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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根
来源:《四川文学》 | 徐祯霞  2017年07月21日08:20

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这是一个很艰深的哲学命题,很多人都难以回答,它近乎是一个谜,一个连科学家都无法解决的问题。

而我的出处,确切地说,徐氏一脉的出处,究竟缘何而起,这同样是一个谜。

我只知道我是母亲所生,我究竟从哪里来,祖籍在什么地方,我是因何来了此地?这于我,于我的父亲都是一个谜。

在我幼年的时候,曾听父亲说过一句,我们是安徽人,父亲也是听父亲的父亲说的,具体是安徽哪块的?他也不知晓。

于是,这句话在我的内心埋下了好奇的种子,原来,我们不是本地人,我们是安徽人,一个离这里很远的省份的人,我们为何又到了这里,为何又在这里繁衍了这么大的一个家族?我在心底里长期的疑惑着。

某年的冬天,母亲建议将地窖挖大一些,以便能够贮存更多的东西,在开挖地窖的过程中,在地窖的边缘发现了一个石碑,上面写着徐XX之子,冒号,后面列了八个人,均为“席”字辈,据父亲讲,那是我的太爹爹留下的,是我爹爹一辈的兄弟八个,也就是徐家最辉煌人丁最兴旺的时候,我的太爹先后娶下了三房老婆,生下了八个儿子,这个碑做什么用的姑且不清楚,最主要的是上面留下了一个关键词,祖籍安徽宿松县人,或许是我的祖上想留下一个什么证据,故而做了这样的一个石碑,还将它特地藏在了地窖里,大概怕放在别的什么地方,被人做了它用,甚尔毁掉,便将它存放在了地窖中,地窖多为藏物之用,捣来捣去,总不至于捣到别处,以此留下一个佐证,以证明我们徐氏一脉的出处。母亲只识得几个字,她也看不明白,但她明事理,她知道放于地窑中的物件,一定是重要的东西,不可以随便丢弃,她用一个牛皮纸将它包裹好,放在箱子背后,一再地叮嘱家里的孩子,不要将它扔了,也不要将它带出去玩耍,她得将它先好好地存放着,等着父亲回来鉴定,我的父亲是一个教师,虽然在那个年代只读过初中,但在我们村里,却是一个非常有学问的人了,因为他不仅读过私塾,而且在外县读过书,是喝过洋墨水的人,当然,也是我们家里最有学问的人,因而只读过两年私塾的母亲将父亲看得比天还大,凡事以父亲为尊,凡事以父亲为重,因此,父亲在我们这个家里的地位是至高无尚的,父亲在外教学,一般的情况是一个月才回来一次,母亲便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这块石碑,等着父亲的甄别。父亲回家,母亲忙将这块石碑拿给父亲看,父亲看后,一拍脑门,恍然大悟,这是我们的根呀,我们的老家是安徽宿松县的,祖父害怕后辈一辈辈失传,便做了这个碑,让我们清楚地知道,我们是安徽宿松县的人,以后回去寻根,也有个具体的地方,不至于连我们的老根本都记忘了,这个东西很重要,可不要弄丢了,以后我们去安徽寻祖就靠这个了。母亲听父亲如此言,便将这个东西再次用牛皮纸郑重地包裹了起来,以备日后所用,因为,只有这个东西才能证明我们老徐家的来拢去脉了,它代表着我们老徐家的的过往和历史。

地窖修缮好后,将近扩大了一倍的容量,里面可以存放好多东西了,红薯、土豆、萝卜,甚至是一些不常用和略有一些用处的物品,全都放进了里面,母亲鉴于石碑的重要,将它又重新放进了石窖里,不至于将它弄坏或者是遗失,父亲和母亲当它是宝贝,我们也将它视为宝贝,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它,呵护着与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关的过往,从那个时间点起,我们就自觉地不自觉地将自己附着在这块小石碑上了,意识里常常提醒自己,自己是安徽人,那里才是我们真正的原乡,而现在,我们所生活的柞水,所生活的下梁,我们所生活的王坪村,只是我们的第二个故乡,徐家大院虽然有很多的徐家人,一个宠大的家族,但是我们还有更多的徐家人是在安徽宿松县的,这儿只是我们徐氏血统的一个支脉,我们真正的根是在那里,我们的宗亲也是在那里,我们就像是一个远游的孩子,或者说是一个客居的漂泊者,我们在这生长,我们在这生活,只是因为我们需要一个安定的生活环境,需要有一个栖居的地方,而我们原本是不属于这儿的,但因为我们一代一代的人在这里生活,在这里耕耘,这里也便成了我们的又一个故乡,或者说是客观意义上的家,而我们究其实,还是有着一个根的,一个真正的地理意义上的根,而那个地方,我们虽然回不去,但是我们却始终像是一根线上的风筝,被这根线轴紧紧地拽着,无法挣脱,并逐渐向它靠拢,我们在有意识无意识之中自然而然地成为它的一个节点,而我们离安徽虽然隔着几千里的距离,但是在我们的内心,却似乎它是距离我们最近的一个地方,我们可以确凿地看到与我们有关的方块字,我们可以从别人对我们的称呼中知道我们是“下湖人”,当然,也有叫我们“下河人”的,还有供我们几代人居住的徐家大院,这种典型的徽式建筑,也让我们觉得自己是跟安徽有着千丝万缕的剪不断的关系,我们不知道我们的祖上是谁,我们不知道我们究竟住哪个镇哪个村,但是我们却确确实实是属于安徽的,属于安徽下辖的一个叫宿松县的地方。

人的意识就是这么奇怪。

不知道便无所谓,知道了便有所谓,知道了便有了一种想剖根问底的愿望,想揭开个中谜团,想探个究竟,想知道所有的事情的来拢去脉,想将事情的原委理个水落石出。

时间一如既往地流失,很多事情成了过去式。

某一天,父亲说找堂哥聊个天,母亲备了酒菜。堂哥也是一个教师,他和我的父亲是作为读书人的形象一直生活在我们的村中,因而族中的许多大事都由他们二人来协商,父亲这么郑重地找来堂哥,摆明是有要事要谈的,这一次,两人谈话,破例让我们坐在跟前旁听,在吃酒的过程,父亲谈到了寻祖的事,显然,父亲已经将石碑的事情早先说给堂哥了,父亲一提此事,堂哥即说,那咋的,咱们去一蹚安徽?父亲说,我正有此意,当下吧,也只有咱俩去合适,因此,我今天才同你谈这事,堂哥说,叔,你是长辈,你做主,这事你说啥时去,就啥时去,我没意见!也是,要是咱这一辈再不回安徽看看,以后小辈们便更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了。这一顿酒,便决定了安徽的行程。

因为父亲和堂哥都是教师,所以行程便安排在暑假里,以使两人都能放宽心地出门,那个时候,出门都是坐长途公共汽车,长途汽车要来回倒车,不停地换乘,反正,父亲和堂哥跑了半个月才回来,回来之后,却略有失望,因为他们并没有找到多少有用的价值和信息,他们几经周折,找到了跟我们同辈份的人,但多数情况他们亦是含糊不清的,父亲和堂哥的整个行程,只带回了两句话:“儒为席上珍,东海垂红系”。据说是我们的徐家的排行,在我们徐家,排行都是放在中间的,从这一点上来说,我们和他们确实是一个体系,因为我的父亲的父亲是“席”字辈,我的父亲是“上”字,我们便是“珍”字辈,而我的哥哥们的孩子便是“东”字辈,从这一点上来说,我们和安徽宿松县的徐家确实是一个支脉,我们是一个真正的宗族,一个老祖先人,可是,他们也没有续家谱,也没有立宗祠,他们所有的信息也是口口相传,靠一辈人一辈人粗略的记忆传承下来了,至于在这两句后面是什么,他们也不知道了,因为排行都是老一辈有文化人的写下的,有它的深意和内涵在里面,并非是人为可以随意捏造的,但因为没有文字记载,也便在人的记忆中慢慢地变得不确定,最后失传,父亲认祖归宗的想法最终落空,因为没有祠堂可以将我们这些漂泊在外的一干人收进去,父亲也没有拿回一本象征我们家族历史的家谱回来,但不管咋说,父亲去了一趟安徽,知道了那个叫宿松县的地方在哪里,而那里曾经是我们祖上和先辈生活和奋斗过的地方。

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刻意将这两句话说给了我,并让我用心记下来,我听从了父亲的话,将它记在了我平日里收藏格言警句的笔记本上,因为父亲的交待,我便郑重地记下了这两句话,同时,也将它记进了我的心里,而今,我用文字将它表述出来,更希望这是一种永久的留存。

父亲是村里辈份最高的人,用一句通用的话说,徐氏家族已经是四世同堂,很多人称呼父亲是叫太爹的,而我们的班辈也已经延续到了“海”字辈,在这一辈上,人们还在延用排行取名,整个家族还是一个巍然的群体,因为头上有着长辈压着,族里的一些事情,父亲会出面干预,会发出不同的意见和声音,小辈们还得听着,当然,最主要的也是因为父亲是一个教师,是这个村里一个辈份最高的文化人,不管是从耕读传家的传统,还是宗族长上有序的原则,父亲的话都还是有一定的份量和作用的,族中有什么事了,大家会和父亲商量商量,就包括我的堂哥,有什么事了,也得来跟父亲商量一下,父亲发表意见不发表意见,这是一个态度,一个程序,一种长久以来的规范,一种自然而然形成的礼仪。每逢正月,村里的小辈们会陆续来门上拜年,大人们会说,去,去,去给你太爹磕个头,孩子们就会跑到父亲跟前,扑通一声跪下地,给父亲磕头,父亲多会赏上二块三块五块的钱,孩子磕了头,兴高采烈地领着钱跑了,大人们则在一起烤着炭火,叙说着去年的过往和来年的打算,因为有着父亲这个核心,人们都围绕着父亲,总觉得新年庄重且富有意趣,整个徐家是团结的,是和谐的,是一个完整的有机体,我们徐家有着这么多的人,长慈子孝,其乐融融,这样的家族,处在其中,就让人充满了幸福和愉悦感。每每过年,过节,便成了我们的一种盼望,盼望宗族上下聚在一起的欢乐场景,盼望一家老小团团围在一起的合家欢,这种感觉投射在我们的心里,让我们的心里总是情意融融,温暖如春。

突然有一天,父亲去世。用村里人的一句话说,这个老葛藤根不在了,老徐家的定盘心也没了,此后,老徐家就像是一盘沙子一下子泼在了地上,散了,人们各司其事,各行其是,想干啥干嘛,有了纠纷也没人调解,就靠打架的方式解决,越打人心越离,越打人心越远,于是,兄弟反目成仇,妯娌相互倾轧,你挤兑我,我打击你,你看我眼睛红了,我看你眼睛绿了,同处一村,同处一地,却没有了以前的和睦和包容,自个不想吃亏,还净想着捡别人的便宜,人心散了,什么也都散了。

出嫁后,父母相继离世,我回老家的日子渐少,那些曾经亲热地呼我“小女”的婶婶和嫂子一个一个地都离世了,回到老家,都是一些年轻的侄子和侄孙,有的见面了,会叫我们一声姑姑和姑奶(父亲离世后,我们仍旧是村里辈份最高的),有的却就是个白搭话,碰到面上,仅只打个招呼而已,少有人热情地邀请来家,或者说是做一口热乎饭,烧上一口茶或者是一碗甜酒,这个我曾经那么热爱而又迷恋的村庄在不到几年的时间后,出乎意料地让我陌生起来,陌生到让我与它前所未有的隔阂,陌生到让我无法相信世道人心会变化的这么快。

有时,我们兄弟姊妹在一起谈起,心颇有些凉,父母去后,我们回老家的日子甚少,除了老家的人婚丧嫁娶,添子移居,请我们回老家喝酒,我们已少回去,但老家的人,终究是亲人,他们的事,也仍是我们的事,我们愿意祝福和分担,在他们特殊的时刻,我们不仅人到,还要认真地备上一份礼金,我们不论在任何时刻,我们都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他们的好与坏,他们的喜与忧,都一样与我们休戚相关,我们无法置身事外。

人心的离散,徐家的好多传统也在丢失,过年不再一同祭祖,不再相互拜年,不再为一件事情同心同德,有利打得热乎,无利便退避三舍,人与人都在一个利益场中打滚,有奶便是娘,他们都是我的亲人,但是他们于我又是那么的陌生,这种状况,常让我觉得心寒,且有着一种莫名的悲伤,我曾经的父辈,曾经那么执着地经营和维护着的一切,在现在的人眼里竟然是一文不值的,曾经记得,我的母亲,给予过这个村中每一个人她力所能及的良善和慈爱,她为他们剪裁衣服,为他们理发,为他们制作鞋样,遇上红白喜事几天几夜地为每一家做席面,她用一个长辈的风范爱护着她脚下的每一个人,甚至是外姓的,乃至过路的,要饭的,她从来没有吝惜过,她的宽厚良善慈爱与贤淑,常常让我觉得她做为一个农村妇女是可惜的,可母亲却呵呵地笑了,我不做农村妇女做什么,难道农村妇女就不能有宽厚仁爱之心吗?对于母亲,我有的不仅仅是爱,更多的是敬重,一种发自人性深处的敬重。正是因为有着父亲和母亲用他们的言行在规范着一种有形和无形的秩序,因而才让一个家族有了一种团团围拢的凝聚力,他们用他们的包容和宽厚为族人们树立了一个无形的规范,让人们在这种规范下和谐有序地生活。

而今,这种秩序在新的意识形态中被打破,村庄蜕变,土地整合,人们的生活方式变了,观念也就变了,意识形态深处的一些东西也在变化,族人们不再沿用老的生活方式去生活,他们拼着一切想让自己生活得好,而这种好则体现在于物质形态上,能不能住上阔气的房子,能不能开上豪华的小车,老婆孩子能不能穿上漂亮时髦的衣裳?这是他们的目标,金钱至上,利益第一,其它一切怂管,在这些因素中,他们已不再注重长幼尊卑,有钱便是爷,无钱的都是孙子,一切的一切都利益化了,当然,在给孩子取名的时候,也无所谓再要排行,自己想怎么起便怎么起,不用征求谁的意见,也不用管会不会引起家族秩序的混乱,他们有取两个名字的,也有取三个名字的,这些都随他们的兴,因此,在我的下下辈中,他们的名字中已经几乎找不到排行,甚至男孩都不再沿用排行,那些新鲜而咬口的名字,我多是记不住的,每次见面,每次都要问上一遍,问着问着我自己笑了,他们也笑了。他们兴许在嘲笑我的忘性大,而我也在自嘲。

我在自嘲什么呢,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

或许在多少年之后,不仅我认不得他们,他们同一辈中的人也是无法相互认得的,隔着辈的都有可能称兄道弟,同族之中也有可能结亲,因为他们根本相互之间是不认得的,在当今的生活,天下很大,天下又很小,因为迁徙,因为网络,人跟人走着走着,就撞到了一起,撞到了一起,便会发生横向的纵向的关联,什么都不可能,什么都有可能,什么都是未知,什么似乎又都是可知的,未来的时代有可能是一个互为游戏的时代,未来的时代又是一个互为迷茫的时代,什么都可相信,什么又都不可相信,什么都在人类的掌控之中,似乎什么又都不能够掌控。

人为什么会这样?归根结底,人缺失了根,缺失了信仰和敬畏,无所畏便也无所惧,没有了信仰,人也就没有了精神上的依附,拜金、盲从、唯利是图,将人类推进了杂草丛生的沼泽地,人常言:“利字当头一把刀。”一个“利”字杀灭了人性中多少的美好,一个“利”字杀灭了人性中多少的良善与慈悲,以至亦步亦趋,最终一步步滑过道德的铁栅栏,走向人性中邪恶的一面。当然,这跟生活方式有关,跟意识形态有关,跟我们家庭的教育和社会的教育有关,也跟我们自身的修为和定力有关,人之初,性本善,生活是纷繁复杂的,我们要有甄别是非的能力,我们要有把持善恶的自控力,同时,我们也要有人心向善的愿望,努力使自己做一个好人,做一个有自己价值观和认知能力的人,不要被世俗的物欲利所左右,而信仰和敬畏则是约束人的道德法码。

曾经辉煌一时的徐家大院,在岁月中黯淡,它屋檐上的瓦掉落,椽木檩料朽败,接着门与窗子上精美的镂空图案损毁,住在这栋房子的人一家一家的相继离去,他们都盖上了崭新的二层小楼,唯一没有改变的是院子中间的那些小石头砌就的几何图案和廊檐下平整精致的石条,我多么多么希望这个宅子能够留下,哪怕无人居住,只要它完好的仍旧能以一所宅子的形象保留,也是好的,甚尔,我还想通过修缮,能够一直保持它的原貌,作为一种时光印痕和记忆来留存,那于我,也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可是,可是,很多事都不是以自己的主观意愿能够达成的。整村迁徙,意味着村庄会重新洗牌,所有的格局将会被打破,当然,老徐家作为这个村庄的一大部分群体,也是必须要迁出的,我们的整体迁出,村庄会被夷为平地,徐家大院也无法幸免,这栋在风雨中伫立了二百多年的老宅也将拆毁,听到这个消息,我竟是心疼的,那种疼如切肤一般,我没有能力保护它,我也没有能力让它不拆,可它却是我在这片土地上的根,在这片土地上唯一标注我血脉的建筑物,我们叫了它多少年的徐家大院,外人叫了它多少年的徐家大院,在这个地方,徐家大院远远比我们村的村名要响得多,说到王坪三队很多人不知,说到徐家大院,人却多是知道的,曾几度,我们以它为荣,我们以它标注着我们是耕读传家的一族,这是我们的先祖用他们的勤劳和智慧修建了这所宅子,这里凝结着他们的汗水,凝结着他们的辛劳,凝结着徐家几代人的气息,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每一颗石子都是我的祖人用劳动换来的,留着它,终究,我们徐氏一脉的气场还在,我们祖先予我们的根基还在,我们还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我们是老徐家的人,我们姓徐的人是一个共同体,我们要为家族的荣耀而努力,我们也还懂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盖一所房子有多难,历尽千辛万苦,可毁一所房子,却是须臾顷刻之间的事,徐家大院在挖掘机的助推下,呼啦啦地倒塌,一会儿,便成一堆断壁残垣,听说徐家大院被拆,我专程回了一趟老家,其实我知道,纵使我站立在它的面前,我也无法挽回它的命运,但是我还是要忍不住地回去看看,看它最后一眼,看它在命运最后关头所有的悲壮,那怕这些记忆于我来说是破损的,残忍的,而它也一样与老宅有关,它的好与不好,它的完整与残缺,都是构成我关于祖宅的记忆,在老宅被拆之前,我托人去地窖找了找那块石碑,上面刻着我的八个爹爹名字的石碑,我想留下它作为纪念,可是,由于老宅几易主人,这块石碑已经找寻不见,唯有从门头上掉下了一块雕花石砖,仍是清晰的模样,我费了很大的力气,将它搬到三嫂的家门口,我对她说,你将这个留着,这个宅子拆了,这或者是祖宅予我们最后的一点纪念,三嫂应着,将砖搬进了她临时的家里。

祖宅没了,看着那片零乱斑杂的土地,突然觉得沮丧极了,感伤极了,三嫂留我吃饭,我全然没了心情,我跟三嫂打了声招呼,便匆匆地去了。我的心情,三嫂或许是理解的,也或许是不理解的,毕竟她没有在这所宅子里具体地生活过,毕竟她对这所宅子的记忆轻浅,她无法想像这所房子的瘫塌,也是我精神家园的瘫塌。

次年,新宅统一归划,一起建成,我的大哥及族人一起搬进了新家,当然,他们也彻底地搬离了老家的村庄,成了另一个村庄的村民,后又被更名为小区,成了新的城市一簇,老家地理上的家园和精神上的家园一起土崩瓦解,消失殆尽,那片土地已经不再是我闭着眼睛都能嗅到的家乡,它已经成了我永远的故乡,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每每想念老家,老家貌似还在,在一个离我不远的地方,但是它已经面目全非,无从寻起,山川还在,道路还在,河流还在,但老家的村落已经不再,稼穑不再,猪狗牛羊不再,那些在村庄中不停地晃动着的熟悉的身影不再,空留一道残阳,从二梁山上泛出,懒懒地照着砖瓦丛生的土地。

于是,我不得不承认,我没有了家乡,没有了魂牵梦萦,朝思暮想的家乡,家乡终成记忆。

在长长的一段时间里,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叶浮萍,无根,找不到了自己的着陆点,只是任尔西东的漂游,那是心的流浪。

春节过后,小明哥回来了,小明哥是我八叔的儿子,他外居咸阳很多年,因为种种原因,他离了故土,离开了咸阳,此一去,十余年,归来时,已是暮年,和家人过完春节,便要来柞水看看,看看他的出生地,看看他生活和成长过的村庄,看看老家那些弥留在他记忆里的的人。他回来后,挨家挨户地各家里坐了,那种亲热,那种久别的重逢,竟让他热泪盈眶,老泪纵横,他握着每一个人的手,久久地,久久地都不肯放开,于他来说,握住我们的手,就像是握住了亲人,握住我们的手,就像是握住了自己的根,在他以为,他在异乡,他在咸阳,也终究是漂泊的,而唯有这里,才是让他心灵平稳和安宁的地方,他的这种心情,我非常理解,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用我们最大的热情和亲情接待了小明哥,小明哥知道我是作家,欢喜得不得了,不停地感慨,不停地感叹,让我好好写,对于小明哥火一般的热情,我无以为报,我将自己新出版的《生命是一朵盛开的莲花》签名盖章赠予他,以此为念,当然,最主要的是书里面有很多故乡的人、故乡的事,于他来说,也是最好的念想,他拿着我的书,如获至宝,在相处的那些日子里,小明哥每天脸上浮动的都是兴奋的雀跃的跳动的笑容,欢喜得如一个初长成的孩子,他的回归,让我不得不承认,在老一辈的人中,乡音与乡情仍是人内心最大最深最重的惦记,仍是他们无法释怀的精神皈依,这让我深深感动,并分外珍惜,小明哥作别时,留下了我们每一个人的电话号码,以便他和我们能够随时联系,并再三强调以后老家的人有什么事,都一定要告诉他,千万不能拿他当外人,他永远是徐家的一分子。

小明哥的归来,让我想起了以前的种种,想起了父母健在的时光,想起了少年时和青年时生活过的意趣横生的村庄,那里曾经是那么的恬静与美好,那里曾有过无数的暖心和情意融融,那里人与人之间那么浓那么足的人情味,都无不令我怀念和迷恋。六妈的过世,我们户下的人在那一呆就呆了四五天,一直将六妈送上山,三嫂的儿子娶媳妇,我们家族的人都忙得团团转,那热闹欢喜的场景,那满心满眼的祝福,现在还时时地闪现在我的眼前,任何一个远的或者是近处亲戚的到来,我们都满面春风相迎,轮流请吃饭,给予他们最大的真诚和热情,饭或菜,或许不是最好的,但那么亲热、欢喜却是发自内心最大的真诚。可现在,村庄变了,村庄里的人与事也变了,村庄的秩序也变了,村庄的人生活方式和生活观念也在一天一天地发生着蜕变,曾经熟悉的一切的一切,在不几多年的时间里,一下子竟变得生疏,与我隔膜起来,令我常常不由得怀念过去,怀念从前。

而怀念终归是怀念,我无力也无法改变眼前的这一切,每每被乡情牵绊,便只能独自感伤,常常,我的人可以走出很远,但是我的心却走不出故乡的土地。

某一天,网上,遇上一人,此人徐姓,竟知我是柞水的,与我相叙,原来,我们同属安徽省安庆市,只不过他是潜山县,我是宿松县的,他和我有着相同的口音,有着相同的乡情,他发来一个调查报告,原来,我们徐氏一脉属安徽移民,与我们同样情况的不只是我们老徐家,还有别的宗族,他们分别在商洛不同的区域,有柞水,有镇安,有商洛,还有商南等,基本上各个县域都有一小部分人众,他们称我们为“下湖人”,或者是“下河人”,意即我们是从下面有水域的地方来的人,至今,我们仍然沿用的是我们在安徽时的方言,我们用这样的话对话,我们用这样的话唱山歌。原来,我们这些漂泊在外的人在寻他们,他们也有人来寻曾经离散的我们,我们想认祖归宗,他们也以与我们的相逢相遇倍觉欢喜,尽管时隔几百年,但这一份血亲却并没有因时光而阻隔,他之所以告知我这些,也因为,在他来说,他对与我的相逢意外并惊喜,已经认我是家门,我们是一个户下,一个老老祖宗,虽然我并不知他辈份如何,他也不知道我辈份如何,因为,这个在时下,还没有办法进行佐证,唯一能够证明的是,我们是一族,我们确确实实是出自一脉,于是,我与他之间,虽然并没有见过面,却无端地亲了起来,我们似乎都从对方身上找到了自己的根,找到了一份在乎与信任,并且我们都以对方互为亲人,那一声声乡音乡情,瞬间就成了世间最动听的声音,令我内心安然,欢悦稳妥,可见,人是需要有归属感的,人是需要将心灵停放在一个妥贴的地方,而这个地方,便是我们心灵深处的根,是我们永远的精神家园,人只要活着,这个根就很重要,它让我们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我们又要到哪里去,它是我们奋斗的动力和源泉,它关乎着我们的人生走向和价值取向,或者我们并不能明确地看见它,但是它必须存在,存在于我们的思维和意念之中,正如,我们每个人必须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中国人一样,因为知道自己是中国人,我们便会时时以维护国家的形象和尊严为已任,为国家和民族的发展和壮大而努力。

有时,觉得,人生就像是一出戏,我在家乡失去了我惺惺相惜最为在乎的根,泊在北京的日子,竟意外地邂逅了父辈找寻了多少年殷殷相期的宗亲,我们各自亮出自己的底牌,成了对方眼里的亲人,或许在外人看来有点天方夜谭,太过于离奇,传奇,不真实,其实啊,就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看着那份资料,我反复地斟酌,来回地推敲,那份资料上好多的人,我是认识的,好多的事,我是耳熟能详的,我整整地研究了一天,才敢确认,因为,究其实,我不是一个胆大的人,也不是一个敢于涉险的人,我对于事情的了解和把握要百分之百可靠之后,才敢相信,因为,我一旦相信,便不改初衷,将一份道理死认到底,这是我性格中执拗和倔强的地方,如果你是我的亲人,你就做我永久的亲人,我会用十二分的真情与真诚去对待,如果你不是我的亲人,我们就当萍水相逢,做一个隔网相望的朋友,因为,自始至终,我请世人相信,我都不是一个游戏人生的人。

人生没有也许,人生也没有如果。

微风渐起,吹起柳絮朵朵,像飞雪,像鹅毛,在空中轻舞,最后,又飘落在地上,回归了泥土,这会否是万物对大地的情谊?

我在心里默念着:儒为席上珍,东海垂红系。一弯新月正自头顶升起,旋即照亮了苍穹,夜色正好,我透过窗外,将目光伸向了更广阔更为辽远的天空……

(注:此文刊载于2017年《四川文学》第7期。)

作者简介:徐祯霞,女,笔名秦扬、徐祯燮,陕西省柞水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鲁29届全国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陕西文化厅百名文化艺术人才。已有1000余篇文章刊发《中国作家》《北京文学》《美文》《散文百家》《延河》《高中语文天地》《小品文选刊》《海外文摘》《中学生文摘》《第二课堂》《思维与智慧》《百花园》《知音》《文艺报》《中国艺术报》《中国文化报》《人民日报》及海外版等各类杂志、作品入选十多部散文选本,多次入选中学语文试题和各类中小学生教辅读物,出版散文专著《烟雨中的美丽》和《生命是一朵盛开的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