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盛斋
1
早上，时钟刚刚敲了七下，躺在床上的女人就坐了起来。看一眼睡在旁边的男人，死猪一样，打着鼾声，摇摇头，没有叫他。下床，穿好衣服，走到外屋的窗前，伸手想把窗户的挡板卸下，把窗户打开，把屋里闷了一夜的霉气、鼠起、蟑螂气，还有人撒出的臭气、脚丫子的臭气、呼出的胃溃疡的臭气，统统地放出去，让阳光进来，让新空气进来，也告诉街坊们，这屋里的人起床了，屋里的女人不是懒人，是个勤快人。可她犹豫了。她忽然想起了昨天，前天，还有大前天，当她照例卸下挡板的时候，树荫下的窗前站了一个人，精瘦干瘪的老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好像正伸着脑袋往窗户里看什么。第一天她并没有在意。“这老头，有什么好看的，都是一些小玩意。”女人这样想，所以，她麻利地卸下挡板，推开门窗，转身把一盆脏水从屋里端出来，从老头的身旁走过去，把水倒在了对面的河里。第二天，第三天，也都是这样。这人的心思挺怪的，凡事不能过三，过了三，想法就会多起来，而多起来的想法还都是些吓人的想法。所以，此时，女人的想法也多了起来，起了疑心：“这个老头会不会是坏人？如果不是坏人，干嘛老在这里盯着看。如果是坏人，如果他还在这里……哎呀，我的妈呀！”女人不敢往下想，开始有些紧张起来。可回头看了一下里屋床上躺着的男人，心里便有了依靠。老公在家呢，怕啥。女人这样想，然后，走过去，慢慢地把窗板卸下。突然，就在光亮刚刚照进来的时候，那个老头又出现了，精瘦，干瘪，还瞪着一双直勾勾的眼睛，就站在窗前，好像比先前站的还近，像贴在女人的脸上。女人的心里“咯噔”一下，慌忙往后退了退，有一种不详的预感降临下来。她顾不上开窗，赶紧返回了屋里，使劲推了推床上熟睡的男人，一边推一边说：“快起来！快起来！”男人惊醒过来，迷迷瞪瞪地问：“干啥你？还让不让人睡了。”女人又急切的说：“快起来！快起来！又来了，又来了。”男人揉着眼睛坐起来，问：“谁来了。”女人又回：“那个男人，老头。”一听男人，床上的男人机警起来，骨碌爬起来，下床，站在当屋问道：“什么男人，你说的清楚点。”
女人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给男人说了一遍。男人也有些紧张起来，走出里屋，侧着头朝窗外望了望，发现确实如女人所说，是有个精瘦干瘪的老头儿，随即便疑惑起来，心想：一个瘦老头，干么呀？连续三天趴在窗户上看。看什么？看窗台的上的摆件吗？不会吧？那都是些招揽游人的小玩意，一个老头会对这感兴趣？难道是看女人？男人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自己的女人，个不高，胖胖的，尽管尚有几分姿色，可日子里烟熏火燎，早已变成了街头一边饶舌一边摘菜洗衣的大妈，怎么可能呢？男人一边打量着一边暗想。女人嗔道：“你看我干嘛。到底开不开门？”男人收回思绪说道：“开。怕它个鸟。我倒要看看这是只什么鸟。”于是，女人走到外屋开了窗户，又开了房门，又端了一盆脏水出来，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从那老头的身边走过去，把水到在了小河里。返回时，突然，老头冲她瞪着一双直勾勾的大眼含含糊糊地说：“大钢回来了。”女人止住脚步又紧张又惊讶地问道：“你怎么知道？”
老头又含含糊糊地说：“你说的。”
“我说过吗？”女人诧异道。
“你说的。”老头一本正经地说。
此时的女人通过与老头的对话，大概是看出了眼前的这个老头可能是那里出了点毛病：吐字含糊、语气生硬、表情呆滞。刚才还有点紧张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下来，说道：“噢，是我说的。想起来了。我还给好多人说过呢。”
老头僵硬地咧了咧嘴，像是笑。
女人又问：“你认识他？”
老头摇了摇头。
“你找他有事？”
老头点了点头。
“找他啥事？”
“画画。”老头含糊地吐出两个字。
“噢，画画，行啊。你先在这儿等一会儿吧。他一会儿就来。”
2
这是曲水亭街面上最常见的一种窗户，老式的，木质的，开在一间平房的东墙上。窗棂子上的漆已经剥落，裸露着业已腐朽发黑了的原木。窗楣上有《和盛斋》的字样。它的窗扇是朝外开的。开着的窗扇像是这所青砖灰瓦的房屋伸开的一双手臂，那样子就像是在这黑洞洞的窗户里随时会有一只鸟或着一只鸽子扑棱棱地飞出来。里边的窗台是一个展台，摆了一些笔墨纸砚、泥塑雕刻，古玩字画、还有一些挂件、把玩件、鼻烟壶之类的俏小的玩意。窗外的墙上贴了一些画。这些画不像是被人随意贴上去的，像是精心布置的。画里有人物，有一些古城老街的风貌，特别的还有一幅济南老火车站的简笔画，很是醒目。画中白雪皑皑，圆顶的钟楼上也落满了雪，只是，钟楼上的雪有点怪，有一大片是红色的，像血，鲜血。画的下方还有两个小人，是背影，靠在一起，像是在写生。这些画整体组合起来，像是一幅大画，一段历史。民国？甚或是更早些。弥漫着一些旧时的幻影与烟云。
老头站在这里，双眼紧盯着眼前的画面，感觉就像是站在云端里。缥缈的云雾时隐时现，脑海里的记忆也时隐时现。突然，一道亮光，一道闪电般的亮光，带着红色，血样的红色，把他的记忆照亮，把那些碎片联系起来，串联起来——
夜里，下着大雪，刮着大风。男孩趴在母亲的怀里，小脸被吹的生疼。母亲紧紧地抱着男孩，右手的胳膊上挎着一个小包。
父亲和一个陌生的男人提着皮箱在前面带路。他们走的很快，像是在跑，急匆匆地跑。路上没人，只有风声和脚下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响。
一队兵，日本兵，扛着枪，在前面的黑影里走过来。他们朝父亲和那个陌生的男人“哇啦哇啦”地怪叫。
父亲和那个陌生的男人哈着腰在棉袍的衣兜里掏出了什么，递给他们。
几个日本兵围上来把父亲和那个陌生的男人手里的皮箱打开，胡乱地翻看。
一个日本兵走过来夺过母亲手上的挎包，扔在地上，用刺刀挑开来看。
母亲死死地抱着男孩，扭过身去，躲开日本兵的刺刀。
不知他们发现了什么，突然，日本兵开始用枪拖打父亲和那个陌生的男人。父亲倒下了，那个陌生的男人也倒下了，在地上滚。父亲的脸上流出了血，那个陌生男人的脸上也流出了血，好多血。
血，染红了雪地……
男孩一个寒颤。有一道闪光，霹雳闪光，带着红色，血样的红色，闪进了男孩的心里，嵌在了脑子里，出不来了，再也出不来了。那闪光里全是照亮了的被鲜血染红了的雪和父亲与那个陌生的男人被打的情景。
突然，黑影里蹿出来好多人，冲上来，把日本人全部打到，他们也有两个人倒下。
他们逃离了北京，来到了济南。北京的雪也跟着来到了济南，雪地上的血也跟着来到了济南。
济南好冷，雪，和北京的一样大，火车站圆形的钟楼上也落满了雪。男孩，仰望着，把一半被血染红了的雪覆盖在了圆顶的钟楼上，另一半留在了心里。
后来，母亲告诉男孩，那个陌生的男人叫丁叔叔，父亲和丁叔叔在北京开了一家画社，因为宣传抗日，刊登反日文章与漫画，被日本人查封了。日本人要来抓他们，他们只好在朋友们的帮助下连夜逃离了北京，来到了丁叔叔的老家济南。救他们的朋友中有两人被日本人打死了，他们也打死了七个日本人。这是一九四零年、或一九四一年的事情，那年，男孩五岁、或六岁。
开始，他们住在丁叔叔的家里，一间房，挺挤吧的。后来，父亲在离丁叔叔家不远的地方，一个叫曲水亭的街上买了一个小院，四合院。那院不大，有三间房，院里有一颗石榴树。第一次去院里是在石榴花盛开的季节，石榴花开了一树，火红火红的，好美。
丁叔叔家有一个叫元盛的男孩，小他一岁，两人一起玩耍，一起读书、写字，一起学画画，成了最要好的伙伴。
在新买的院子里，父亲和丁叔叔又成立了一家画社。
父亲不怎么在家，每天出去，很晚才回来，永远是一副很沉重，很急匆匆的样子。父亲每次出门，那些覆盖在车站圆顶钟楼上的被血染红了的雪和覆盖在男孩心里的被血染红了的雪，便会一起涌现出来，红光闪闪地刺着男孩的眼睛。
母亲天天在家，陪着男孩，守着院子。
男孩很喜欢这个新家，比北京的那个好。那个家也是个院子，可是街面上全是土，没有河，没有树，更没有湖。这个家好，这个家的街面是青石铺的路，门前有一条河。河里的水，永远是清澈的，翠绿的，夏天冰凉，冬天温热，还冒着热气。街面上有好多树，柳树，就生在河边。那些树老是绿的，对，永远是绿的，那些绿的枝条就垂在水面上。街的北头还有一潭水面，街坊们都叫它《百花洲》。过了百花洲还有一个更大的水面，母亲亲口告诉男孩，那是《大明湖》。
男孩爱极了这里，时常叠了一只纸船，放在河里，让纸船跟着河水走，他跟着小船走，一直走到百花洲，看他的小船没在百花洲里，没在白花洲的荷花了，没在百花洲的芦苇里……
3
回到屋的女人给男人说，没事，那个老头像是有病，说话一愣一愣的，八成是神经有毛病。男人怪女人自己吓唬自己，说女人才有神经病。
“老爷子，你找我？”吃过早饭的男人一边往河边的柳树下搬太阳椅、一边冲老头喊道。
老头回过头来问：“你是大钢？”
“是，老爷子，有事？”
“这些画是你画的？”
“是。”大钢笑着说。
“给我画一张行吗？”
“行啊。老爷子，你先在这儿坐一下，我拿了笔和纸就来。”
画画对于这个叫大钢的男人来讲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尤其是人物简笔肖像画、漫画。这是他行走江湖养家糊口的手艺，不管是怎样的人只要让他看上一眼，就会在几分钟之内，寥寥数笔，把你画的形神兼备。可今天，也不知怎么了，大钢总是画不好。面对这个干瘪精瘦的老头，面对着他那一双直勾勾地直视着自己的眼睛，他的内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不安，他的神情有一些慌乱，总也聚不起来。他扑捉不到老头的神态，捉摸不透老人的心思，甚至对老头的面部形态也总是拿捏不好。他总感觉老人的那双直勾勾的眼睛后面还有另外的一个世界，这个世界让老人的神态始终都在一种不定的变化当中。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钢一连画了三张都不满意。就在他准备画第四张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他的爷爷。爷爷也是个精瘦干瘪的老头，也时常会拿这样的一双直勾勾的眼睛望着他。爷爷是村里最著名的画家，死了。大钢画不下去了，他感到一阵悲凉。
“老爷子。我画了三张，你喜欢哪张就要哪张吧。”大钢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
4
大钢的老家在济南南部山区的一个小山村里。大钢自幼跟爷爷学画画，技法高超。大钢不怎么爱读书，也不怎么爱干农活，就喜欢画画，喜欢每天背着个画板满山遍野地跑，跑到哪儿，画到哪儿。大山、农舍、土地、庄稼、村民、上树掏鸟下河捉鱼的顽童，还有那些山里的果木、野花野草、山里人家的炊具、农具，以及那些鸡鸭猫狗，牛马猪羊，山雀蚂蚱、流萤昆虫等等等等都是他画的对象。先前，大钢的画是写实，后来是写意，再后来就变成了写神。尤其是他的人物漫画，简直是神了。看似荒诞，但无不经；看似夸张，但无戏谑，神浓意足，让人不禁感叹：去了筋骨全是精神。
大钢离开家乡的那一家是他爷爷去世的那一年。那一年，大钢刚刚二十岁。爷爷走了，大钢的心就被掏空了。爷爷不仅教会了他画画，还告诉了他一个世界，并说，这个世界很大，很精彩，也很幻影，可是，只配有梦而且勇敢的人去闯。所以，料理完爷爷的丧事，大钢便拾起自己的梦，开始了远行。这一行，就是十五年。
大钢是三年前来济南的。在来济南之前，他和他的女朋友，现在的老婆，作为一名流浪艺人，几乎跑遍了全国所有的重要城市。在那些四处流浪的日子里，他们吃过许多常人没有吃过的苦，看过许多常人没有看过的景，也遇到过许多常人没有遇到的事。他们住最简陋的出租屋，吃温凉不沾的三餐，每天在不同的地方，火车站、地铁、广场、公园等行人稠密的地方摆摊作画，收入很微薄。可对于这些他们并不感到苦，相反，他们感到很快乐。他说，这是浪漫。怀着梦想，身背画板，仗一支秃笔，和相爱的人，行走天涯难道不是很浪漫吗？
老婆是他浪漫的组成部分。这个和他同龄的女人是与他同村的女孩，因为从小喜欢他画的画，喜欢看他画画的样子，喜欢看他调皮捣蛋的样子，爱上了他。当他在二十岁那年，决定离开家乡行走天涯的时候，这个山里的、质朴的、傻傻的、被爱情冲昏了头的姑娘已然跟他踏上了奔向远方的路。她说，她爱他，愿陪他一起走。
十多年过去了，他们结了婚，生了子，这才考虑停下行走的脚步安一个家。起初，女人说就在昆明吧。昆明四季如春，天高云淡，最是喜欢。再说，孩子生在这里，就让他长在这里吧。大钢却说，昆明虽好，可那不是我们的家，没有根的味。我们的根在老家，在济南。于是，三年前，他们来到了济南，在曲水亭街上租下了这个临街的小屋，开了这间漫画工作室，取名《和盛斋》。
他给他的女人说，他之所以最后选择在这里，是因为他爷爷的爷爷当年独闯济南做茶叶买卖时，就把家安在了一个离曲水亭街不远的叫起风桥的街上。后来，他爷爷的爸爸和他的爷爷都出生在这条街上，出生在一座墙根有眼《腾蛟泉》的四合院里。而他给这间工作室取名《和盛斋》，是因为他爷爷的爸爸和他的一个姓沈的朋友当年在曲水亭街上开的画社就叫《和盛斋》。《和盛斋》的字号是用两人孩子的名字组合而成的。和，沈家和；盛，丁元盛。
他还给他的女人说，其实，办画社是掩护。听爷爷说，他们是地下党，这里是地下党的一个秘密工作站。他爷爷的爸爸和他的朋友们就是在这里组织抗日活动的。他们在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创作并印发了大量的反日文章和绘画，极大地鼓舞了抗日民众的热情，抨击和揭露了日伪报刊所宣扬的“中日亲善，共存共荣”的无耻嘴脸，有力地打击了他们的嚣张气焰。为此，他爷爷的爸爸和他那个姓沈的朋友都牺牲了。当时，他们就是在这条街上，在这个叫《和盛斋》的画社里被日本的特务机构“泺源公馆”逮捕的。
他还说，他来到济南就找到了根，精神的根。济南的这条老街面上有他祖辈的足迹，有他祖辈的气息，有他祖辈的魂。他想把祖辈的手艺留下来，把《和盛斋》的字号留下来，把祖辈的理想、信念、精神留下来，让这条老街不仅有古城古貌的文化内涵，更有祖辈们坚贞不屈的精神内涵。
大钢的这间工作室，处在曲水亭街的中心位置，面积不大，里外两间，坐西面东，是一个四合院的北屋。它北挨着辘轳把子街，南靠着涌泉胡同街。迈出四合院便是那条上百年的墨玉一样的青石路。从西更道北口到百花洲，路面上绿柳垂荫，柳下淌着那条从珍珠泉、濯缨泉（王府池子）汇流而来的永远清凌凌的曲水河。
时常，当夜色降临，游人散去，匆忙的曲水亭街上又复归于宁静的时候，大钢，便会一个人，静静地在青石路上走，他说，那墨玉般光滑油润的质感会让他的神经达到一种超常的敏锐状态，他能听到老街的心跳，听到祖辈们的喘息，看到祖辈们的身影。每到这时，大钢的心里便会生出一种感觉来，一种归属感，一种非常熨帖的归属感，随即，整个的人便会变得和这条老街一样，宁静而又安详了。
5
老头盯着大钢看着，紧盯着大钢看着。他在寻找一种光彩，这种光彩，在他的世界里已经消失几十年了，可是就在刚才，他站在窗前看那些画的时候，当他看到《和盛斋》的字号，看到火车站圆形钟楼上的雪，那一片鲜红的血样的雪的时候，突然被一道亮光击中了，这种光彩，潜意识里的光彩，重又出现了，尽管是一瞬，可也足以让他惊喜。他凝神在这种光彩上，全力凝神在他潜意识中的这种光彩上，不敢有丁点儿的松懈，唯恐一不留神，那难得的光彩就又跑掉了。他盯着大钢看，似乎大钢的眼神里藏着这种光彩，所以他死盯着大钢看，看他的眼睛、鼻子、嘴，看他面部的每一个表情，甚至，每一个脸部肌肉的动作，每一个眼皮的动作，每一个眼眉、眼眨毛的动作。
大钢的眸子是明亮的，黑白分明，射出一种光来，常人没有的光，很捉人。那是经年练就的，已然化作了一种只有画家才有的固有的神采。大钢的眼睛有些细长，这样的眼睛天生就是一幅深思凝望状。大钢的眉毛是细的，有一些上翘，翘出一种清秀来，不像汉子，有点像温婉的姑娘。大钢像汉子的地方是他的鼻子和他的嘴，还有那一下巴胡乱冒出来的胡子。鼻直口方，胡须黑粗，像个吃四方的汉子。
大钢被老头盯的有些不自在。这种情形是他从来也没有发生过的。作为一名肖像画家，他被人死定着看，是很正常的事，他从未感到过有什么不自在。可今天，有些异常，老头的眼神很特别，让他感到了不自在，一种说不出的不自在。他几次想躲开老人的目光，稍作一点缓冲。可念头一起，老头的目光马上就会死死地跟上来。大钢的神情开始有点慌乱了。他感觉老头不是在请他画画，而是在查验他的内心。
大钢在这种不自在的情态下画完了第一张，第二张。自己看了看，皱了一下眉头，不太满意。然后，立起身子，往后退了退，聚起一双细长的大眼又看了看老头，不，像是在瞄准老头，是，是瞄准，准备画第三张。
可就在大钢低下头去准备开始画的时候，突然，余光里发现，老头的眼神又发生了变化，很大的变化，有些急剧，连带着脸部也有些涨红，身体还有些颤抖。大钢有点不解了，抬眼看了一下老头，暗想：这是咋了？
其实，没咋。
老头就在大钢立起身子聚起一双细眼瞄向自己的时候，猛然间从大钢的眼神里发现了一种光彩，这种光彩与老头潜意识里的、正在苦苦寻找的那种光彩完全吻合了。所以，老头万分激动。激动的老头，全身血脉贲张，极速奔流，脸发红、手脚麻涨，瞳孔放大，眼睛发亮，身体开始有些颤抖。忽然，只听得“哄”地一声炸响，像闷雷，从老头的脑袋里响起。迅即，一股气流，急起的气流从炸响处开始向老头的全身澎湃着奔去，又从脚底下打了一个旋极速地向头顶回奔。一时间，气浪吹动着血流，血流裹挟着气浪像决堤的洪水浪奔潮涌般地向四野流去。开始，老头的感觉像是全身都要被撕裂，被炸开，有一种隐隐的疼，甚至能听得到骨骼、肌肉、五脏、六腑、血管、气脉被撕裂时所发出的“吱吱”的声响。后来，便渐渐地平息了，只余一团透明的气体在慢慢地涌动。当一切散去，回归于平静，老头感到周生通畅，身体轻盈，像一个新生的婴儿了。
突然，就在大钢画完第三章站起来准备转身的瞬间，老头站起来大喊一声：“丁元盛。”
6
大钢突然听到眼前的老头喊了这么一声，心里一惊，急忙停下来，用一种惊异的目光望向老头，少顷，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道：“老爷子，你刚才喊什么？”
老头起身道：“丁元盛。”
大钢发现，此时的老头与先前的那个老头可完全不一样了。刚才的那个老头是行动僵硬，吐字含糊，语气生硬，表情呆滞，而现在的这个老头则是行动利索，吐字清晰，语气沉稳，面带红光还目光和蔼。大钢有点蒙了，诧异地又问了一句：“你喊什么？”
老头一字一句地说到：“丁—元—盛。”语气中带着肯定。
“丁元盛”是大钢爷爷的名字。自从爷爷死后，十五年了，已经很少有人再提起它了，即便是在家里。可眼前的这个老头居然喊出了它，这不得不让大钢感到诧异，甚至震惊。
大钢急切的再一次问道：“你刚才喊得是什么？”
老头再一次一字一句地回道：“丁——元——盛”
这下大纲听明白了，从心地里听明白了。他吃惊地问道：那是我爷爷的名字。你怎么知道？”
“你眼中有你爷爷的光彩。”老头不紧不慢地说。
“你认识我爷爷？”大钢怀疑地问道。
“是。认识。我们从小就认识。”
“你是谁？”
“沈家和”
“你是谁？请再说一遍。”大钢有一点不敢相信，惊异地问道。
“我是沈家和。”老头又重复道。
沈家和这个名字，对于大钢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打小，爷爷就没少给他提起。爷爷说，沈家和是他小时候最要好的伙伴。他们从小在一起读书、写字、画画，还一起去王府池子里学游泳，一起去大明湖里钓蛤蟆。沈家和的爸爸和爷爷的爸爸都是抗日烈士。他们在曲水亭街上成立了《和盛斋》，进行抗日活动，后又一起被日本人杀害。爷爷说，他们丁家和沈家是生死之交，两家的血是流在一起的，是和全国所有的抗日烈士的血流在一起的……爷爷还告诉大钢，《和盛斋》这个字号就是用沈家和的名字和他的名字组合而成的……
当大钢终于听清楚“沈家和”这个名字后，按捺不住内心地喜悦，激动地喊道：“你就是沈家和爷爷。”
“是。沈家和、丁元盛、和盛斋。”
……
7
那晚，大钢听了一夜的故事。老人说，他墙上挂的那幅老火车站的画是他画的，是他那年和他爷爷在火车站分手时送给他爷爷的。画中的小人是他和他的爷爷。火车站钟楼上鲜红的雪是他从北京带来的。那红色，是鲜血。他患有轻度失忆症。失忆症是济南老火车站被拆除那年得的。老火车站的拆除把他的记忆也给拆掉了。后来他又得过血栓，轻度的。这几天看到了《和盛斋》的字号和大钢临摹的这幅老火车站的画，非常激动。这一激动，不曾想，竟把他的气脉、血脉都打通了，他的病也好了，他的记忆也回复了……
那晚，大钢听了一夜的故事。老济南的、祖辈的、曲水亭街的、《和盛斋》的，还有柳树、泉水的……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