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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身汗衫

来源:中国作家网 | aa666666aa  2017年07月26日08:20

这里是一座大山中一面山坡上很小的一块平地,修成了木瓦结构三合院,前面吊脚,成为虚楼。房周多橡树,青冈,松柏,还有银杏杜仲。虽是山坡,却地界宽广,方圆一公里多内,再无人家,除少许果树外,杂树丛生,草葛覆地。单间独户,已历四世。

老屋房周,后崖前坎,一条东西小路从门前吊脚虚楼下穿过,红军当年东来西去。父亲参加红军,转移不远,被狗咬伤,藏于山洞内,后来被还乡团搜出,集中杀害了,单纪红八岁就成了孤儿。在这荒山僻岭,为了守住祖上及父亲那几座坟,孤独地生活了几十年,旁边曾产生大面积一公里长的滑坡,也没有单纪红动摇原地居住的决心。外婆家把一个侄女嫁过来,为他们延续了一门香火,前面生得一男一女——云哥和秀姐,韩二娘在十五年后,五十岁上又生下了一个女儿。单纪红与韩二娘笑豁了嘴,至今没合拢。

单纪红把梦兰视如珍宝,在那么艰苦的条件下,还是宠爱有加。世人生活虽是困难,却经不住山大林密,地瓜、牛奶子、猕猴桃、樱桃、板栗、核桃、桃李杏桔等各种野果,四季轮回。单纪红还利用当地条件,种植银耳木耳,供人取食不尽。三年困难时期,再艰难也饿不死深山人家。

梦兰的旧衣服拆散后,作了单纪红和韩二娘衣服上的补丁,不是打在肩膀上,就是缝在臀部。或者镶在一起,再剪裁缝制内衣内裤。

单纪红把桃子、杏子的皮削下来,塞进自己口里,给女儿梦兰只吃精精的果肉。果皮削得较长,在单纪红嘴里,左一舌头,右一舌头,卷来卷去,如牛儿吃草。有时还从乡场上买回苹果,也如此削皮,梦兰以为那些皮都很好吃,就从单纪红手中或从嘴巴上抓一段来吃,没想到是粗糙涩巴,苦滋苦滋的,她急忙吐掉了,笑得单纪红格外开心。梦兰有时用小手指头把小块果肉塞到单纪红口中,单纪红张着大嘴,故意要连手咬住,吓得梦兰急忙抽手,并格格地大笑半天。为了让梦兰多吃些,单纪红说果肉不好吃而不肯吃,梦兰慢慢地习以为常了,以为爸爸真不爱吃果肉。

单纪红从小一双脚杆患有风湿痛。红军遗孤嘛,生产队也没认真给他派活,但家务几乎是他全包了。早晨时间还早的话,他也带着梦兰去田边放牛,或割几把青草喂牛,剜猪草喂养猪。梦兰很听话,又肯干活儿,一双小手真是灵活得很。但单纪红最爱的是女儿洁白的皮肤,圆圆的脸蛋加上一个重下颌,相貌高贵,气质儒雅,加之聪明伶俐,教啥会啥,莫说儿歌一教就会,单纪红把自己一生所能记住的几首古诗全部教给她,只教一遍两遍,梦兰就能背颂。单纪红肯定,梦兰是一个读书人,可以改变家族命运的人。当然,单纪红也把父亲如何参加红军,如何藏在山洞,如何被还乡团捕获并在白山寺集中杀害等光荣事迹讲给女儿听。

果然,将梦兰送到村小学,从一年级开始,期期门门一百分。打九十九分时,必定只是落了一个字或者忘记了点一两个标点符号,老师也觉得她必定是个奇女孩。到乡中学上初中时,英语单词学一遍就能颂读、能书写。一九七八年秋,梦兰毕业考试后,听老师说,她是乡中学第一名,单纪红到学区去问,原来也是全区第一名。老师觉得是个奇迹,又到县城去问,梦兰的初中毕业兼升学成绩排在全县第二名。

她才十四岁,只要继续读下去,完全可能成为全县的学霸,全市的学霸,甚至,不好说。

但是,家在农村,没有供她继续学习的能力。她顺利地录到达川中师,三年就结束了学业。单纪红心里一直非常歉憾,都怪自己没本事送到她自然完成学业为止。

直到上完中师,单纪红还是那么吃削下的果皮。梦兰一边读书,一边从父亲手里接吃果肉,有时也用刀尖挑着吃,习惯成自然,梦兰做着作业,吃着果肉,只记得父亲高兴的样子,就没太在意果皮是难以下咽的。

梦兰毕业后分配到县城中心小学教书,单纪红心里一直过意不去,经常念叨女儿的前程应该远远不止于此。

单纪红深爱着女儿,他越来越发现,虽然父女亲近,说话也投机,但居然不能像小时一样,拉着她爬上山坡,抱着她跨过小溪,也不能把她的小手拉过来,在水塘边、溪沟里洗洗,摸摸她那双白嫩光滑,细腻如脂的小手。在单纪红心里,梦兰好像一个女神,可远观而不可近触,可近而不可亲的仙女。

梦兰从十三四岁开始,身体发生一些奇妙的变化,单纪红就不便与女儿零距离亲近。表面快乐而内心深痛的父亲,他好后悔,在她小时,咋就没有好好亲亲她,好好爱爱她,以至于她突然长大了,长大了?后来,在一个国庆节,在众亲友的见证下,单纪红还亲手把女儿交到一个姓高名歌的男人手中。几样简单的嫁妆和一队穿红着绿的人如一条蠕虫,从深山向着城市方向慢慢移行,似乎带走了单纪红平生的一切。

女儿有女儿的幸福。女婿小高住在县城,在中心小学宿舍楼居住,后来调县委宣传部工作,再调到了县委办公室工作。梦兰也调到县中学去了——本来,她的前途本来是无限的——单纪红心想,尤如深深的自责。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甜滋滋的,时常回响在耳边。

梦兰已经属于另一个男人——那天是单纪红终生难忘的一天,在梦兰的婚礼上,慢慢腾腾、小心翼翼地把梦兰的小手交给那个年轻英俊的后生手上时,他的双手在颤抖,几伸几缩,他五内杂陈、翻江倒海。而今,单纪红见他们恩爱有加,情意绵长,后来就生下了一个胖小子高航——一个快乐而又幸福的小家。但女儿的面庞、脖颈、手臂,还是那么白嫩,美丽,还是那么窈窕,腰身如束。

单纪红有时为自己莫明其妙的想法脸红,又不能控制自己遐想。他时而觉得自己渺小,可鄙,转念一想,那是很纯情脆的爱,是父女之爱,是伟大的爱。单纪红仿佛觉得自己高尚起来,伟大起来。

梦兰非常爱父亲,从小以来,父亲从没打她一下,没拍她一下,没有骂过她一句,没有牯她一声,没有吼她一声。父亲是慈祥而又严厉的,她无时无刻不念着父亲的爱,念着父亲的好,念着父亲无微不至的关怀。梦兰也常用微薄的工资给父母买衣帽鞋袜,买家用必需品,或拿现金补贴家用。

老屋房周,后崖前坎,一条东西小路从门前穿过。梦兰一小家子每次回家,都是父母有时把家中出产的大米、绿豆豌豆、河鱼鸡蛋,送几包叫她们带回去。有几次,韩二娘把家中很难积攒下来的几十几百元钱,藏那些口袋的豆豆中。

云哥秀姐家在家村,更需要帮助扶持。单纪红说,城里人开销大些,不说攀比,也不能太小气太抠索,落人闲话。

门前东西路上,在黄嘴头有一堆乱石山,那是一条红军当年的来路,东向来,西向去,也就是红军离开时的路。从梦兰上中师开始,单纪红老人在闲时,一个人驼着背,喘着气,艰难地挥着锄头,从门前开始向县城方向修,有时拓宽,有时整平,每天一米、两米……遇到巨石,他等云哥有空时再去打碎搬掉,缝到大树根、山竹根,他一条一条地挖断,有时一天前进不到半米。而单纪红的汗水却大滴大滴地一路洒去。

梦兰工作时,通讯没有现在这么发达,有次她写了一封家信,寄给爸爸妈妈的问候,不知怎么回事,在邮局走了一个多月。单纪红有时放牛时,就坐在路旁那堆乱石的顶峰上——等待从乡场上回来的人带回一封信,或者哪天,女儿带着一家人突然到来。连续三四天的亲情、温馨、甜蜜、热闹、尽情的展露,也只有这时,炖腊猪蹄,青椒麻辣仔鸡炒野山蕈,甚至手撕麂子肉,红烧果子狸肉摆满一大桌子,香气扑鼻,山柴铁锅饭也格外香。

时间过得真快,不管你忙不忙,时间总是以固定的姿态,固定的步伐,固定的速度,各自慢悠悠地而又坚定不移地向前跳动,单纪红说老就老了。冠心病出现了心律不齐,慢支炎咳嗽也继发了肺气肿,单纪红这一生没干过他父亲一代那样惊天动地、光照后人的大事,也没有什么出色超前的思想,更没有积攒多少财富。但他觉得很值,尤其是生养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不虚此生。外孙的肤色也如女儿一样好看,单纪红有时抱着外孙不松手,就是想找回当年怀抱梦兰的感觉。但外孙不肯让他久抱,高航嫌外公的手太黑、皮太糙,口气也不好闻。

单纪红确实老了,又黑又瘦,还驼背。

单纪红从女儿家回来不久,再犯了心脏病,其实,那次回乡探亲时还说到,到县城去看看医生,看看县城的样子,看看红军纪念馆,也去看看女儿一家子生活工作的地方。

可梦兰离开不久,单纪红的病情就恶化了。梦兰得知爸爸离开人世时,已经是在两个小时之后了,那时的电话已经较普及,但需要几次转接,有时老占线。公路也通到老家的后门口了,但在水泥路末端还是泥碎路,一条两公里多长的泥碎路,连接着附近炉厂里、黄家洞、团包梁等几个院子。梦兰立即坐班车回到乡镇,转山地摩托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中。

梦兰好后悔,原来一直忙工作,怎么就忽视了爹妈的健康?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赶回来与爸爸说几句话——梦兰再也吃不上父亲削出的苹果肉了。

单纪红在还能坚持说话的时候,慢慢吞吞地,上气不接下气地跟韩二娘聊了一阵天,说了很多话。单纪红说他尽管一身多病,但他觉得一生很幸福,生在一个红色的家庭,受到政府很多照顾,特别是有了韩二娘和梦兰一生相伴,他很满足,很幸福。死后他什么都不需要了,旧衣服就可以入敛,没必要把新衣服埋在土里掉,都留给儿女们作个纪念吧。

韩二娘多次擦拭着眼泪,几次问还有什么话要说或转达给儿女们,单纪红喘了半天粗气才说:“告诉梦兰,我想她…给我买件…汗衫,在我死后,要她…亲手给我…贴身…穿上……”

郭 伟,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协会员,巴中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