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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窑洞我的家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李拥军  2017年07月28日07:49

  我五岁那年,家里人口增长到了十八口子,我大伯一家,二伯一家,和我一家。家太大了,人口还大有增长趋势,我婆有些力不从心,掌管不过来,于是就另了家,大家分成了三个小家,大伯一家八口人,二伯一家四口人,我一家六口人(包括我婆)。每家分一间小瓦房,一间窑洞,和三家共用一间土木结构的厨房。我家的小瓦房归我婆住,小瓦房只能盘一个土炕和放一张桌子,我们姊妹三人和父母一块住窑洞,说是窑洞,实际上就是牛圈,和牛住在一起,前半部分是土炕人住,后半部分是牛圈牛住,幸运的是我婆爱我,我经常和我婆住在瓦房里。

  才分了家大家相安无事,时间长了矛盾就出来了,谁家做了饭锅可没有洗净,这家烧了那家的柴,用了那家的水,扫院又把垃圾扫到我家门口了,谁家的娃又把我家东西损坏啦,两家的娃又打捶了等等。十八口子人挤在一块,拥挤不堪,难免磕碰,娴户们你抽我咧,关系日益紧张,大有爆发之势。

  一盆花,枝繁叶茂,生长太过旺盛,小盆难以容纳,就会纷纷向外延伸。家也一样,我二伯不愧是抗美援朝战场上下来的功勋,见多识广,认为只有搬出去住,弟兄们才能和睦相处,于是出去在外面找下个地方打窑洞,准备安家,窑洞初步打成。一个下雨天,地里活干不成,就一个人跑到自己的新家里粉刷、裹泥窑洞,不料窑塌了,我二伯永远的走了,枪林弹雨没有夺走他的生命,十六个国家联合在朝鲜战场和中国开战,他都毫发未损,却走在了向往新家的路上。

  以后的几年里,谁也不敢奢望着出去打土窑建新家,大家仍然挤在一个老屋里,骂仗是家常便饭。实在住不下去了,我妈就鼓动我大出去踏么地方,好在我大是个文化人(初高中毕业),不信邪,跑了不知多少趟,看了不知多少处,终于在离我家村子二里多路的另一条沟系,大沟沟畔找到了一块崖势较合适的地方,我们叫它东沟畔。

  那个时代不需要庄基批文,也没有政府干预,荒山野岭,只要能找到合适的地方又能舍得出力,就放心大胆地干。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总要建立一个自己的家,总要有一块属于自己的栖息之地,总要为之不断的努力,不断的拼搏,不断的奋斗。

  我大和我妈一有空就去打窑,打窑的土用担担,用人抬,用独轮车推,倒到沟里,门前的沟硬是给填出了一大块空地。历经二年,三口窑洞终于打成,又打了土板墙做院墙,一切还没有收拾停当,我妈便迫不及待的把我们搬进了新家,我和我婆住一口窑,我大、我妈和弟妹们住一口窑,另一口窑做了厨房。

  才搬进新家,院墙没有门,我婆就用枣刺採住,窑洞没有窗门我妈就用一家人穿烂的织布子衣服一片一片的缝制成门帘挂上,炕上没有席就铺上麦桔,厨房里有干仗没有案,有勺子没有刀,有风箱没有锅 ,捡了一口原来老屋里淘汰了的漏水的曾子锅,好在漏水点不在锅底,烧水之前我妈总是把锅提下来,翻个过,用木棍、瓦咋不停的刺锅底,目的是让细细的锅黑密住漏水点,烧水的时候开始还不漏,快烧开的时候大概可能是热胀冷缩的原因吧,锅就开始漏水,烧这种锅我婆最有经验,每当漏水的时候,我婆就避开漏水点,柴货加大,风箱拉的不停点,火烧的更旺,坚持到水开,在锅头旁等着的我妈就向锅里倒入玉米面糊糊,不停的倒不停的搅,不一会锅就被糊住了,不漏了,我婆停了风箱,只是加些少许的柴。记得那个时候我家不是喝模糊就是吃搅团,偶尔吃面也是嚯嚯面。

  遇到蒸馍的时候我妈就犯了难,还是我婆经验丰富,每次给锅里只加一小马勺水,水面刚好低于漏水点,在锅里放一小瓦咋片,蒸馍的时候总能听到叮叮当当的响声,响声一停,我婆就向锅里溜一马勺水,不一会水就开了,响声又一次响起,蒸一锅馍要溜四五回水。

  记不得用了多长时间,实在搞不下去了,我爸就背着这口黑锅,走了十几里地,在城里找了一个小笼匠把这口锅定了。从此我家就能改善生活了,没有刀、没有案我们就吃扯面,揪片子,老鸹(月䪞)。

  新家离村子远,很偏僻,一到晚上就得早早地上炕睡觉,经常能听到狼嚎的声音,狼嚎就像月娃子哭,一个单音“呜……”,拉的很长,每到这个时候,我就吓得要死,不敢出声,慢慢长夜愈发睡不着,就听我婆讲那黑脊背狼的故事。

  黑脊背狼,是过去东塬上作恶多端十恶不赦的狼家族。这群狼的特征是,灰颜色的皮毛,脊背却有一条黑色的带从头到尾。黑脊背狼生性凶猛而狡猾,从不怕人,能从家里炕上把娃叼走,从圈里叼走猪羊是常事,没少吃我们东塬的娃和家畜。整个东塬都是这群狼的地盘,今晚在这个村,明晚就在那个村,有时候一晚上能跑几个村,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我婆睡觉时就在旁边准备着铁叉,随时准备与狼决战。

  听我婆讲,有一次我爷赶场,天麻乎乎黑向回走。一黑脊背狼跟在我爷后面,后腿站立,带着草帽,咯咯宁宁地学我爷走路,我爷以为是人,就放慢了脚步,想结伴而行,走近一看,毛乎乎的是狼,就打。我爷是谁呀!东塬上的大力士!能把三个碌碡摆一条线直立着促起来,能把碌碡双手举起架到树岔上,打捶无人不胜。

  就是赶不走狼,狼非常聪明,它用的方子是,你进时它退,你退时它进,后来狼嚎来了几个帮手,一会在前面堵,一会在后面追,一会在涧畔上向我爷刨土,一会又左右包抄,方子用尽就是贴近不了我爷的身,一直折腾到天亮狼才无奈地退去。

  收麦季节,人都在场里摊麦,黑脊背狼把我叔叼走了,全村的人手持钢叉穷追不舍,眼看着狼跳上涧畔就没有救神了, 也许是狼跑的太累了,也许是娃太大,我九婆急了,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劲,处于母亲护子的本能,一钢叉居然抛出去四五十米,狼躲避钢叉时松了口,我叔掉到了涧下,狼跳上了涧畔,我叔头上少了一块头皮,保住了性命,已经过了七十几年了,我叔活的精精神神健健康康的。

  住进东沟畔,我一家老小一有时间就收拾屋里,先后再打了两口窑,又盖了一间土墙做的小瓦房当厨房,安装了院大门,窑洞里也装了简易窗门,厨房里添置了案板、锅碗瓢盆。为了防狼还特意看了一条大黑狗。日子一天天向好的方向发展,一家子和和美美,再没有老屋里的骂仗打捶之事,我婆乐的合不拢嘴,我妈高兴了就站在家门口的大沟畔,对着大沟扯开嗓子吼一段秦腔。

  好景不长,一天天还没亮,狗乱叫,母亲起来发现窑背子根底有许多垒的新土,走上窑背查看,看到许多裂纹,有一条从东到西的裂纹已经能插进指头了,急忙喊我们向外跑,我们衣服都来不及穿,跳下炕,冲出窑洞,等我们跑出院子,整个窑背全部扑了下来,一股冲击力把我们几个掀倒在地。拴着地狗没有来得及解脱,被塌死了。除了人以外全家无一幸免,我妈坐在土堆上绝望地哭。有人把我大从学校(我大是住校教师)叫了回来,我大圪蹴在倒了的窑土上一句话也不说,目光呆滞的望着这没有了的家。一个大男人在自己辛辛苦苦建起的家受到毁灭性打击的境遇下,那种茫然,那种眼神,承受的那种痛是我一辈子也忘记不了的,我无奈地看着我大,感觉我大似乎要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击垮了。

  我婆发话了,“我们还要感谢菩萨里!感谢各路救神里!不是都毫发无损活的好好的么?愁什么!从今以后都给我打起精神来,窑倒了,我们还可以再打,一年不行二年,二年不行三年,为了咱这个家,我失去了两个丈夫,一个儿子,这些都没有把我压垮,只要有人在,家就在,没有什么困难克服不了的!”说完就去地里抱来玉米杆,刨出倒塌的厨房里的木椽,搭建了两个简易草棚,作为我们临时的家。

  过了几天,父亲缓过神来,决定清理倒塌的土,在原有的基础上向更深挖掘,重新再打几口窑洞。于是全家又开始了漫长的劳作,我爸推,我妈担,我们抬,我婆用锨铲,用镢挖,我们一家就像愚公移山一样,一天一天艰难地向纵深推进。

  一天晚上,夜已很深,大人们都在取土,我负责在棚里照看弟妹,迷糊之中听见外面有刨玉米秆的声音,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我提了一根木棍出来查看,狼!第一次见狼,吓得我尖叫一声跌坐在地,我这一坐把狼着实也吓了一跳,父母闻声赶来,狼跑了,我婆连连夸我,“我娃长大了,像你爷,将来一定有出息”,经我婆一夸我沾沾自喜地像一个小英雄,从此我胆子就更大了,心想狡猾凶残的黑脊背狼也不过如此,它都怕我,我还怕什么?

  新打窑洞省时省力,若要在倒塌的基础上再建,不但土方量大,而且运输距离长,我们一家不分昼夜,不知出了多少力,流了多少汗,只是为了拥有一个自己的家,为了建个家,我们努力着,拼搏着,历时三年终于又一次建成了我们的家。

  住了五年,父母住的偏窑间口了,没办法再住,父亲就托关系在砖厂借了些砖,叫来匠人我大舅,我们全家人当土工把那个小窑用砖暗卷了,砖很少不够用,就只卷了两米多高五米来深的小窑,窑口上还用胡基代替,暗卷的窑再也不用担心倒塌了。

  我和我婆住的窑洞较大,前面住人,后面当仓库,不知我家窑洞的土质不好,还是号称亚洲第一世界第三大的秦岭水泥厂在宝鉴山上常年开采石头放炮的原因,我和我婆住的窑洞裂开好多口子,其中有一块摇摇欲坠,我大就伐了一颗大树,做成椽把快要掉下来的那一块土键上。

  宝鉴山上的矿山放大炮可不是一般的大炮,人钻进去打炮洞,用铁车子向外推石渣,要打几十米深,装的炸药用汽车拉几车,每次放大炮天摇地动,一般放炮时间是每天下午三点,快到放炮的时间我们都不敢进屋,就在门口沟畔等着,放炮时,看大沟里震落的崖土,烟山土雾,顺沟沉浮,听那飞脱的石子带着哨子掠过头顶,等炮放完了我们赶紧进屋查看情况,看看有没有震落的土块,裂缝宽了多少,椽支好着没有。

  后来我和我婆住的那口窑支上了两根椽,口子越来越多,裂的更宽,到了秋天的雨季还漏雨,脚地大小的盆接了几个。我妈嘟囔着说矿山放炮把我家窑震裂了,叫我大找矿山上去,我大跑了不知多少趟也无济于事,我大不行我妈接着跑,眼看着住不下去了,还是把矿山拽不展,最终胳膊扭不过大腿,没有得到任何补偿,连一句抱歉的话也没有讨到,反倒受了一肚子的气。

  好多人给我大建议,赶紧想办法,再不想办法就会失下人命。我大思考再三,不能再打窑洞了,只要秦岭水泥厂不搬走,矿山每天都会放炮,矿山放炮就没有窑洞生存的希望,要防震就盖土木结构的瓦房,要盖房钱从何而来?一个大男人再一次在钱面前难住了,到了暑假父亲下定了决心,要告别窑洞,准备自力更生自己打胡基盖房。

  父亲的窑洞我的家,我的窑洞生涯伴随着我读完小学,又读完初中,从出生到长大成十八岁的成人,在窑洞的那段历史里我经历了许多,也学到了许多,既锻炼了我的身体,又历练了我的意志。

  父亲节了,再次回到我久别的家乡,看着倒塌的父亲的窑洞,回味我少儿时代的家,不禁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父亲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没有显赫的地位,没有轰轰烈烈的事业,有的只是那厚重的爱,把他全部的爱奉献给了这个家。父亲走了,父亲的窑洞坍塌了,但父亲的精神还在,父亲的精神是我一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