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相见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江苏张镭  2017年07月17日09:53

把流浪理解为“生活没有着落,四处漂泊”,只能是一半正确,一半纯属偏颇。比如三毛写的《橄榄树》,她的流浪显然不是“生活没有着落”,而是“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涧清流的小溪,为了宽阔的草原,还有还有,为了梦中的小毛驴”——最后一句,后来被人篡改成了“为了梦中的橄榄树”。

偶或地,我会去外面走一走,我把这种走一走,也视作一种流浪。很喜欢这个词。原因乃在于它是如此地切合我外出时的心境。这种心境,用了“旅游”,哪怕用“旅行”,就破坏殆尽。而且,“旅游”、“旅行”未免布尔乔亚了。这是一种不错的情调,不过,我颇不喜欢这种情调。事实上,我也不具备这种情调。

很显然,我渴望流浪,渴望在流浪途中,看见天空飞翔的小鸟,看见山涧清流的小溪,看见宽阔的草原,和那梦中的小毛驴。若要找寻流浪的意义,我来告诉你:全在这“看见”里。

就为了这“看见”,人生难道不值得去流浪吗?

这么多年来,我的行走,端的是为了这些“看见”。然而,除了这“看见”,我还意外地收获了一种东西——在茫茫人海,在萧索偏僻之地,我看见过一个人,一个像我母亲一样的人。我还看见过一个逝去的人,他与我的父亲同名。

二〇一四年十月底的一天,在河南台前县一个村庄里,一个老太太从我对面向我走来。她向南来,我往北去,村庄里的巷子,仅容得下两个人的并行。我停下脚步,让老人家过去。突然,老人一个趔趄,我一把将她扶住,这时,她转过脸来,这一转脸不要紧,奇妙的事情发生了:我不假思索地竟然叫了她一声:“妈!”

老太太笑了。她说:“我不是你妈,你认错了!”

我没有笑,我笑不起来。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也许应该叫情感),然后我说:“我送您回家!”老太太说:“就这!就这!”

推开院门,一棵桃树下趴着一只鸡和一只猫。鸡无动于衷,猫则跑过来冲着主人“喵喵喵”地叫着。

老太太要我坐下,我说,不坐了,还得赶路呢。我问她,您的脚没事吧?她说,没事。我说,那我走了。老太太在我身后嘟囔了一句:连口水也没喝!我转过身想冲她一笑,可泪水却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

有一年我回家,刚到家,就接到单位电话,不得不往回赶。临走时,母亲说的正是这句话——“连口水也没喝!”

走出村外,是大片的麦田,一眼望不到边。这次外出,有一个奇妙的发现:几乎每一家的麦田里都有几座坟。当地百姓告诉我,他们这里没有公墓,家中的人过世后就埋在自家的田地里,天长日久,麦田地里的坟头就多了起来。

行走在麦田间的那条土路上,我的心情颇不平静。不时有农人从我身边走过。我不再看他们,我害怕看他们。我只把目光对准麦田,那绿茵茵的麦田,像极了城市里的草坪。在这个萧索的村庄里,在这片灰蒙蒙的天空下,唯有这片麦田给我一点好心情。

一只鸟从头顶飞过。但这不是三毛眼里的那只天空中飞翔的小鸟,也不是我心中的那只天空中飞翔的小鸟。这只灰头灰脸的小鸟,一如此时的天际,一如我身后的村庄。但这只鸟忽然落了下来,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一块墓碑上。

走过去,那只鸟并没有急着飞走,看来这只鸟也成“老江湖”了——人固然可怕,但不拿枪的人绝不可怕。据说,这是鸟语。直至快接近它时,它才“扑哧”一声飞走了。

墓碑是一块普通的墓碑,上面刻着“先考张叶茂之墓”。其名字,与我父亲仅一字之别。我父亲也叫张叶茂,但我父亲名字中的业,是事业的业。

可惜,没有相片。

此时,我的大脑已与这片天地没了区别:灰蒙又混沌。这次寻根之旅——濮阳,乃张姓之根,张公艺墓便在台前。

我想象不出这个叫张叶茂的人,他的长相会是个什么样子?我想知道的是,他的老伴,他的孩子现在哪里?

我在墓碑前给这个与我父亲同名的人点上一支烟,略表我对他的敬意。在这个人的世界里,同姓都是“五百年前一家人”,何况还有着相同的名字呢!

走出墓地,来到田间那条小路上时,正巧来了一个人。他很好奇地看着我,然后对我说:“你是他家亲戚?”我摇摇头:“不是!”他更好奇了:“不是,你去看他墓干吗?”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你认识这墓主人?”他说:“我父亲!”

我笑了。我说:“天啊!”他略显紧张,烟头都快烧到他手指头了,还夹着不放。我说:“没啥,我路过此地,看见大多数人家的坟头都没有立碑。出于好奇,我过去看了看,竟看见你父亲的名字与我父亲同名。”他顿时睁大了双眼,说:“不会吧?”我说:“我父亲的名字叫张业茂!”他终于放松了警惕,露出了笑容。“去我家喝酒吧,咱们就是兄弟啦!”他双手不停地搓着自己的衣服,激动得脸都红了起来。我说:“谢谢兄弟,下次吧,我会再来的。”他说:“你下次真会来?”没等我开口,他就喜不自禁地感叹了起来:“缘啊!缘啊!你说你说,这天底下咋有这么巧的事呢?”我说:“你母亲可好?”他手一伸,向前一指:“看见那个冒烟的房子没有,村南头那一家,就是我母亲住的。”

“院子里有一棵大桃树的?”

他又一次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我回说:“刚才路过,跟老人打了招呼。”我没有跟他说,他的母亲像极了我的母亲。

“唉!”他长叹了一口气。“母亲百年后会有麻烦的。”

我不解:“麻烦?”

他说“我母亲先前结过婚,丈夫死了。与我父亲结婚时,母亲有言在先:她百年后要与前夫合葬。父亲去世前把我们兄弟们叫到一处,讲了母亲与他的约定,要我们尊重母亲,不要同母亲那边所生的两个儿子争抢,闹笑话。”

说完,他哭了。

止住了哭,我问他:“为父亲在另一个世界里孤独而难过,是吗?”他说:“不!为没有了母亲!”

我抱住这位陌生的兄弟,我伏在他宽阔的肩头,突然哽咽。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此时的忧,早已成为我心中的痛了。他能明白我的哽咽吗?

谁说人的命运各不相同?在这位老实巴交的兄弟面前,我看见了命运,看见了命运这家伙有着多么惊人的相似啊!

我没有看见那个叫张叶茂的老人的相片,我也没有问他:墓碑上为何不放一张老人的相片?放有放的道理,不放也有不放的道理。世间事不会只有一个道理。

这个叫张叶茂的老人长相如何,的确不重要。这个世界里同姓同名者大有人在,一点儿也不奇怪。尤其中国,张王李这三姓,重名的便不计其数。谁能说,姓名相同,命运就必然相同呢?

命运是个诡异的东西,在台前那个小村庄里,当我与那个老太太相遇时,我就想到了命运,想到了命运不仅诡异,而且还喜欢捉弄人。事实上,当我与老太太四目相遇时,当我情不自禁、失魂落魄地叫出那一声“妈”时,我清楚地知道,命运这个鬼东西,它开始报复我了——它知道我的母亲走了,走到一个我活着时永远也见不到的地方去了。但母亲的身影,母亲的音容笑貌,母亲叫我乳名时的样子,几乎无时不在我的大脑,我的眼前闪现。

我清楚,活着时,任凭我怎样思念,我是再也见不着我的母亲了。可在某一天的深夜,有个声音对我说:“这个世界上,某一个地方,会有另外一个你,或者你的一个亲人。”

这个世界上,某一个地方,会有另外一个我吗?我一点都不好奇。我可以相信会有另外一个我,但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即使两个长得完全相同的人,他们的人生也会是完全不同的。如果这个世界上,某一个地方真有一个我,只能说那个人长得跟我一样,相貌相似而已。如果有这么一个人,我可以会会他,但我相信,他会让我失望——当然,我也可能令他失望。两个互相失望的人,即使长得一模一样,会一会又有什么意义?

但我却对这个世界上,某一个地方,会有一个我的亲人,深感好奇。我希望见证这个奇迹——我把这种事情看作一个奇迹。那个深夜里的那个声音,给了我很大的希望。我已经失去希望许久了,我甚至悲观地认为,我是个没有任何希望的人了。但我现在有希望了,于是,开始了我独自一人的旅行,不,流浪。当我独自行走在某山林、某村庄之间,流浪这种感觉就非常浓厚,非常强烈。我要说,这感觉挺美,美到无法诉说。对我而言,四处漂泊,不是生活没有着落,而是为了看见一个长得像我亲人的那个人。

我常常会对自己说,别当真,那不过是一个梦,一个梦话。

可梦这个东西,一如希望这个东西。有它和没有它,有时真的大不一样。没有梦的人生,可能会活得更虚幻,一如没有了希望。我很珍惜我偶或做的一些美梦。从二0一四年开始,我把自己的行走,不再看作是单独的旅行,而看作是寻梦。当我和那个老太太相遇时,我除了相信梦,我不知道我还能相信什么。但这个梦给我带来的又是什么呢?如果说这是喜悦,是幸福,可她却不认我。如果她的出现让我更加痛苦,那我为何还要追寻这个梦呢?

她不认我,是我们原本不相识,我也长得不像她的儿子。可是,她为何长得那么像我的母亲呢?她的人生际遇,为何竟与我的母亲惊人地一致?她们为何都有相同的思想:要与前夫合葬?

这个老太太的出现,的确令我魂飞魄散。从二〇一四年深秋到现在,不能说我的魂丢了,丢在了台前那个地方,那个灰色的小村庄里。但每每想到母亲,我便要想到她;当然,想到她时,便会想到我母亲。有时会想,如果我的母亲还健在,我会把母亲带上去见见她。如同她不认识我一样,她也不会认识我母亲。但她一定好奇:面前的这个女人咋这么脸熟?

母亲的脸上写满了忧戚和哀伤。那个老太太的脸上,其忧戚和哀伤,跟我母亲比起来,有过之而不及。我了解我母亲的命运,也约略知道母亲的忧戚和哀伤。听父亲说,母亲在生下我之后,她就有了新想法。父亲说,母亲担心我会因失去她而终生难过,甚至担心我不能原谅她。

其实,后来我还是原谅了母亲。但母亲说得对,她当初做出的决定,在她逝世后,果真成了我终生都不能释怀的痛苦。她不再是我的母亲了吗?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地我追问着。在母亲过世后那段时光里,我成了鲁迅笔下的祥林嫂。

我无法想象老太太的忧戚和哀伤。也无从知道,她心中是否也如我母亲一样,经历过煎熬。痛的是,明明煎熬,却不能倾诉。岁月把煎熬都刻在了她们的脸上,人老了,可那煎熬却没有老。

二〇一六年十一月初,为了我几本小书的事,我决定去一趟皇城。途中路过一个名叫黄粱梦的地方,方知自己也一直在梦中。在这个产生过黄粱美梦的地方,我如梦方醒,遂打道回府。途中我想起了老太太,便对同行的朋友讲,听得他们都睁大了眼睛,以为我在讲故事。我说咱们去看看老太太吧,他们竟不提异议,很愉快地同意了。

车子一直开到老太太家前面的一条路上。我第一个下车,急匆匆的样子,好像那里住着的真是我日思夜想的母亲。他们追赶着我。但老太太的院门上落着一把锁。我安慰他们道:“没事,老太太可能出门了,也可能去她儿子家了。我找得着她儿子的家。”说时我就迈开匆匆脚步,朝后边走去。

门敞开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妇女坐在院中干着农活。我说明来意,她说,老太太过世快俩月了。我说,可以去看看她的坟墓吗?她摇摇头,半晌才说,没埋在俺这里,被她头前的儿子拉回去葬了。我说,可远?她说,远倒不远,可不好找,俺也没去过,听说要过一条河,就在河岸边。“是公墓吗?”我问。“不,”她说,“是麦田。”

这时我才想起她的爱人。我刚开口,她的眼泪就大颗大颗地掉下来。立马,我就有了某种预感,当然是不祥的预感:难道他也不在了?

好一阵子,女人的情绪才有所和缓。她对我们讲述的事情,有点惊天动地了——

老太太过世后,她的爱人知道无可挽回,便和几个兄弟商量,决定遵从母亲的遗愿,让她回去。几个兄弟都听他的,他是家中老大。但当母亲头前的两个儿子赶过来把老人尸首装进棺材,准备拉走时,女人的爱人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一头撞在了棺材上。命虽说保住了,却成了植物人一般的人。当我们走进房间看见他时,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我去拉他的手,他没有反应;我问他好,他也没有反应。我说:“治了吗?”女人说:“才从医院拉回来”。

我不知道说什么。临走时,我给女人200块钱,她收下了。眼泪又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好多年了/你一直在我的伤口中幽居/我放下过天地/却从未放下过你/。”这首诗好像是我写的,好像是为我而写的,好像是写我与母亲一别之后的心境的。许多年来我一直都是这么理解的。可在我别过台前的这个男子后,我觉得这首诗应该是他写的,惟有他才写得出。如果是别人写的,那也是为他写的,写他与他母亲之间惊天动地的这种情感的。

这样看来,命运有什么了不起?无论它怎样诡异,它也胜不过情感。人类的价值,也就在这个情感之中。

流浪是为了什么?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涧清流的小溪,为了宽阔的草原,还有还有,为了梦中的小毛驴。这是诗意的流浪,是罗曼蒂克的流浪。这种流浪人生是值得我们过的。但我要流浪,不只为了这个诗意,也不只为了这个罗曼蒂克,而是为了流浪途中的那一次相见。哪怕这相见带给我的,只有痛苦,甚至只有痛哭,我也开心,我也乐意,我也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