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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水晶留史,为时代立传——评陈武长篇小说《蓝水晶》

来源:文艺报 | 李惊涛  2017年07月17日06:43

长篇小说《蓝水晶》,是作家陈武带给文坛的可喜收获。小说以水晶之都东海县为书写地域,为中国当代农村画了一个风物特殊的同心圆。这个同心圆,既是社会变迁的图谱,也是时代演进的缩影,更是人性嬗变的渊薮。水晶之所以成为作品圆心,一则缘于它在当地人心目中的灵性——地灵物华引发的自然崇拜;二是作家敏锐地意识到,当历史演绎到由拜物而拜金时,水晶无疑是表现世道人心的最好载体。从这个角度也可以说,中国东海因水晶而驰名,东海水晶因陈武而留史。这里所说的史,是文学的当代史。当蒹葭因为《诗经》、向日葵因为梵高、高密因为莫言、约克纳帕塔法因为福克纳而名存文艺史册时,东海水晶当然有理由因为优秀的小说作品进入文学的当代史。

首先,《蓝水晶》在故事的千山万壑中,以水晶为圆心,展示了个体生命特别是乡村女性生存的艰辛图景。爱·摩·福斯特说,故事是小说的基本面,是叙事的最高元素。陈武会讲故事,擅长叙事。他笔下的故事总能引人入胜,令你手不释卷。在《蓝水晶》开篇中,女主人公丁萍萍少女时代即坐下心结:集齐紫、白、茶、黄、蓝五色水晶球,凑成一副“子”;但蓝色殊为难求。过程曲折自不待言,以致后来她左眼意外伤残、高考落榜而陷入人生沼泽,因集齐无望而逐渐遗忘;在历尽人生坎坷后,又意外梦圆。她的“欢喜冤家”王二水,在乡间可谓能人一个,却反被聪明误;与丁萍萍合合分分,自以为阅尽春色,实际上其生存轨迹不过是沿着水的法则,持续向低处流去。他由乡间能人到“外流”再到“街划子”的悲喜人生,令人忍俊不禁,也让人感慨唏嘘。丁萍萍的父亲丁德扣,与女婿的姐姐王阿妹偷情在先、婚娶在后,不仅带给女儿狼藉的声名,也因挖水晶被活埋而将悲剧叠加给续弦。王阿妹是《蓝水晶》中意外闪光的女性角色。她与丁萍萍共同构成了乡村女性宿命式的生存图景,永远是苦尽而甘不来:与姐妹的父亲不伦在先,委身权势朱富在后,守寡、再嫁,又受虐致瘫、自杀不遂,几乎演绎了底层女性遭受各种社会力量碾压的所有不幸……

在当代作家中,陈武书写女性的功力颇为高妙。数不清的少女与少妇,顶着父权、男权、乡间伦理和社会道德的重压,从陈武笔下逶迤而来;只要看看丁萍萍和王阿妹卖花石时遭遇的陈富有、朱富和王二水的雪上加霜,便知端的。她们屈辱、隐忍、辛酸、尴尬,却仍像庄稼一样朴实,像大地一样厚重,在艰难困苦中让血脉繁衍,让生活继续。这种情势,即令像王二水这样的浪荡子想向“前妻”行骗,也会因其万般艰辛望而却步。也许,这个“街划子”内心深处还残留着最后一点柔软;也许,这是作家所表达的人类还没有万劫不复的最后一线生机。在这一线生机里,所幸时代开恩,历史留情,让丁萍萍的“蓝晶蓝”水晶开发有限责任公司开张了。

其次,在《蓝水晶》富有特色的地域书写中,“石头也疯狂”;作家将物产民俗与历史变迁深度融合,有力揭示了大时代中小人物生死疲劳的症结,进而从人性角度为时代立传。陈武深谙中国东部的乡村生活之道,对草根阶层的生存状况和心路历程十分熟稔。在作家笔下,地域性的生活风俗、物产习俗乃至童谣民谚中,既遗存了深厚的民间信仰,也渗透了时代的丰富元素。因此,在长篇小说《蓝水晶》中,有关水晶的发现与开采,不仅次第出现“篷”、“见苗”、“水晶龙”(地势)等独特认识,还有诸如“洗水晶”、手不干净不可触碰“冻晶”等奇异习俗;而“见眼分一份”,便是一种民间信仰与禁忌,并藉此取得了“无限正义”性。小说中的许多纠葛,即由“见眼”生成,作品人物为了利益的所谓公平性将矛盾愈演愈烈,直至关及生死。丹纳曾经在《艺术哲学》中说,环境、时代和种族三者的相互作用,是一切艺术生成的原动力。不止于此,陈武的《蓝水晶》还使我们相信,它同时也是族群命运嬗变的动因。

当民俗现象遭遇时代变革时,作家陈武让它们发生了饶有意味的对撞。这样一来,《蓝水晶》让我们看到,“打火石”、“敲花石”、“冻晶”、“景石”和“水胆水晶”等诸多概念;看到水晶加工从社队经济、多种经营变身黑作坊转入地下,经过“打地洞”、“闹鬼市”的桥接再转回地上,“水晶加工厂”又变身“石英加工厂”、“硅微粉加工厂”,最终裂变为诸多“有限公司”;看见官方“打投办”蜕变为“多经办”,水晶产业从国有(105矿)到集体(公社收购站),再从民营到私营;看见水晶被切割、淋水、打磨做成饰品,到做成浮雕、圆雕,再到渗入文人雅思的象形原石……有关这些“疯狂的石头”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叙述与描写,呈现的正是中国东海水晶在当代的“时间简史”。“这部作品实际上带有编年史的意味。”作家在《跋》里说,“以水晶开发为脉络,来揭示改革开放前夕和改革开放初期以及发展进程中的复杂的人事矛盾和情感纠葛,描写了一组人物在激变的历史潮流中的沉浮和多变的人生命运。”《蓝水晶》令我们信服地看到,作家很好地完成了他预设的叙述使命,即借助水晶的开采、开发历程,透析出国人命运变迁的动因,亦即社会机制变革对于个体生命强力的介入性影响。

石头本无欲,因人而乖张。巴尔扎克式的“人间喜剧”之所以频繁上演,源于《蓝水晶》布局匠心中所渗透的悲悯情怀。刘秃子对“水胆水晶”500万的开价,瞬间让王二水欲望膨胀,使吴小丽、葛文章、小任本性毕现,将陈富有卷入“生死场”;丁萍萍借土狗鳖的两块测价水晶,旋即称出了刘秃子、王二水和杨娟的人性斤两。此间丁萍萍力促王二水送还水晶的“正告”,平静里“暗含韧劲和力道”,尤为令人动容,那是善良退无可退的宣言,是人间正义与人伦力量的彰显,不仅逼出了王二水残存的良知,也为作品最终的圆满结局,埋下了可能性的伏笔。或许有读者会认为,是作家的愿望促使好莱坞式剧情结尾的生成。这样的推测当然不无道理:五色水晶球和“冻晶”失而复得;大槐树下母亲留下的一块脸盆大小的蓝水晶,也以“一汪碧水”的形态走向了苦命的丁萍萍。那是一块“无价之宝”。谁会对这样的小说结局说不?不然,生活中的希望只能荡然无存。蓝水晶既是东海大地的精诚之心,也是作家的善良隐喻,更是人性方向的终极象征。

最后要说的是,陈武在《蓝水晶》的叙事艺术上也做了有益探索。一是叙事视角的多维化,以人物的入视角在五个章节之间自由切换。二是宏大叙事的个人化,将丁萍萍自少女步入成年的艰辛过程,做成理解他人、理解社会、理解自然、理解人生,进而也理解自己的过程,从而使历史叙事取得了个体生命的脉动,令作品具有了人性的温度。三是推向极致的叙述。如丁萍萍的“回家路上”,王二水向刘秃子、庄毕凡、丁萍萍、葛文章的借钱过程,丁德扣对朱富和胖丫家猪小肠烹调气味的循寻和臆想,乃至罗主任令村民头晕目眩的车轱辘讲话等,都堪称小说中的华彩乐章,不仅在叙事上有建设性,而且有挑战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