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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兵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王继承  2017年07月24日07:24

风裹着细碎的雪扬到曹杰脸上,这次显然要比前几次更猛些,除了一些雪渣随风一起撞到嘴里外还把曹杰噎呛地半天缓不过气来。

曹杰停下步子,调解一下呼吸,四周环顾,想辨认一下方向,但一片漆黑,什么也辨识不出来。没有了方向感的曹杰没敢停留太久,只是片刻,他要抓紧时间。恶劣的天气也迫使他急需寻找一个庇护的地方。曹杰按照原先的计划,望望天空,急步寻着启明星的方向而去。

曹杰没想到这里的天气会冷到这种程度,如果事先自己知道今天会这么冷或许自己会改变主意,选择另一个时间,或是干脆就在那儿坚持下去。可假如是在另一个时间,那又能保证出得来?里里外外三道岗,过了第一岗,能过第二岗吗,还有第三岗?第三岗是整个大院唯一的出口,二十四小时有人执岗,其余的地方都是围墙加铁丝网。

曹杰打了个冷颤,棉袄早已被吹透,风狡猾地从袖口、领口钻进去,又麻利地滑出来,带走了衣服里所有的热量。天太冷了,容不得曹杰多想,他要加快步子,尽最大可能让身体活动着暖和起来。曹杰边走边不停地回头看,自己刚刚离开的地方灯火点点,在视野中随着自己的步伐来回晃动,慢慢地晃悠着,距离自己越来越远。

幸好这个地方方圆几里比较平坦,不然自己肯定会迷失方向,曹杰略感庆幸。旷野上的风很是张狂,肆无忌惮地在天空和大地上撞来撞去,每次撞到曹杰身上都像在削砍肌骨,曹杰想,平时的这个时间段,应该已经与战友们在暖烘烘的宿舍里整理内务了。

体味到宿舍温暖感觉的曹杰禁不住使劲打了一个寒颤,哆嗦着收缩紧身体,步子又快了些,似慢跑,棉鞋踩到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地声响。他奶奶的,这里怎旷的没了边际,连个避风的凹地儿都没有,曹杰心里暗骂。曹杰知道这里是一片稻田,确切地说应该是一大片。曹杰在使劲地向远处望去,但黑暗依然一直下去,没有边际。近处,稻田中的积雪被风修饰地条条排开,平铺在地上,周围是断断续续冻裂的土地。雪是前两天下的,很大的一场,也是自己来到部队后下的第一场雪。看到脚下的积雪曹杰想到当时下雪的情景,自己和战友们都很兴奋,铺天盖地的大雪确实给单调乏味的训练生活带来了不少生气。营区内卫生区分为四份,四个新训中队各自负责清理责任区内的积雪。当时从中队长到指导员,从排长到自己身边的战友全都参加了扫雪。在队长的组织下扫地扫,推地推,那叫一个热火朝天,其中几个战友把棉袄都甩到了一边。四个新训中队根本不是在扫雪,是在比赛。自己只感到越干越起劲儿,堆积起来的大雪堆,用床板四五个人加上队长,一喊号子就齐刷刷地推走。扫完雪,看到集体努力得到的成绩,大家的士气被激发的越加抖擞起来,“一、二、三、四”,番号喊地冲天响,震地树枝上的积雪噗噗下落。后来队长总结扫雪工作时说,我们这只部队是一支精锐的部队,那是经过大事检验的,什么灭火救援,抗震救灾呀,扫雪只是一件小小事,下队到了执勤一线,好好体验去吧,意义着呢!

风把一根稻草卷到了曹杰的脸上,那一瞬间曹杰随即作出本能恐惧的反映,条件反射般的把头向一边仰去,稻草又被风卷走。稻草的闯入打断了曹杰的思绪。曹杰抬起头来看看东方天空上的启明星,心想,那条公路是不是该到了。

那条公路!是一条编号一二几的国道呢?曹杰记不清楚了,他只听过班长说过一次。曹杰也是通过那条国道被送到新兵连的,他记得很清楚,所以决定找到那条国道,沿着走下去就能到家了。那条国道在新兵连的东面,也就是现在自己冲着启明星走去的方向,这一点自己记得很清楚。自己入伍的那一天,满载了新兵的五辆客车在高速路上整整跑了一个上午,后来拐到那条国道上又跑了一段,在跑过一片稻田地后,自己听到了锣鼓的声音,客车里的新兵开始骚动,扒着头使劲地向外看。“新兵连到了!”接兵的干部喊道。自己看到四下彩旗飘飘,墙上挂着“热烈欢迎新战友”的横幅,水缸粗的牛皮鼓几个战士抡开了膀子擂,别的锣镲什么的也是大号头的,直震地耳朵嗡嗡响,淹没了夹道欢迎战友们的掌声。那场面现在回味起来还是抑制不住地兴奋,激动!

“噌——”一只休息的类似野兔之类的动物从曹杰的脚下凹陷处惊跑出去,吓得曹杰激灵一下,差点叫出声来。曹杰稳了稳心绪,喘了口回神气,先前的一阵小跑,现在身上热乎起来。东方开始放亮,启明星暗淡了些。曹杰看到远处站了一排树——稻田终于到边了。

风依然刮地刺骨。曹杰庆幸自己穿了棉袄,这还是几天前指导员要求大家穿的。就在下雪的前一天集合时指导员在队列前讲话,说天气要降温,要求全体官兵人人都要穿上棉衣,发现没有穿的还要给处分。当天夜里果然下了一场大雪,温度也降了下来。带兵的干部和班长们真是厉害,能看透大家的心思,什么事情都想地周全,不单单体现在天气降温要求大家穿棉衣这件事上。有的战士带病坚持训练,中队长就知道带着去卫生队;昨天晚上那个没出息的想家在被窝里哭,排长第二天就会找他谈心;水土不服吃不好饭的,班长一会儿就端来了鸡蛋面。看到周围的战友被照顾自己也眼馋,于是趁着自己流了几滴清鼻涕便病了起来,果然有人带着去卫生队,鸡蛋面也吃上了,班长也不要求训练了,让在宿舍里好好休息。自己坐在宿舍里,靠在暖气片上,相比之下,要比在寒风中练队列的战友美多了。屋里闲着没事,自己就开始写信,写给家里、姐姐、亲戚朋友……告诉自己在这里的一切。

回的信也不少,多是家里寄来的,信中爸妈要求自己在部队要好好地干,要多进步。上周来了一封信,是姐姐寄来的,说是妈妈生病了,卧床不起。自己看完信后心就放不下了,妈妈是想我想病的吗,以前姐姐来信说妈妈想自己经常的哭。肯定是这个样子,妈妈是最爱我,最疼我的,一定是!自己想啊想,想啊想……连做梦都在想。妈妈是多么爱自己,多么想自己;自己是多么爱妈妈,多么想妈妈。战友都去训练,自己在屋子里一想就是一天。自己想到要回家看妈妈,但是新兵集训没有极特殊原因不允许请假,最后自己脑子里迸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逃回家去。自己在屋子里策划起来,迫不及待。

哨兵们把岗站地都很牢,想来想去只有早起床时哨兵交岗前后的十分钟。那个时候刚起床,去厕所,整内务,来往的人乱,混于其中不易被发现;外面天黑星稀,看准机会,冲过门岗,溶入夜色,无影无踪……想到这里曹杰浑身不禁一个哆嗦。

可是现在自己早已没有了百米冲刺的劲头,在自己跑出营区不远,自己就被这迎头夹着雪渣的风顶呛的上气不接下气。这个时候估计班长和战友们已经发现自己不见了,或许现在排长、指导、队长乃至整个新兵连都知道有一个新兵在今天早起床时逃跑了,可能是集合点名时发现的或者就在自己冲出最后一道门岗后不久发现的,总之现在应该是在寻找自己。

其实自己也不想跑,就是想家,想妈妈,想看看病床在卧的妈妈。自己也曾想过跟自己的班长说说这件事,请几天假回家……可是这是在新兵连啊——一个普通老百姓向一名军人转变的地方,这是在集训,是讲求奉献,你争我夺,你追我赶讲求进步的地方。请假,领导们会批吗?再说自己实在是等不及了,自己害怕啊,在接到姐姐来信告之妈妈病了后自己做梦梦到妈妈已经不在了,回去自己只看到一个坟头,崭新的土冒着湿气,醒来后自己的心就乱了……

一条河挡住了向前的路,刚才曹杰自己远远看到的那些树就立在河的两边,河不算是宽,五六米,冰封住了河面。曹杰拣起一块石头向冰面抛去。“咚、咚”,石头在冰面上跳动两下,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后顺势滑向对岸。看到冰没被砸破,曹杰走下河堤,一只脚踩到冰上再次试探。“咔嚓”,冰裂的声音让曹杰本能地将脚收了回来。

曹杰第二次把脚伸过去的时候很小心,冰也坚固地没有吭声。曹杰试探着,唏嘘着身体一步一步从冰上向对岸走去。

天放亮了,一切事物都勉强辨认地出来,曹杰的步子也明显加快。走过那条河,又跑了一小段路,曹杰终于找到了那条国道。其实在走过河后,曹杰就看到不远处移动的车灯交错各自而去,他就断定那就是自己要找的国道。

曹杰沿国道走去,他知道从这儿到自己要找的那条高速公路还很远。自己的家就在高速公路旁边,高速公路就是自己可以径直回家的路。天一放亮,速度就快了,国道上迎面几十米驶来的车已经能够看的很清晰,虽然见到了曙光,但曹杰还是有些冷,双脚早已没了知觉。曹杰沿着国道的一侧继续走,他突然想到新兵连训练时冷地厉害就会组织起来唱歌,唱军歌,大声的唱,唱《一二三四》,唱《爱军习武》,唱《严守纪律》……唱着唱着就暖和起来。五班有个山西籍的战友,唱歌总带着地方口音而且声音很大,听起来像是在吆喝什么,指导员几次帮他纠正,可怎么也改不过来。

曹杰想着山西战友唱军歌的音调禁不住乐了起来,他边走边模仿山西的战友唱起军歌来。唱着唱着曹杰不再乐了,自己现在都私自跑了出来,还唱什么军歌!

曹杰把思绪转移出来,继续向前走。连续几辆大卡车迎面呼啸而来,带来强劲的几股寒风。突然,曹杰看到一辆熟悉的白色面包车,再仔细一看车牌照是部队的。啊!新兵连的公差车。曹杰不知所措,十几米,马上就会驶过来了,怎么办?曹杰看看周围,顾不上多想,一猫腰躲到了路堤旁的灌木丛里。

公差车驶地并不快,车上的人好像在寻找什么,不断向车外的一切张望,躲在灌木丛中的曹杰认出这个人就是自己的队长。队长很着急的样子,着急地让人心怜,车上其他的人也是这样,教导员、大队部的参谋、排长……

待车驶过的一霎那曹杰有意识地将身子埋到了灌木丛里。曹杰想,队长是在找自己吗,自己从来没有看到队长这样着急过,即使是那次队列会操队里倒数第一,队长大发脾气也没有着急到这份儿上。

是不是在找我呢,是我吗?是我!曹杰的脑子里忽灵一下子,冲击地几乎晕厥过去。到底是吗?曹杰在想,在问,他并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大家会是这般躁动起来,心里感到对不住他们。

队长平时是多么的爱大家,病了陪你看病,给你喂药;训练累了晚上给你打好洗脚水,帮你在暖气上烤臭臭的鞋垫;给大家讲抗震救灾的经历;与大家一起训练,一起唱歌,一起打篮球,扭秧歌。队长是爱大家的,他说过大家都是他的好战友,好兄弟。是的,没错,队长是在找自己,找一个叫曹杰的兄弟,战友!曹杰拽断了手中握着的灌木枝。

队长他们是不是已经找了很长时间呢。曹杰从灌木丛里站了起来,上了国道继续往前走,两腿绵软无力,不知是冻的还是怎么着了。对了,他们会不会找到自己家里,那时候怎么办,听班长说逃兵逮回来要判刑的。到那时候,面对卧病在床的母亲,面对家里的亲朋好友,自己的乡邻嫂婶叔伯,自己成了一个什么?

逃兵!

丢盔弃甲,贪生怕死!

最重要的是生病的妈妈可能会着急万分,病情加重。自己来的时候家里的人是多么的希望自己在部队干出点名堂,立功受奖,出人头地,风光乡里,可现在自己却成了逃兵。

这条国道自己还走下去吗?还去寻找那条高速路吗?回家妈妈的病就会好?回来自己还能融入这只精锐的消防队伍吗?曹杰在想。

天不再黑,彻底透亮起来。远处的树,近处的草,地面上斑斑点点留存的积雪,一收眼底。现在大约有七点多了吧,正是早饭前集合唱歌的时候,曹杰想。军歌嘹亮,那种唱的感觉,听的感觉是多么畅爽,中队对中队的拉歌此起彼伏,又是何等的汹涌澎湃。啊,指导,我们的指导是多么的多才多艺,每一首歌都是指导教会的,每一次的拉歌都是指导在队前指挥,屹立于队列之前,两臂激昂挥洒,大有决胜千里的势头,胜压其他兄弟连的感觉,简直爽歪了。

而现在,现在……自己跑了,队里也炸开了锅,一个集体少了一份子,一个兄弟,是因为承受不住训练的疲惫和对家乡的思念,私自逃跑了,就这样像狗粑粑一样臭了集体。曹杰呀曹杰,你是怎么想的,你糊涂呀,曹杰仿佛听到了远方父母的训斥。

不知不觉中曹杰放慢了步子,站立在国道上,寒风中,忽闪在南来北往的车辆之间。又过了长长的一段时间,太阳已经把地面上的积雪照的亮晶晶,曹杰动了动身子,开始向回走……,慢慢地跑了起来,向着彩旗飘飘的新训营区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