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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安车库一怪客——忆柏杨

来源:文汇报 | 罗青  2017年07月18日08:13

1970年代初,我在美国留学时,父亲从基隆太古轮船公司退休,迁居台北东区的怡安大厦,在敦化南路与忠孝东路交叉口一带,屋子宽大舒适,位置闹中取静,向西是顶好商圈、中心诊所,向东是延吉小吃街、国父纪念馆与联合报大楼,都在步行可达的范围,十分适合退休生活之开展。

自美返国在台北县新庄辅仁大学任教的我,自然也就顺理成章成了台北人,与父母同住,美其名为恪尽孝道,实际上是图个吃住方便。即使后来结了婚,每天晚上,还是奉母命回家晚餐,因为我们小两口租住的新居,就在百十来公尺之遥的巷口,厨房从不开火,成了父母在不远居的典范。

怡安大厦建于六零年代末,是台北最早的瓷砖贴壁四连栋七楼电梯车库大楼,拥有很大的一层地下室,在四周都是水泥洗石子的四楼公寓中,显得鹤立鸡群,十分抢眼。虽说是七楼,但其地下室,只做防空避难使用,大车库则十分罕见的设在一楼,必须使用外面的桥梯直上二楼,方可进入住家大门及电梯。当时,私家车还不太流行,我住的这一栋,一楼内有四个车库,外有四格露天停车格,只有一辆凯迪拉克停在车库中,主人假日开出来发动一下,又退了回去。其他的车库都仅仅用来堆杂物而已。时至今日,这些大车库,早都改头换面,成了奇货可居的精品店面了。

1977年端午节前后,一天,我下课较早,五点多就回到怡安大厦,闲闲歪在客厅窗台边,翻看报纸。忽然听到哗啦一下,一个人拉开铁卷门,从一楼的车库走了出来。我定睛一看,此人身着背心式无袖汗衫,短裤,露出两条细瘦的白腿,脚上倒是鞋袜整齐,而且穿的不是一般的塑料拖鞋,竟是擦得贼亮的一双新皮鞋。样子非常古怪滑稽,好像童话插图里“穿新衣的国王”一般。

更怪的是,他像在散步,但又好像在行军,头也不抬,规规矩矩,顺着车库前的停车格,勇猛度步,不疾不徐,旁若无人,规律异常。偌大个台北市,他只取四格停车格而行,完全无视于几百公尺之外的大千世界、十丈红尘。

晚餐时,我才听父亲说,楼上的杨子先生,把车库里的东西,暂时寄放在我家车库,因为有位朋友来车库借住一段日子。这位朋友不是别人,就是大名鼎鼎,刚刚从绿岛,也就是从专门关押政治犯的“火烧岛”放出来的柏杨先生。

1968年,柏杨因在 《中华日报》 家庭版刊载美国连环漫画 《大力水手》 (Popeye the Sailor) 被认为是有意暗讽蒋介石父子,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入狱七年后,老蒋过世,柏杨获得减刑三分之一,于关押九年后,在1977年4月回到台北。次年5月,蒋经国上台,柏杨则早已搬出了车库,成了当红的畅销书作家,而且还梅开五度,闪电把婚结了。

自从知道柏杨就住在楼下车库后,便常常在他散步时遇到,次数多了,不免主动上前打个招呼。此后在门口相遇,常常驻足聊上几句。一次我客气地邀请他一起晚餐,他却告诉我说:过去几年,已养成五点进餐,餐后散步的习惯,一时之间也改不了,在此心领了。

有一次,我与他聊完天,转身上楼时又被叫了住,他欲言又止地说,诗人作家实在是最危险的行业,你们搞 《草根》 诗月刊,要小心了。距今两百年前,浙江举人徐述夔,就因 《一柱楼诗》 中有“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举杯忽见明天子,且把壶儿抛半边”的句子,死后还祸延子孙;礼部尚书沈德潜也因 《咏黑牡丹诗》 中的“夺朱非正色,异种也称王”,惨遭鞭尸。

我那时正在研究沈德潜编的《古诗源》,对上述文字狱的种种,早已耳熟能详,总以为是年代久远的乾隆旧闻,不想经柏杨这一提醒,才意识到,这也不过就是两百年前的事而已,在二十世纪中期,仍然是台湾活生生的真实。我哪里知道,柏杨一语成谶,后来 《草根》 也几乎遇到了类似的麻烦。

柏杨住车库的日子,来探望他的朋友不多,记得他第三任妻子生的儿子,曾来看过他几次,此外就是数家出版社的老板不时出现。半年后,他没打招呼就搬离了怡安大厦。当年12月底,他寄来了编写多年刚刚出版的精装 《中国历史年表》二巨册一千三百多页,体例与内容,都很别致,与正派史学写法不同,立刻成了长销书,重印再版了十几

次。这部年表,是他在绿岛被罚在图书馆作“苦役”的成果。他趁每日整理图书报纸之便,用吃剩的饭粒,把几张旧报纸黏成一块大硬纸板,充当书桌,苦读勤写,终于成书。我翻到1777与1778两年那页,记的都是那天谈的文字狱史料,读来果然生动有趣。

七零年代末期,正是我意气风发的时代,除了教书、演讲、画展,还与好友组“草根社”,遥承徐志摩《新月》、周作人 《语丝》,近续余光中 《蓝星》、痖弦、洛夫 《创世纪》,出版同仁刊物 《草根》 诗月刊,准备一新诗坛气象,摆脱老现代诗的晦涩难解,另外开辟后现代的明朗新天地。当时响应加入的学生、诗人、文友如张大春、张国立、纪蔚然、夏宇……现在都成了文坛名家重镇。

其中诗人邱丰松,也是最早的成员之一。他是台北一女中的国文老师,约在 《草根》 三月号时因投稿与我相识。下面是他寄给我的小诗 《日子一叶叶翻过去》,妙想出尘,笔锋灿然:

日子一叶叶翻过去,把我翻成一部书

作者是上帝,他是真正的天才,鬼才

你们走过一条街是他的一句警策

二个礼拜一首十四行,万人传诵

一个月每人都买他一本小书三十页

站牌告示讣闻墓碑……的标点你们不会使用

乞丐至君王的脚步奔跑走动都是他的书写

写在大地写在天空有时泼墨作画

风云的挥洒日月星辰的文字

他的作品永远不朽,我是他的杰作之一

记得初次相约见面那晚,他骑着大马力的黑色摩托车,背后还趴着一位长发及腰、面如满月的女子,呼啸而来,真是名车美人,春风得意极了。大家相见,晤谈甚欢,直到临走,他才不经意地介绍,随行而来的是建国中学的国文教师,也会写诗,笔名孟梁。

因为我编的是月刊,每期都紧迫非常,此后他们二位,不时积极参与 《草根》,协助编务。那个年头,在学校担任讲师的我,夜间部也要排课。每到月中,若是选送打字行的稿子,晚几天送来,我便无法抽出时间来剪贴排版,月刊就要脱期。邱、梁二人常自告奋勇,晚上径至我父母家的大餐桌上,帮忙编辑,渡过难关。

不久,邱丰松送来他的处女诗集 《诗三十五》,我没时间为诗集写序,但却为集子绘画设计封面并题字,他特别在书中扉页,亲笔题诗一首,回报我的好意。后来,我发觉他的近作,忽然变得有些凄厉酸楚,其中大有蹊跷。一问之下,才知道他正在闹离婚,神情萎靡,沮丧不堪。

过了几个月,一天晚上,他忽然飞骑摩托车,大醉来到我家,哭闹呕吐一阵后,不发一语,头也不回,又骑车飙然离去。好在当时台北汽机车没有后来那么多,不然,后果凶多吉少。从此邱丰松便在台北诗坛消失了,音信杳然,再也没有寄来新作发表。

不久我收到了柏杨寄来的喜帖,上面,新郎二字下印的是“郭衣洞(柏杨)”,新娘:张香华 (孟梁)。

因为事先答应到台中东海大学演讲,柏杨的婚礼我没能参加。一次,遇到 《蓝星》 主编诗人罗门,他告诉我说孟梁原是跟 《蓝星》 已故大老诗人覃子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