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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包胥:子能复之,我必能兴之

来源:中国作家网 | by一苇  2017年07月21日09:29

  申包胥?那个说过“人定者胜天,天定亦能胜人”(苏轼《三槐堂记》)的文弱书生,据说哭功了得!

  是的,你没记错,他就是京剧传统剧目《哭秦庭》的绝对主角申包胥:申氏,名包胥,又称王孙包胥,舞台之下的身份是楚昭王时的楚国大夫。

  不过,他上面那句“天定亦能胜人”的话,在司马迁的《史记》里是“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丘明先生不知怎的没意识到会演为一句名言,没记在他的《传》里。

  申包胥说这话的时候,正出离了愤怒,气得浑身哆嗦不已呢!他的这两句话,还逼得伍子胥承认自己已是“日莫(暮)穷远”、“倒行而逆施”。

  大名鼎鼎的伍子胥做了什么,让他如此愤怒?

  其实,几年前,申包胥还亲口勉励过他。

  那是一次伍子胥逃亡途中的匆匆会面。伍家刚刚遭受了灭顶之灾,伍子胥的父兄伍奢和伍尚被奸臣费无极陷害,无辜冤死在楚平王的刀下。而伍子胥,从刽子手眼底下逃走那一刻起,便立志为父兄报仇雪恨。

  申包胥耐心听完伍子胥恨恨不已的誓言“我必复(通“覆”字)楚国”时,不但没有责备伍子胥,没有阻止伍子胥实现自己的“孝”之义,还为伍子胥加油鼓劲,谓之以“勉之!”,最后才立下自己的誓言:

  “子能复(覆)之,我必能兴之。”

  申包胥多么可爱!是那个时代可爱!

  那个时代,侠人义士救危扶困,济人不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知恩必报,赴火蹈火;受人之托,一诺千金。

  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如包胥之流的士人,大都是理想主义者,他们不迷信权威,也没有思想禁区,以君王的师友自居,将自己的“道”凌驾于君王的“权”之上,合则留,不合则去。

  那个时代的国家,还在一个衰败和有名无实的周朝之下,士人对于诸侯国的国君,“君臣之义”较为淡泊,君臣反目相弑的情形很常见。在伍子胥之前,单单一个楚国,就上演过析公、雍子、巫臣、苗贲皇等等因个人恩怨而对自己母国的复仇。

  申包胥就是这种典型时代的典型士人之一。

  他对伍子胥的复仇计划,果断地说“勉之!”既是对其报仇行为的认同,也是对其能力的认可,更是对伍子胥的公开勉励和鼓舞。

  但他没有因为与伍子胥的友情而忘记对母国的忠诚。“子能覆之,我必能兴之”,这也是铮铮铁骨的兴国誓言:以一介匹夫之心而勇于担当复兴重任。

  申包胥作为士人的可爱,不只是他的这种“公私分明”,更难得的是他的坦然:坦然面对朋友,坦然面对国家;不出卖朋友,不逃避责任。

  而伍子胥,更像一个天生的斗士。他的一生用波澜壮阔来形容,一点也不算夸张:

  逃亡路上过昭关一夜白头,几乎家喻户晓;荐专诸用鱼肠剑刺杀吴王,助公子光(阖闾)夺取王位;与孙武等强兵兴吴,西破强楚,北败徐、鲁、齐,成就阖闾春秋霸业……

  然而,伍子胥力佐阖闾五战破楚、攻陷郢都后,却做出了一件更为“惊天动地”的大事:掘开楚平王的坟墓,挖出尸体,疯狂抽打三百鞭。

  他还放任甚至纵容阖闾及众将“狄之”、“ 以班处宫”,即“君居其君之寝,而妻其君之妻;大夫居其大夫之寝,而妻其大夫之妻。”吴人的淫虐败乱,令人发指。

  楚都陷落时,楚昭王只带着自己的妹妹,辗转陨地逃到了随国,狼狈不堪,险象环生。申包胥则是随着难民躲到山里的,断续传来的吴军的暴行,让他的怒火在胸中一点点集聚。

  终于,他出离愤怒了:

  “任你雪海深仇,但作为曾经的臣子,连君王的尸骨都不放过而大肆侮辱,真是‘无天道之极’了!”

  对于伍子胥的“倒行逆施”,他还存了一点劝诫之心,他甚至派人给伍子胥送了一封信,希望其能够因此收敛,但一天天过去,他终于对伍子胥的一意孤行彻底失望。

  他要履行他的“兴楚”誓言,以一已之力!

  他不用等待“王命”,也等不来奔跑在亡命途中的昭王的成命,他以自己的高度政治卓见,决心自赴秦国求取救援。

  当时的政治版图上,只有晋和秦有实力与吴国抗衡,但晋国曾与楚国长期争霸,矛盾重重。在申包胥的冷静分析中,秦国除了与楚国有亲缘关系(秦哀公是楚昭王的舅舅),也有实力能够帮助楚国复兴。

  申包胥的求救西行可谓难矣!他不分白天黑夜地赶路,腿走肿了,脚趾裂了,膝盖血肉模糊,到秦时衣着已与乞丐无异了。

  这些,对申包胥来说不值一提。他明白自己的处境,他还要集中精力面对执拗的秦哀公。

  他的“吴国‘贪如大猪、毒如长蛇’,楚国行将灭亡,恳请秦王救楚民于水火之中”的晓之以情,和“秦楚相连,唇亡齿寒”的陈之以理,均被不想惹火上身的秦哀公轻易还以搪塞。

  但秦国是楚国复兴最后的救命稻草,他不得不抓住,也已由不得他不紧紧抓住。

  这个绝望的楚国大夫,痛苦而孤独地立在秦的朝堂之上。终于,丧国的痛楚和对水深火热中的民众的忧怀,让他的情感突然间爆发。

  他顾不得作为一个士人的矜持,抱柱嚎啕大哭,而且是一连七天七夜,滴水不进。

  天不亡楚!秦哀公被他的忠心和执着所感动,不仅答应集结大军,派出大夫子满、子虎率战车五百乘前往救楚,还亲自作了一首《无衣》送给了他。

  这是《诗经》里一首非常著名的诗: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申包胥九叩首而谢。

  楚国和申包胥都赢了。楚国得秦之助,以军民的同仇敌忾,使得阖闾弃楚而归,楚昭王回郢都复位。申包胥践行了自己“子能复(覆)之,我必能兴之”誓言,身先士卒力战吴军,最终成功使楚国复兴。

  楚昭王论功行赏,以申包胥忠勇可嘉“封之以荆五千户”。申包胥则以一个臣子的本份为由,表明了自己淡泊名利的操守,然后一头扎进山野,深藏功名而不出。

  据说后来楚昭王是想以成命让申包胥接受赏赐,才有了申包胥的“遂逃赏”,只好“乃旌表其闾曰‘忠臣之门’”。

  他的那位好友,一世之雄伍子胥,因伯嚭的谗毁而被夫差赐剑令其自杀,终被无情抛尸于钱塘江中。

  申包胥,这个光明磊落的小人物,用自己的诚意和至性,义无反顾地挽救了母国,还在“逃赏”三十年后慨然出使越国,教勾践以“智、仁、勇”三策,坚定了勾践联楚伐吴的决心。

  两个至交好友,伍子胥名震天下,为后世留下了丰富的历史典故和坚忍宏志的精神。而申包胥,终于以乏善可陈的亮点以及“逃楚赏”,几乎淹没无闻于历史的长河。

  然而——

  “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屈原赞赏着伍子胥对吴国的忠贞,而没有看到他背叛母国的罪愆。“逢殃”,或应是其残戾暴虐的自食其果。

  就人性的光辉而言,申包胥却在国家面临倾覆的危难时刻,以不顾个人安危、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可贵品格,不是更丰富了我们的民族精神,为史册增添了异样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