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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高峰:废墟上的星辰 ——评郑小琼诗集《玫瑰庄园》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张高峰  2017年07月25日14:49

“在炉火的光焰与明亮的白昼间”,诗人郑小琼以“铁”黑色的隐喻等极具现代工业美学气息的象征里,创作了大量精粹而切入现实生存苦涩声位的诗篇,如《生活》、《声音》、《五金厂》等,痛切地镌刻出底层打工群体令人担忧的生存现状,这源自她直接的现实体验和现代化对个体生命所造成的伤害和侵凌,是时代生命躯体上极为真切的疼与痛。在她诗见证性的抒发压抑与贫穷孤单的内心情感时,我们都会感受到时代重力碾压而过的轰鸣,这一切注入到她的诗里,便成为“夹着铁片似的风声”,充满矛盾性的对抗张力与时代倾斜势能下负载起的精神承受力。读过她来自生存痛感而发的诗篇,犹如那晦暗的星辰在发出动人的光亮,她带给我们久久无言的感动,而这全然出自于她对当下生活所抱持的批判性目击和怀有希望的关切。郑小琼显然也在不断试图突破自己既有的诗写范式,她拒绝自身所写下的诗歌被贴上标签固化聚合,从而遮蔽删去了她诗作所呈现的多样化思索。她在《玫瑰庄园》的诗艺试炼真切地走入了传统诗性的现代生还,寻回到古老的物哀之思,这与她此前关于“铁在肉里生长”的时代艰难的生存存在语言肌质是内里相一致的,这或许与她有意汲取古代赋体的诗美经验有密切关系。在关于《玫瑰庄园》的缘起时,郑小琼曾谈到她对于该诗的写作初心来自于潘鸿海先生的画作《外婆家》的激发,或许正是经由视觉上的直接触发,最终使得她长久以来的怀乡哀感,从她此前的短诗里一并缓缓涌现。也许在她自觉动笔之前,那曾明亮而灿烂盛放的凋零,和那终致由实入虚的人与往事,早已生长在她记忆的庄园里。她将关于烟消云散之间的物哀之痛,如盐融水般在精致的诗行间凝结,这是属于被已逝的灵魂所唤醒的不安的诗篇,“它像灰色音符”,也会发出命运的尖叫,从而聚合起为语言所生发而出的复杂的生命经验。

《玫瑰庄园》叙述形式独特,意蕴深咏,在忧伤而节制的遗风韵深里细细地缝缀着老去的年月,全集共有八十篇,每篇由四行六节组成,可见诗人对于诗歌形式美的格外注重,有意借鉴西方十四行诗形体启发和中国古韵文及现代格律体经验,从而在整饬韵律般的诗体先锋探索里,展开对于往事的追忆。长诗所忆念的晕染秋霜般的故事,从“红尘的黄昏”开始,至篇终“乌有”,“灭”结束,通过对旧式庄园里祖父与五位祖母的爱情命运的悲欢,家族颓败的际遇离散,进入到废墟的言说和生命疼惜的观想。正如“回忆布满黄昏”,诗在万物凋零忧郁的景象里展开了“我”多年后远距离的沉想,转喻性地引领读者进入到历史漫漶的旧时光,而“时光像一条/下午的河流远逝,碎裂的鳞片闪光”,这里无不为充满绝望的呼吸所灌入,遍布着宿命的气息。诗关于五位女子向往爱情的怅然诉说和哀怨,也是试图走入她们内心无比敏感的远想,在追忆的无限企及里一切都已变暗,重返的所在也注定是“风声日夜拍打灰窗棂”。诗人感受到了生命为已逝而返的召唤,她注定在秋色里安慰自我与过往的一切,也唯有在此时方才看见“万物俱在成熟、死亡/五个瘦影,随秋风穿过门扉”,深深的痛楚满盈在她们悲辛的一生,“她们的爱情,幸与不幸的生活”。正是伴随着如此忧伤的探寻使得“我”对于命运的思考置身在其间,这也是属于另一种“被继承的乡愁”,将“我”面对那深渊里投递而来的目光,所带来的深深的不安捺入到了诗节的精神承载之中。郑小琼以近乎婉约格调的独特话语方式,穿行在历史尘封的荒芜居所,如同祖母“把命运与爱情缝进虚构的被面”,她诗思里交织着情感的无限遥念,从而如记忆里悲伤的人与事一般,连同自我倾注的泪斑织进到了“丝帛般往事”,凌乱中的针脚云集着低沉的哀叹。

对于时代悲剧性的一面揭示,同样是《玫瑰庄园》突出的叙述反思主题,也正是以诗的形体展开叙事的难度所在,叙事诗从根底上来说仍是源发于抒情的需要,而经由诗的意象机制来推动故事的衔接。诗中呈现出传统文化历史断裂处斑驳迷离、颓废飘零的状态,长诗初始便深深地进入到碎片式意象的倾述,秋风衰败人间悲欢,战火黎元焚烧不幸。在时代剧烈的变动间惶惑不安的祖父,“他返回大烟与山水,颓废/换取余生”,而五位祖母也似落花摇曳,在近乎宿命的幽怨里藏掉自己的年华。诗丝丝入扣的叙写里充满着“生命被压抑下的隐痛”。当大地被鲜血唤醒,而青春中的祖母却只得怀着残生囚禁在日趋没落的庄园,直至“积雨云压过,青春枯萎”。她们注定宿命般地成为古老庄园幻象的一部分,“像卡着的雀鸟,倏然振翅,却无法起飞”。在《奔》、《异乡》篇里是苦难中精神觉醒过来的二伯父,弃绝了庄园压抑的生活,忠诚于战火残缺中的祖国,成为以微弱自我之躯奔赴国难的历史见证,而终是被时代所吞噬。遥望白云苍老,隔着去而不返的历史时空的喟叹,郑小琼抒写出声咏低回、意象纷离的情绪流动。她以意象的生发来穿引老去的故事,而犹如秋语蛰伏在落寞的残丛,在意象心性瞬间的到来时迹写下细瘦的杳踪。《玫瑰庄园》从二零零三年开始写起,直至二零一六年完稿,历经数年创作过程一再延宕,所下功夫不可谓不深。直到所有潜在的诗性直觉为语言扑闪它们明净的翅膀,而在意象的铺排呈现过程里,围绕五位祖母旧时代女性无可避免的悲凉命运,诗人将所有压抑性的情感倾注到了其中,她将旧时代女性隐秘而不可琢磨的宿命,在既美且冷寂的诗行间照亮她们忧愁中度过的黯然的脸庞,这是属于幽独而灼痛的冥想。《雕花》、《祖母》、《蝴蝶》等诗篇有细腻的夜悲哀的吟唱,而说出被雕空的命运,这一切与陷入没落涡流的祖父密不可分,他成为时代昏黄落日悲剧性地裹挟而去的尘埃般的微粒。曾经留学东洋的他在洪流淹涌中无所适从的命运注定是一场悲剧,他转而在退回川东避世的消沉里掩盖落寞与忧伤,“他用沉默测量浊世的深度”。诗中的哀怨显现为彼时代更普遍的女性命运,而祖父同样清醒地预感到了自己的悲剧,正如诗人所体认到的那样,“云有他悲剧的面孔,我遇见无名的痛”,诗里意象细描般的叙述始终为此所纠葛牵绊,而这也同样是诗人诗写的原点与万千情思汇入的所在。

现实与虚幻相间而发,“镜子”作为拟喻,也仿佛拥有古老魅惑的符咒,“我”从中得以看见家族无尽的隐秘和悲怆,“涨死井中的大伯父”,“吊死屋梁的三祖母”、“屈服曾经厌恶的生活”的祖父……他们是真实的虚无,寒烟交织雨水也会叙述繁花里冷寂的命运,她们终会恰似“幽塘浮萍”,随逝水而去。诗便在祖母消瘦的针线里缀满心事,“我”一再返回无尽荒凉的故园,物毁人非似“落叶飘零,/明月还在秋天照亮他们的姓名”。他们清醒地感觉到荒凉世事里自身悲剧性的命运与永恒的悲伤,一切都将化为涟漪旧梦,战乱浇漓,他们是被秋风薄暮所终将收割的一个个。“我”在黑夜到来时领受到祖辈的秘密,它们是关于废弃旧园的诉说,门楣残缺腐旧颓败,而对于隐匿在记忆里的庄园,“我”明白“它的幽暗是我明亮的诗篇”。诗人要通过灰烬里的纸窗棂看见远在另一端的光与影,她用极为优美的笔触探向生命寂灭中的过往:

或回忆收藏,我站在童年的门楣,北风

吹动海棠枝头的月光与薄冰,春日还远

阳光似丝绸,天空覆盖住河川与田亩

秋刀鱼样的云,从黎明游到黄昏,尘世的

祖母们的命运令人惋惜哀叹,她们犹如浮萍为时代的浪潮所击打,她们隐忍的怨诉为“我”所聆听。而她们之中也存在隔着从激进学生到姨太太悲欣莫名的转变,这便是二祖母辛酸的霜落,她满含着被耻辱损害的最后尊严,终是化为一缕绝尘,横塬在苦短的梁间。夜的景象为生命所观想,物哀的情思会再次通过那古老的嘴唇为“我”诉说,同样诗人作为这守夜人,她的诗篇也必定如古老的庄园一样“汲满月光与传说”,追寻着祖母们萤火般的生命光亮。跟随诗人意象铺排过程缝隙中不断榫入的记忆聚拢,命运的背后是她们都已被庄园拴紧,事物的灵魂为全然的哀歌所萦绕,她们是隐蔽在历史深处的凄清的面孔,即使是诗人也懂得“这些黑色的诗句又怎能安慰她们”。诗人引述陈旧的往事并非在于走入怀旧的风景,她更多的是在去聆听并贴近感受到那曾鲜活的生命的温度。她们是那哭泣中的名字,从黑暗之中透射出晶莹的光,她们微弱的躯体如青瓦般也曾久久地负载起朔冬积雪的严寒。“我”看见“古老家族的纹理”,为幽深的叹息所覆盖,世间的雨也会落下更多的悲伤,那里是游魂居无定所,弃婴绝望的哭泣。庄园已为亡灵积满,鬼魂的曾经的居所注定会成为世俗里的不祥之地,在《传》、《轮回》篇里,风雨摇晃着奇诡莫测的悚人景象,诗人要在生与死间看取曾存在的一切。在哑默的灵魂深海里溅起的神秘音节,雪影般弥散的祖母,麻醉中凋零的祖父,光与雨里伤口般的哑农……春夜青藤里隐现的脸,集合成古老庄园命运的残片,而被“一颗微苦的心诵读着命运的诗篇”。犹如生命默然广阔之中盘诘着无数回音,那里漂浮着羽毛样为苦难所摧折的命运。“我”倾听到了那些安歇在庄园里的声音,她们“尚未消融的爱”在迷乱的狂暴过后的残垣里闪耀,“我”将这一切深深地记取,浮世布满挽歌的啼鸣。《乌有》、《灭》作为长诗尾声的韵部,郁结着诗人对于生命庄严的思考,她透过幸存的树木乌有的影子,进入风扇动存在的时刻,领受到的是“废墟上星辰,哀歌,湮没的记忆”,那里风压着松枝掠过,而月光自梦的声音里穿行。

诗进入叙事的过程,往往会以断片性的景象形式作为内在推动机制,来牵引出诗人弥漫于胸的历史对话的渴望。郑小琼将自我的全部情感投注到凝结的意象述说之中,情境化地表现出为记忆细腻的纹理与想象的接引所唤醒的生命光亮,而可以如此娴熟地创作出如此苍凉美丽的晚夕诗篇,确实凝注了她长久以来对于历史与诗美的思考。《玫瑰庄园》美学风格确乎应是属于哲学家阿多诺所类喻的“晚期风格”的诗篇,而集中在一个诗人创作力最为旺盛的年龄阶段,郑小琼自二十三岁开始着手写下初始之篇,到三十六岁进入而立之年后完成,不禁令人想到批评家陈晓明曾概括出的文学“晚郁”风格。这些诗篇精致美丽的另一面满浸着堪称绝唱的家族性乡愁,它明亮纯粹的光耀来自青春的抒写,而又超出了自身年龄的思考限度,对于诗人与读者来说同样都是一个值得反复思考的谜。她引领我们去看见那被湮埋的记忆,在苦涩的诗篇里谈论被收走的时光,“谈论死者落魂”,这些“历史想象力”得以延伸的敏锐触角,同样也得力于她所经历的工业化压强下那一盏消瘦的灯火的映照。“玫瑰庄园”作为历史生存的命运背景出现,在川东浓郁的传统文化里极富西洋格调的建筑形体,也不无艰难的蜕变中的断裂与中西交锋的暗示性,染上浪漫主义色彩的神秘韵味,使得诗的反思与度量景深为之深远。诗人在长诗的精心创作中指涉关切的命运种种,而听到语言雪粒覆盖下隐入黑暗的灵魂,并通过近乎古典唯美意境的修辞能量调动人们出自物象的美感联想。这伴随着巨大的生存境遇的无奈体认,而沉缅进入历史隐匿的生命景象之中,饱含着她惶惑而为之吸引的心灵深处的探问。诗作为见证的方式加深着记忆的刻度,郑小琼并不执迷于诗的修辞漂离,更为看重借助有效的修辞进入已逝之物阴影的部分,她将静默中消泯的所在,被忽略的疼与痛,在时间的维度里呈现的令人为之哀绝。她有意深入到命运禁忌的部分,出之以诗的心体,赋予久久徘徊的风音以精粹而美丽的语言形体,经由历史的依回,寻向家族忧伤言说的词根。《玫瑰庄园》诗学的意义,在于从另一视野为我们打开了关于追忆的述说,《玫瑰庄园》语言的诗性肌质上更趋向于在东方古典美学的领域汲取滋养。在她重返到昔日光影的伤痛触摸之中,惋惜里衔接的是她油然地向古典美学的致敬和进入,她带给我们的诗歌语言并非情感毫无遮拦的宣泄,而是近乎婉约风的曲折荡人心肠的缓缓倾诉,极为出色地在极具美感意味的形式里完成。郑小琼要进入那并不久远的回声,迷离而精致的景象,离散颓败的感喟,并未陷入绝对的虚无,在于她诗的质素来自于坚实的生存根基,意象呈现的捕捉和营造,都形成了极具视觉美感的审美效应,将对于生存乃至命运的无可逃逸等诸种难题,置于玫瑰庄园这一极具象征意味的空间形体之内,来回望百年沧桑里家族悲凉命运的历程。玫瑰意象本身在中西方诗歌里便聚足了丰富的意蕴,尤其是在西方诗歌传统里更是成为了原型经典性的意象,具有突出的象征暗示性审美心理激发作用。也正是在以颇富传统词节美感的往复循入里,郑小琼展开了自我端凝的历史中个体生命的无限哀思,她对于诗歌浮现生命潜意识和镀亮思考之额的存在意识把握的极为精审微妙,将命运物哀之感的抒写与诗歌词节韵律般的形体结合的殊为独特。相较以往她由自身实感经验而来的工业化的现实生存批判性的诸多诗作来说,其生长性的内理诗性语质上是一致的。《玫瑰庄园》无疑给人以诗写题材上的寻根回归和不断深入的挑战,更多地进入到时感的历史记忆当中,来获取全然发自内心的对于遗失在荒凉命运的存在诉说。她此前其实在长诗《河流:返回》已展开尝试性的关于生存历史的追忆,如诗中写下的那样,“老祖母的眼睛/不断重现”,而在《玫瑰庄园》里她终于倾注了全部的心血来正视那来自黑暗里的凝视。

《玫瑰庄园》历经十三年断续相接的碎片化思考,足可以想见郑小琼对于长诗的抱负,她带给我们的是怀着先锋探索意识的当代汉诗美感体验。那里是犹如指纹般为岁月风霜啃噬的疼与痛,八十首丝绸般流动着生命已逝灰色光泽的诗篇像谜一般,收藏了她以个体之思进入历史的“梦幻与站立”。她的诗歌叙述语言深深地将从此经过的人,带入到了那隐蔽的星辰,历史劫毁之间诗留下的仅仅是纸上烟云吗?在追随她的倾听里我们为之深深地铭记着历史生存曾遍布苦难的那一刻,诗写关注悲切的自我与他者命运的永未完成性里,我们仍将期待她写出更为精绝的诗篇,正如她在诗中写下的那样:

越过,这纠缠不清的念头跟时光

我把心灵交付给它高亢的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