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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碎凤凰塔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彭城大风  2017年07月28日07:28

徐州往东曲里拐弯走上百余里,你会碰到一座绕不开的小镇。小镇不大,古朴、庄重,静谧、安详,掩映在浓浓的槐树丛中,默无声息的依偎在古老大运河的一个河湾旁。青石板铺就的十字大街,把小镇整齐的切分四瓣。青砖黑瓦毛石墙、鳞次栉比的陈旧商铺封存着厚厚的岁月痕迹,拥挤在街道两旁,用那沧桑厚重的容颜向经过她的人们倾诉她昔日的繁华与辉煌。虽经百年风霜雨雪的无情洗礼和时空光阴的残酷磨砺,当年繁盛遗迹依然未能被岁月洗尽铅华,残存的昌盛豪气依然咄咄逼人。时下,临近十字街口几幢位置较好、铺面较大的老铺子被公社供销社作商店继续沿用,虽经改头换面,也难以脱胎换骨,商铺的格调、门面的状态还基本保留原有的模样,甚至一些石刻招牌,木刻字号都还在原来高高的门头上,冷眼俯视过往的路人。新的红漆招牌透着一种俭朴、充满着一种朝气,体现着建国初期的一种精神,一新一旧的招牌,显示着一个新旧时代的更迭。每天的早晨,鲜红的太阳从凤凰塔身后爬上塔尖开始拥抱凤凰镇时,每个店面的漆花门板便从老旧的门槽上卸下,洞开的店门开怀迎客,生活的节律变搅动了小镇的神经,小镇醒来了!

融融的阳光从没有遗忘这个偏僻的小镇,一如既往毫不吝啬地施散在大街小巷的各个角落,镌刻着小镇的故去和未来。当夕阳懒懒的拖着晚霞染红小镇身边的大运河时,长长的青石板街道也涂抹上一层暖暖的色彩,那是一种召唤的色彩,归家的色彩,歇息的色彩。店铺的一块块门板又各就各位,锁住了喧闹,小镇归于宁静安详。宁静安详的在当街不小心打碎一个酱油瓶子,满镇子的人心都会为之悸动,都能感受到瓶子破碎的惊天脆响。如此的宁静安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岁月在不觉中逝去,门板上的漆花日见老旧,而街面的青石板却日渐光滑照人。每当深夜马车驶过街道,马铃伴着马蹄敲打着青石板的街面,犹如天籁之音传进小镇的每家每户,犹如一段流淌的故事沁入沉睡人们的梦中,小镇的人们便知供销社的马车队又出发进城拉货去啦。

这是一个从久远而来的美丽小镇,也是一个即将美丽逝去的小镇!

小镇清雅、秀美,同样,小镇也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子——凤凰镇。

凤凰镇名字的由来,在当地流传着一个凄美的传说。这个凄美的传说,是在吴小军刚上一年级的第一个暑假期间,跟他的同学施二妮到他家里玩时听他爷爷讲的。他爷爷白花花的胡子里藏着数不清的故事。

在柴院的桃树下,吴小军殷勤而又稀奇的使用火镰击打着火石,连续不断的敲击,溅出的火星持续的落入箐杆子做的火引子上,再轻轻地吹上几口,火引子就点燃了,红红的火头为爷爷点上一袋烟。一段动人的故事伴着袅袅烟雾便从那豁豁啦啦的牙缝中缓缓流淌出来。

在东山凹里曾经有座和尚庙,庙宇堂皇,红墙黄瓦气势恢宏,远近乡民,消灾拜官,求财索子,络绎不绝,终日烟火缭绕,诵经朗朗,钟声悠扬。那年二月二龙抬头那天,突然天昏地暗,惊雷滚滚,一个震天炸雷伴着一个火球从天而降,砸在大雄宝殿的屋顶上,瞬时大火雄起,铺天盖地,火凶焰猛无法靠近,未及施救,浩浩荡荡的一座百年大殿毁于一旦,落得残垣断壁,瓦砾一片,不胜凄凉。就在殿傍伴着墙跟而生的一棵老桐树未能幸免,沾着庙宇的熊熊烈焰,老桐树被大火烧得满身焦糊,伤痕累累,成了一根焦黑的烧火棍,孤独的杵在坍塌的碎石瓦砾之中,像只残臂无望的祈向苍天,惨不忍睹。没有人觉得这棵老桐树还有再生的可能。谁想,次年,一场连绵的春雨之后,人们忽然发现在这根没有一丝生还希望的烧火棍的根部又吐出绿芽。火后重生的老桐树,脱胎换骨般的更加枝繁叶茂。有人说那不是一棵普通的树,肯定是受了庙里的佛气,成了一棵神树,不然,怎能死而复生。于是,人们就信奉那是一棵神树,断了的香火又在老梧桐树下延续。善良的乡民因树奉香,历经百年,香火不断。就是这棵成了仙的老桐树,招来了远方的凤凰。

凤凰落脚的地方无疑就是风水宝地。村民们欢天喜地,像是有个大元宝落在自家院子里。殊不知那棵劫后余生的老桐树并不是神树,而是一个千年树精,它就等待这场大火烧去它的凡胎,炼出它的灵魂,化出人形来。白天它是一棵受人香火的仙树,晚上就灵魂出树,化出人形去人间享乐。千年树精的现形惊吓了这对卧巢凤凰,撇下一对凤凰蛋飞走东南。凤凰走后,凤凰蛋随即化成了两块巨石,滚落山下。至今,这两块滚圆的巨石还撂在山脚下的树丛中。那日,吴小军去同学七斤家玩,在山后有幸见到那两个被撇下的“凤凰蛋”。

凤凰飞走后,就再也无人敢进那个山凹,再也无人去那棵梧桐树下进香。那时起,村里就不断有人害一种手脚抽搐卷曲,身上溃烂流脓的怪病,患病者痛苦不堪,死亡率很高。这种可怕的怪病难以治愈且传染蔓延。一旦染上这种病,就等于判了死刑,病人必须离开自己的家园村落,移居荒山野岭,与世隔绝,自生自灭。赖在村里不走是不行的,人们像驱赶恶魔一样拆掉你的家园,烧掉你的房屋把你驱离赶走,背井离乡,至死不归。人们恐惧这种无药可治的病魔,人人自危,村村不振,唯恐灾祸灭门绝户殃及全村。

一日,一位云游的僧人路经此处,见山凹里的妖气太重,作法降妖,几番争斗,难以降服,就指点当地村民说,村中怪病系山中树妖作祟,树妖的道诣很深,经千年修炼,已是半仙半妖,很难降服,需集民力民意修塔镇妖。

为镇住山凹中的千年树妖,消灾免祸,举全镇之力,历时三载,耗银数千,在东山脚下建起了一座七层镇妖宝塔,锁镇树妖。至此,方圆村民怪病骤减,民心大振。直指苍天的宝塔成为小镇的定镇神针,乡民们心中的精神磐石,信念和力量的源泉、靠山。人们念及那对凤凰曾在此落过脚,就把镇妖宝塔命名凤凰塔。因有了凤凰塔, 东山不再叫东山,改叫凤凰山,小镇也因此得名凤凰镇。

凤凰塔是一座纯砖结构的砖塔,两条塔腿立在高高的巨石砌筑的塔基上,塔腿之间是一个东西走向的拱门,冲着太阳升起和太阳落下的地方。每天早晨升起的红日和晚上下山的夕阳,都能照进拱门内的青石板上,如同一面镜子把嫣红的阳光折射上去,一直照亮塔内最顶层的穹顶,依稀可见穹顶上倒悬的巨口獠牙、怒目圆睁、凶煞无比却又叫不上名子的兽头石雕。就是靠它震住千年树妖不再祸害乡民,侵扰百姓,安抚一方。

凤凰塔前有座石坊碑亭,碑亭内有块宽厚高大的石碑,石碑上记载的就是凤凰山和凤凰塔的故事,记载了凤凰塔曾经历了一场大地震,凤凰镇几乎在地震中损毁殆尽,而凤凰塔却安然无恙,毫发未损。现在的碑亭和石碑就是震后修建的,震后修建的碑亭石碑距今也有三百多年的时光岁月,足见凤凰塔更为久远的历史。

灰褐色的凤凰塔有着一身的故事,吴小军打小就被它的故事耳濡目染和深深地迷恋,每个故事听来都是精彩动人,又都是那么神乎其神,引人入胜,他被凤凰塔的故事所感动,在小小的心灵深处,充满着对它的崇拜、敬畏和好奇。就说这七层宝塔为什么没有蹬塔的台阶,是古人建造时的遗漏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因为塔梯那是凡夫俗子用的,无梯则止于凡人,镇妖宝塔岂容凡人攀爬,只有高人才可升腾而上。相传常有仙人路经此处,飘然塔内,在此小息。

好奇心的促使,让吴小军常独自一人跑到塔下,躲在塔旁的槐树林里猫下身子,瞪圆双眼,凝神静气偷窥塔上的神秘窗洞,盼望有仙人驾临,幻想着能有幸与这些仙人结识,讨点功夫,沾点仙气,那可就拽了。忽有一日,吴小军反过神来:仙人之所以来无影去无踪不被发现,一定都是夜晚行动,白天的窥视累死也不会有所收获。想到这里,他决定冒险夜晚来碰碰运气,于是急盼着天黑。

当太阳西下,夜幕降临,黑暗充满小镇之时,吴小军夜闯凤凰塔的勇气也随黑暗的加剧而每况愈下,逐渐递减,最终归零。他的行动归零但愿望没有归零,而且有所放大,只是暂时放下。他设想着有一天他能爬上塔顶,躲在塔楼里恭候仙人的光临,直接与仙人面对面。

吴小军是从施二妮哪里得知炸塔的消息,等他们俩兔子般的窜到凤凰山下,凤凰塔旁边的槐树林里已聚集数千人,人们正在召开“砸烂一个旧世界,建设一个新世界”的大会。红旗猎猎,人潮涌动,呼声阵天,滚烫的热血在每个人的心中涌动着,升腾着,已不能自己,已势不可挡。

会上,发言的人们慷慨陈词,例数凤凰塔的罪孽祸证,凤凰塔其久远的历史就是最有力的证据,带着满身封建社会的遗迹,是不能再旧的四旧产物。破四旧立四新!打到凤凰塔就是打到封资修!砸烂凤凰塔就是砸烂旧世界!凤凰塔不倒,革命就不彻底,反动残余就不能清根,人民就得不到彻底的解放,红太阳的光辉就不能照遍神州大地。

不光吴小军不知道,肯定他也不会知道,凤凰镇的乡亲们,包括哪些组织炸塔的造反派们,也不一定清楚凤凰塔是什么,凤凰塔的存在对于凤凰镇有着什么样的意义,对于祖祖辈辈居住在凤凰镇的乡亲们又有着什么深远的影响。其实,知道凤凰塔存在意义的大有人在,不仅仅是中学教历史课的汪老师一人。汪老师曾在课堂上盛赞凤凰塔存在的伟大意义。汪老师就说过:凤凰塔是凤凰镇的根,是凤凰镇的魂,是凤凰镇的老祖宗,是凤凰镇辉煌历史的存根写照,是凤凰镇刻骨的记忆和永远的骄傲,也是展示凤凰镇劳动人民的聪明才智和建筑艺术的经典之作。没了凤凰塔,就没了根,没了魂一样,一旦失去,再难寻踪,那将是凤凰镇永久的心痛和缺憾!结果,他比凤凰塔早一个月就被打倒了。

此时,没人敢再多言,多言的结果就是灭顶之灾。

撼天动地的口号声一阵高过一阵,从凤凰塔旁的槐树林中爆炸般的冲出,震落片片树叶铺满人们的脚下。人们对这座古老陈旧的凤凰塔的愤怒和仇恨未经任何的铺垫,几句口号之后就一下子达到了极点。没有人想起先辈们建塔时的初衷,也没有人记得凤凰塔凤凰山凤凰镇三凤相守的根源。即便有人还存有一丝念想,那么今天,在红太阳的光辉照耀下,有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什么样的妖魔鬼怪,牛鬼蛇神还敢出来妄动,还用得着这座破塔镇妖吗!

终于,最庄严的时刻到了,在无数双冷漠激愤眼睛的注视下,一个臂戴红袖章的红卫兵勇士,在两个紧握手中枪的民兵陪伴下,抱着炸药包,踏着坚定的步伐来到塔下,一身的英勇无畏让吴小军想起了单手托起炸药包的董存瑞、舍身堵住机枪眼的黄继光。时代的英雄总能鼓舞斗志,振奋人心,让人热血沸腾,让人激动万分。

炸药包被安放在那条残缺的塔腿旁。那不是建造的缺陷。几百年来,凤凰镇的乡民们淳朴善意的推理:凤凰塔既能降魔镇妖,也一定能为肉体凡胎驱邪祛病,特别是在生活极其困难,又多灾多病的年月里。因此,塔身又成了疗治凡人百病的仙丹良药。人们举香跪求凤凰塔,然后从塔腿上求取一丝砖沫回家冲服治病。年复一年的刮刻,厚实强壮的塔腿,已是去肉见骨伤痕累累,向北背阴的一条塔腿刮刻的只剩三分之一,让人为之提心吊胆,担心它会倒下来。不知为何求药的人们老是逮着这条向北背阴的塔腿下刀,而使向南朝阳的另一条塔腿毫发无损,完好如初。

揪起人们神经的是哪一声响亮的哨音。导火索点燃,人员仓惶撤离,远远地站着,亲眼见证着一个旧时代物证的覆灭

一股蓝色的烟雾升起环绕在塔腿周围,浓浓的火药味随之蔓延开来。当人们嗅到弥漫开来的火药香时,人们才意识到心中的一种永恒将无可挽回的毁灭。一滩潮湿的追悔拌着火药香粘黏在每个人的心头,让你心头沉重,手脚发凉。

目睹着这一切,凤凰塔依然伟岸挺拔、庄严肃穆、无声无语的俯视着脚下的芸芸众生。沉默无语的凤凰塔将要与因塔而得名的凤凰山,因塔而得名的凤凰镇诀别,永远地消失。一种无怨无悔的眷恋,一种荡气回肠的离别涌上心头。一阵心悸之后,便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巨响。凤凰塔似乎被惊醒,那高大伟岸的身躯沉重地颤动一下,抖落身上的百年风霜、百年尘垢、也抖落身上的百年记忆。失去一侧塔腿的凤凰塔迟疑了一下,另一侧塔腿则响起让人后脊梁发寒的碎裂声。缓缓的,缓缓的,似有一腔难舍之情,缓缓地倾向凤凰山的方向,高大伟岸的躯体持续大约十几秒钟轰然倒下。煞那间,所有在场的目睹者,都被凤凰塔倒下的瞬间所震惊,愤怒和仇恨的眼睛变得混沌和迷茫,慌乱和失落。仿佛亲见一个默默守候在你身旁和你朝夕相伴的你至亲至敬的老人在你面前因你而突然倒下,使你猝不及防,目瞪口呆,追悔莫及。

玉碎的躯体扑倒身边的碑亭、石碑,荡起的尘埃像白色的云朵,在倒下的塔身上空久久的徘徊,然后,袅袅飘向凤凰山,依偎着山坡缓缓升腾,隐失在凤凰山的树丛中。

尘埃逝去,塔址的上空露出一大片空旷泛白的天空。泛白的阳光,洒在凤凰塔散落的残骸上,像一具古尸被解剖的膛腔。

回来的路上,吴小军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惊叫道:“呀,二妮,这个塔我还没捞到爬上去过!” 心里顿时懊恼起来。

施二妮讪讪地说,“你没捞到上去过,我更没捞到!这下完蛋了,以后再想爬也没得爬了。”失落的心情让施二妮感觉是养在笼中的一只雀儿还没捞到把玩就不慎飞走。

“要是能再等两年炸就好了,咱就都能爬上去了。”施二妮又说。

吴小军心事重重的叹道:“永远不炸最好。”他比施二妮想的远一些,因为他心里藏着与仙人相见的伟大梦想,随着一声巨响就此破灭。

凤凰塔倒下的第二天,供销社安排两辆马车来为凤凰塔收尸,断断续续的拉了一个多月,才拉完这些倒塌的尸骨。这些尸骨成全了供销社的的物资仓库,十二间的物资仓库就是用凤凰塔上的青砖块石盖起来的。

那段时日里,吴小军常和王玥爬上拉砖的马车来到塔址,看大人们清理塔基下的块石青砖。块石青砖挖完,留下一个深深的大基坑有两人多深。基坑慢慢地积满了水,终年不干,令人惊奇的是清澈如镜的水中不生一根水草,不见一条水中生灵。

凤凰塔的灭失让吴小军沮丧了很长一段时间,炸塔人的英勇光环和崇敬之情在他心中逐渐退去并萌生一种恨。不为别的,就是因为这座七层宝塔他还没有来得及爬上去过,还没有爬上高高的顶层,去近拜一下那只震住千年恶魔的凶猛巨兽;没能爬上塔顶体会仙人们小歇的神雅境况;没能从塔上那精巧玲珑八面拉风的窗洞伸出脑袋,领略凤凰镇古朴神韵和千年运河的旖旎风光,更没能亲手去触摸一下塔角上挂着的铜铃。每每风起,角铃随风摆动,叮叮当当,深远悠长,一片安详。遗憾的是塔无登顶阶梯,只能猿猴攀山似的靠有力的臂膀攀爬,那时吴小军施二妮两位大侠年龄尚小,道诣太浅,伸开的胳膊和叉开的双腿够不到两边的塔腿,只能望塔兴叹。看着大哥哥们登塔后的欣喜若狂、依窗笑指江山和对塔内奇异的砖刻壁画生涩难懂的描述,吴小军恨不得飞上去,亲眼目睹那些砖刻壁画描绘的是什么降魔神灵,体会先辈们留下的精湛技艺和高超智慧,只是那不争气的胳膊和腿老是不够力不够长,致使古塔已故,空留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