拉贝河在城边上静静流过,它在捷克叫拉贝河,在德国叫易北河。赫拉巴尔的继父曾任啤酒厂的厂长,住着很大的房子,有保姆和家庭教师,在到宁布尔克啤酒厂访问之前我们先看了这长条房子。现在看上去依然很大,有花园、露台,赫拉巴尔小时有保姆、家庭教师,过着少爷的生活。直到读完了法学博士,忽然一头扎进了布拉格最普通的生活。这一跨度与许多所谓写底层作家不同,更不同于来自底层的作家,赫拉巴尔的复杂性正在这里。

那天二战胜利日,啤酒厂放假,大门敞着,有栏杆拦着,门卫不让进。在门口徘徊,龙冬带我们拐进了栏杆外一处平房,说那是赫拉巴尔描写过的啤酒厂的马厩。正看着,忽然门卫大妈喊我们,并且抬起了栏杆。这是要放我们进厂,原来知道了我们冲赫拉巴尔来。赫拉巴尔同啤酒厂的关系非同一般,这不仅因为父亲做过厂长,不仅因为赫拉巴尔描写过厂房,房顶的大烟囱、马厩,他住的啤酒厂的长条平房——他的小说《婚宴》有这样的描写:“他将一座长条房子的墙面给我看,还告诉我哪个房子是他曾住过的房间……我们沿着长条房子,一直走到我未婚夫指给我看的又一个地方,那里曾是温室和蒸汽室。”不仅如此,更重要的是,现在啤酒厂生产的啤酒就是以赫拉巴尔名字命名的,叫“赫拉巴尔啤酒”。

宁布尔克啤酒厂,建于1895年,一直不算大,现有职工一百多人,啤酒年产量15万吨。1987年,啤酒厂想既然赫拉巴尔与啤酒厂渊源这么深,他又这么大名气,这么爱喝啤酒,为什么不用他的名字命名,扩大影响?事情自然成立,于是自此有了以赫拉巴尔几种肖像作为商标的啤酒。啤酒大受欢迎,喝这样的啤酒就像喝历史、喝文化,为此宁布尔克啤酒厂为赫拉巴尔在厂里立一个纪念碑,赫拉巴尔不同意,厂方坚持要立,赫拉巴尔同意了,但是提出不要纪念碑,只在厂房墙根儿地方钉一个纪念铜牌即可。“我的名字,只能是这样的高度,小狗撒尿也够得着。”

如今三十年了,这牌子仍然在,我看到了,蹲下,看了很一会儿。我不爱照相,但是在这儿照了相。我觉得这和把他的名字钉马路当间如出一辙,是赫拉巴尔对自己的评价,也是对世界的评价。他如此谦逊。难道不也如此高傲?一种骨子里的卡夫卡的东西。

赫拉巴尔纪念馆也和别的纪念馆不太一样,很小,就几间房,在淡黄寂静小城一条小街的一侧,小门,一个小窗,像黄金小路上的房子——捷克几乎有一种“小”的哲学。纪念馆自然有作家的照片,里面一间屋子再现了作家生前写作的情景,打字机、写字桌、烟缸、笔、穿戴、帽、钉书器。此外主要是世界各地翻译出版的赫拉巴尔的书,琳琅满目。令龙冬喜出望外、孩子一样高兴的是:有一个中国出版赫拉巴尔作品的橱窗,玻璃罩着,十分隆重,我一

主要是龙冬在中国青年出版社和北京出版社推出的赫拉巴尔系列。上次还是散摆,像其他国家翻译的一样。管理员也看出推广者来了,一边笑,哪怕语言不通。我看到了我在地铁上读的《过于喧嚣的孤独》那套较早的书,不能平静,感到地铁列车呼啸在耳。这不是一个常有的时刻,我觉得我在分身,有两个自己两个空间同时在我身上,列车穿梭,好像下站就是布拉格。现在是宁布尔克站……在这个小小的如此平凡的纪念馆,我觉得也是时间对我的奖赏,虽隔着千里万里。

一行人(龙冬、徐晖、赵雪芹、文爽)要我代表在留言簿留言,每人在留言下面签字。我想了想,我的留言是:

“低处的赫拉巴尔让我们仰望。”

他很低,世界也不高。

这就是赫拉巴尔。(宁肯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