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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园的桑树

来源:光明日报 | 吴重生  2017年07月21日09:59

插图:吴建明

一年多前,我们从海淀南路搬到静园居住,主要是想让孩子离学校近一点,在街广巷多的京城免去奔波之苦。

我们的新居静园位于大学校园内,上世纪的红砖水泥房,一幢一幢,排列得整整齐齐。楼与楼之间,有空旷的绿地,长着一排排高过楼顶的白杨树,间或还有松树、玉兰树、银杏树、柿子树、竹子以及各类杂树。搬家那天,我在新居楼下发现了一株桑树。这是我平生所见到的最高大的桑树:树干有大碗口粗,在树干五六米处分成两枝,枝上有枝,枝枝向上。硕大的桑叶密密麻麻地遮住树干,形成一个亭亭如盖的树冠。整株树有三层楼高,铁浇铜铸一般,直挺挺地立在单元门口右侧的空地上。

多好的桑树啊!第一眼见到它,我便欢喜不已。记得《三国演义》第一回有一段描述:“玄德幼孤……其家之东南,有一大桑树,高五丈余,遥望之,童童如车盖。相者云:‘此家必出贵人。’”

自此以后,每天从楼道口进进出出,我总会有意无意地与桑树照面。枝繁叶茂的桑树,以及桑树上方的蓝天白云,使我身旁这座喧嚣的城市有了田园的味道,静园的“静”字仿佛从这棵桑树上找到了注脚。然而,在我的心里,分明是有一个秘密的——“望子成龙”是中国家长的夙愿,燕园离此处不远,我干脆把自己的画室取名为“望燕园楼”;而家门口的这一株桑树,华盖如云,一定会是我们的幸运树。

倘若每个人要认一种植物为亲,我首选桑树。桑树脉络扩张,像一只只绿色的手掌,托举着蓝天,也托举着我的梦。我的故乡浙江浦江曾是远近闻名的种桑养蚕大县,村村种桑,乡乡养蚕。夏天采摘桑葚是我幼时最快乐的时光。作为一个在桑树园里捉迷藏长大的孩子,我从小对桑树怀有特殊的感情。我想,桑树是为春蚕而存在的,而春蚕一定是这世上最爱干净的生灵,你看它非桑叶不食,宛若秋蝉,非朝露不饮。

春节过后不久,我回浙探亲,返京时已是夜晚。从高铁站到静园,皓月当空,路况也出奇地好。车子直接停在了静园单元门口,搬行李时,我突然发现那株桑树已被人拦腰砍断,只剩下树干和两枝秃秃的枝丫。我猛地一怔,半天缓不过神来。

打开门,家人已熟睡,我轻手轻脚地进了卧室。窗外传来“沙沙沙”的风声,我知道是对面那幢楼前的白杨树叶在风中舞蹈。这熟悉的风声中少了桑树叶的和鸣。我怅然若失,久久无法入眠。

第二天早起,向邻居打听,无果。桑树依然挺立在单元门口,硕大的树冠已变成了一个孤独的“Y”字。

春天到了,万物生长,桑树躯体里的能量开始迸发。被砍断的地方陆续爆出黄豆般大的嫩芽,几天后就长出了几片硕大的桑叶。

一天下班,我看到楼下有一位白发老者,双脚跨骑在折叠式梯子上,手上握着一条红色的纤维绳,绳的一头系在一楼的老式铁窗架上,另一头正往刚刚长出来的桑树嫩枝上系。我驻足观看,忍不住问:“您在干吗呢?”老人顾自干着手中的活,答:“桑叶比较大,我担心嫩枝支撑不住,帮它们一下。”“唉,当初为何要砍得那么狠呢?!”我脱口而出。老人停下手中的活,朝我看看,又抬头朝楼上的方向努努嘴说:“他们说‘前不种桑,后不种柳’。‘桑’通‘丧’,不吉利啊!”

“难道他们不知道‘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难道他们没读过陶渊明的‘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见我伫立一旁,老人喊道:“老师,过来帮我扶一下梯子。”大学校园里,彼此不相熟的人,见面习惯于互称老师。我赶紧过去扶住梯子。老人像遇到了知己,打开了话匣子:“我退休在家,每天看着这桑树的绿芽一颗颗冒出来,叶子一点点长大,心里很快慰。这桑树是很通人性的呢!”

转眼到了六月,桑树已初步恢复了元气,开始有了一个小型的树冠。

老人住在单元的一楼,桑树叶长出来,刚好把他家客厅的窗户遮住。“这不影响您家客厅的采光吗?”“没事没事,光线虽然暗一点儿,但空气好,心情好。”老人乐呵呵地说。

从发现桑树被砍断的那一天起,我就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为横遭厄运的桑树而痛惜。我寄寓在桑树上的那个美丽的愿望,一时间似乎无处安放。自从遇到了这位喜欢桑树的白发老人,我的心中顿时温暖、踏实起来。

见我是新搬进来的,老人对这棵桑树的过往娓娓道来:“这株树不但长得壮,而且树形也漂亮。每年夏天,树上结满了紫红色的桑葚,就像蓝天上挂满了紫红的星星。因为树高叶密,不易采摘,这里便成了鸟雀们啄食的乐园。桑葚成熟以后一颗一颗落到地上,有时会落在行人的头上,悄无声息地问候你。”

转眼到了孩子高考的日子。那两天我去考场接送孩子,发现桑树长得越发精神了,绿油油、水灵灵的叶子,一簇簇,一团团,全然不见了刀砍斧斫之痕,让人心生沧海桑田之感。

触景生情。我想起了童年时在桑树园里穿梭玩耍的小伙伴;想起了金报公寓里“回看桃李都无色,映得芙蓉不是花”的枇杷树;想起了曾陪伴女儿走过青葱岁月的杭州小区里的桂花树;想起了我们因心向燕园而不断迁徙的过往岁月。

遥望燕园十二载,始知天道能酬勤。接到孩子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我知道,我们终将搬离静园,向桑树告别。全中国的陪读家长,又有哪一个不像候鸟一样,陪着孩子,今天飞到东,明天飞到西?我想好了,搬家那一天,我一定要找老人再畅聊一回,委托他看护好我们的桑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