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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杏记

来源:文艺报 | 杜怀超  2017年07月14日07:18

大地上许多事物里的细微,那些有生命的、微小的事物,如小到尘埃里的叶落,随着时间册页的舒展,越来越呈现出无限的可能与未知,就像远游的水手,面对又一个辽阔和无垠。我所指向的是眼前这些茫茫苍苍的银杏林。

这是我在中国银杏之乡——江苏邳州市领略到的。一种植物的生长,成为一座城市的成长,这让我对水泥钢筋的城市,有了生命的全新认知。在坚硬的混凝土下,根须沿着钢筋的通道,在隐蔽的水泥深处暗暗扎根,向下或向远方绵延根系。邳州,早已与银杏合二为一,每一楼群都是银杏的册页。

银杏,俗称白果。因为银杏果长成后,起初色彩确实是纯白如银,拇指大小的银果,在夜晚闪烁着碎银般的月光。这个带有色泽的词语真是妙不可言。银,财气之质;而杏字,则是从形状上解读,其状大小如杏,有着比拟的意思,而杏的酸涩滋味,则把银杏挂果的不易隐秘地昭示。在民间,银杏的称呼,人们称呼白果者居多。这不是偏见,是源于生存里对饥饿的恐惧、抚慰和敬畏。人们难得吃得到白果。这种大补的果实,需要芹菜、鸡蛋和肉类簇拥在一起,这对用沉重的肉身换取生活的人们,确实是一种超出边界的挑战。犹记幼时,母亲赶集回来,神神秘秘地从兜里倒出半碗白果,掩饰不住一脸的喜悦与兴奋,其中似乎还隐藏着某种神秘与慌张。母亲的这种表情,只有在她祭祀灶王爷或土地爷时才会闪现出的。灶王爷和土地爷是民间的神,掌管着人们的吃饭问题,否则每年的祭灶时分,灶王爷上天进言,焉能有人们的好事?一种果实,上升到如此令人敬畏的高度,可见它在民间的分量和神龛般的地位。母亲说这白果,非一般人家有口福的,就是其树种在民间都是寻常见的。按照她的理解,这都是官宦人家或高墙大院人家独有的美食,与平头百姓无关。母亲称呼果实的语气里,夹着一种异乎寻常的仙味,她自个命名白果为长生果。从博物学角度看,白果非“果”,作为裸子植物,银杏并不具有真正的果实,所谓白果,其实就是颗大种子,最外头乃肉质外种皮,中种皮是白色硬壳,壳里可食用的部分,则是银杏的胚乳。

前往邳州,我带着朝圣般的心情,颇为踧踖。这朝圣,不是徒步拉萨的跪拜与祈祷,也不是对今生富贵以及来生荣华的贪婪。我要朝圣的,是依偎植物,一棵叫银杏的树种。实难想象,一种树,用猗蔚的方式与城市抵达道家天人合一的境界,滋润着、庇佑着这座城市的生息者。邳州,这个小小的县级市,因银杏而闻名天下。车子驶入地界后,的确,城乡的各个阡陌上,闪过的,总是银杏丛林的身影,成行、成片、成林,成为莽莽苍苍的森林,有人工栽培的在旷野里生长的,也有野生落生在京杭大运河两岸的,还有的则是与生活簇拥在一起,靠着庭院抽枝整叶。

银杏除了白果之名外,还有许多诗意有趣的名字,如鸭脚、平仲、佛指甲、圣树、凤果、飞蛾树等别称。银杏一词始于宋朝。宋朝之前,古人使用较多的一个别名是“鸭脚”。这一别称取自于其叶形状,扁平而分叉,形如鸭子脚掌。北宋梅尧臣曾作诗曰:“鸭脚类绿李,其名因叶高……吾乡宣城郡,多以此为劳……”。银杏还有一种别称也颇多有趣,曰公孙树。关于此名的来历,一说因银杏树龄长而结种迟,“公植树而孙得实”,因而得名;一说中华民族祖先轩辕氏复姓公孙(《史记 五帝本纪》:“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轩辕”)。银杏的寿龄可与轩辕相比,因而誉名为公孙树。

邳州银杏,起初是与一个村庄以及寺庙关联的。庙叫白马寺,村叫白马寺村。就是这原本有寺现今无寺的村落里,一棵栽植于北魏正光年间的银杏树,1500多年来,今仍华盖如伞。一棵树与寺庙牵连,这是自然里的树,还是另一种形式上的庙宇?我知道与其同名的洛阳白马寺,是中国最早的寺庙。这其中是否与之有着某种联系?在邳州,从港上国家银杏博览园到古银杏姊妹园,到万亩银杏生态林,我们看到,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已建起一座植物的寺庙。

这样的佐证,我们在“古银杏群落”里也是可以找到答案的。这个群落里,古银杏树长得恣意、狂野,大气磅礴,确乎有“树精”之称。近看它们的铭牌,哪一棵树龄不是上百年上千年?其郁郁苍苍状让人惊叹咂舌。你看,这棵姊妹树已经1200多年了,那棵联姻树1400多年了,蔚然屹立,宛如大地之神。而观音树的传说更是神奇、诡异。相传,当年曹操率军东伐乌部桓班师回朝,在港上观音庙休整时,士兵多患湿疹脓疮;于是,取庙中银杏树叶煎煮,内服外用,不久患者痊愈。曹操手指银杏兴哉道:“妙哉,真乃观音之树也!”如今,这棵古树千枝如手,盘根于大地上,神似“千手观音”。惊人巧合的是,观音树所在的位置正是一座寺庙的遗址,名为“三圣堂”,只是至今已不复存在。邳州古书《抱钟志》中明确记载道,“(元)至正二十七年(1367),有禅宗避江南乱,徙植木创庵,钟磐时发,银杏日藩,不啻北鄙古刹也。”我们在群落的一角,发现有棵树颇具现代意识,名叫抗战树。“抗战树”三个大字,赫然镌刻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石后有一处历经战火洗礼的残垣断壁。这片银杏林,正是曾经抗日战争的红色遗址。据记载,1943年1月,由罗荣桓领导的八路军发动郯城之战,当时港上是主战场。抗日军民依恃一棵百年古银杏树作为掩体,还击日寇。战斗中,日寇炮火将它从根部打断,藏身树后的八路军将士却安然无恙。翌年,这棵被打断烧焦的银杏树又萌发新芽,同时长出了两棵银杏树。古树负伤而复生,长势愈加繁盛。因此,邳州人称为“抗战树”。这样的古银杏故事还有很多,棵棵古银杏,积淀的是厚重的历史,岁月的光斑。对邳州人来说,她们是大地上的活菩萨,庇佑着一方黎民。

在铁富镇,我有种恍惚之感,惊奇觉得中国银杏滥觞于此。自然形成充满原生意味的银杏林——时光隧道,沿着道路的走向,自觉地耸立于旁,自然随意不造作,天性野蛮不骄横,在时间的深处,与周围的村庄、羊牛羊以及鸟群依偎。这缓慢生长的银杏们,用活化石的方式存在着,究竟意味着什么,是隐士还是布道者?

我们蹀躞于时光隧道深处,三五成群,林间的金黄叶片,随着深秋风的寒意,间或于静谧中从枝头滑落,以朦胧诗的优美曲线,悄无声息地落地。整个秋天,似乎都凝聚在这片片金黄的叶脉里。这片时光隧道的银杏林,蜿蜒大约三四公里,叶落满路,遮住裸露的泥土和辙痕,遥望去,在晚霞折射的光线中,有蓬莱仙境之感,道路无穷无尽于远方。林中各色人等,呼朋引伴,相约于银杏这最美时刻。摄影家、艺术家、公务员、工人、学生还有商贩、卖艺者等,他们很自然地倘佯在树林里,随意、率性,无拘无束地,卸去尘世的伪装,袒露原始的本真,与银杏凝视、对话。这是人与自然的对话。俗世之沉重与自然之轻盈,或许,人们在寻找尘嚣之外的一个出口吧。林中,尤其吸引我的是一群刍荛之人,即来自当地的村民们。他们没来得及放下农具、柴刀等,就素面朝天地赶来;有的还牵着耕牛,骀荡在黄金的林叶间;还有的一看就是家庭主妇,身上的围裙还没来得及解下,绽放黄金般爽朗的笑容,流连其间。随着不断闪烁的镜头,在大地上拍摄下她们诗意的生活。

从时光隧道返回,我身体内的几株银杏树复活了,尤其是母亲心中的那株。那年那顿长生果佳肴,至今我在心内反刍。在民间,长生果像母亲口中等待铁树开花的咒语般,我们就是母亲的长生果,是她内心世界的光亮。可惜的是,我们家是没有银杏树的,至今依旧没有。这种生长周期缓慢的树种,只能成为活在我们梦里的童话与歌谣,它是阳春白雪,难得落生于乡土。民间土壤,留给的是桑树、楝树、柳树、榆钱树、泡桐、枫杨等,中国树文化扉页上镌刻的,生存第一,其次才是健康、长寿、平安等诸多奢侈的愿望。

银杏树,生长于人类丰盈的内心。她在人类过于迅猛和草率的生存和那些缓慢的若有所思的生命,是隐秘着黄金般沉甸甸的箴言。高大葳蕤的银杏,人们总爱用亲和的称呼,比如神树、福树或圣树。他们认为,庭院廊厅前有株银杏,是福气、吉祥的象征,祈祷健康长寿,庇佑子孙后代。可惜这是人们的奢望。我们常见到的银杏,在民间只有两个地址,一个是祠堂,一个是墓地。古朴阴森的祠堂,黑的瓦,青的砖,加上雕镂着中国木文化的扇门、木雕以及门楣等,内生出中国民间高深莫测的道家文化,这个祠堂,瞬间从物性上升到神性。这时,族人总会千方百计种植高大的银杏,以期浓荫广福、福被后世,恩泽子孙。这时的银杏,已经不再是植物银杏,是信念、是道,是神明,代替祖先在世间审察、监督。每逢清明、正月十五及八月十五等节日,或遇大旱、洪涝等自然灾害之年,所有的族人均纷纷涌来,烧香、进贡、祭祀、占卜、叩拜、许愿,古银杏树上挂满红色和黄色的布条,布条上写着各种祈愿的语言;或者在树身上锁上铁锁、铜锁。甚至有人在古银杏树旁垒一小洞穴,用砖瓦石块搭成简陋的小屋,屋内供奉神像,或神仙、或菩萨、或佛爷,消灾弥祸,寻求庇佑。而种植于墓地的银杏,以恒久的时间,寄托永久的纪念,是期望死者对生者持续的遮风蔽雨。

读清王士祯的《池北偶谈》,其中记载神事有二。“辛丑、壬寅间,京口檄造战舰。江都刘氏园中有银杏一株,百余年物也,亦被伐及。工人施刀锯,则木纹理有观音大士像,妙鬘天然,众共骇异,乃施之城南福缘庵中。”外一则是,“康熙十八年,江南造战舰。凡千百年古树多被斧斤之厄。巡抚下令苏松道方参议(国栋)亲往伐之,树皆出血。方惊悸得疾,旬日卒。”

奇怪之极。树中藏佛,树会流血。神乎还是人乎?这银杏密匝的纹理里,是否内嵌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因子?佛家的因果报应、道家的天人合一,都在神事之中。银杏亘古孑遗、随遇而安,广结善缘,非神即道。而前文把银杏尊为“圣果”“圣树”“佛指甲”,这不正揭橥出她冥冥之中的隐语?

告别中国银杏之都——邳州,车子在起伏的高速上奔驰。那些叫千手观音、抗战树、姊妹树等古银杏,则再次浮现,我知道银杏被称之为“中国的菩提树”。佛曰,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有植物覆盖的大地总是富有生机和吉祥的。银杏或许在幽微处传达人世间的隐语。大地上的每一植物,都是我们卑微的肉身;靠近她们,就是接近生命轮回的真相。

(作者系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一届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