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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自然炼诗魂

来源:文艺报 | 赵凯  2017年07月14日07:03

缓缓降落,穿过雪原似的云层,从飞机舷窗俯瞰下方,田野村庄道路向我撞来,突然,出现了一湾水,起初还以为是湖泊。一见到水,就有亲切感,像小孩子喜欢玩水,恰如胎儿在母腹的羊水里,目不转睛,我盯着这土地一样颜色的水。滑翔般,倾斜飞过低空,水面越来越宽,延伸越长、越远,漂着轮船,一条船,两条船,好多,心里爆了一个火花:长江!像风筝一样,飘过长江。胸襟里,霎时展开一幅长卷,张大千的《长江万里图》或李可染的《万山红遍》,我感觉自己如同一个画家了。传统中国画风,大都一览众山小,画者的心魂飞升九霄,在云端泼墨挥毫,我面对了艺术的长江。目光贪婪饱餐,鸟瞰长江的美感,希望时间定格,感恩长江以这一番面貌给予我突兀的喜悦,仿如一位秀美的女子,舒展侧卧在绿野上。

此行皖南考察,为追寻诗歌的韵脚而来,与唐诗约会,拜访杜牧的杏花村,数一数李白的白发三千丈。池州,千载诗人地,还有多少诗人屐旅留痕、多少诗歌在此绽放芬芳?搭乘唐诗的翅膀,飞越长江,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点雁字、一只鸟儿,栖落杏花村,这仿拟的文化园林,是立体的唐诗。以前,只知道唐诗杏花村和山西杏花村名酒,当下始知这江南杏花村,诗与酒,自古不分家,《清明》中的杏花村,永远在诗句里。那杏花村诗酒的甘醇,可是秋浦河水所酿?秋浦河,《秋浦歌》,17首,李白一回回吟咏,仿佛颂一位心仪女子的恋曲,“缘愁似个长”,“水如一匹练,此地即平天”,“郎听采菱女,一道夜歌归”,“炉火照天地,歌曲动寒川”,“秋浦多白猿,超腾若飞雪”。秋浦白猿化作了诗中隐士,但秋浦河因诗而名扬,这源源的河水,就是那三千丈的长发啊,白发变为绿水青丝了。李白远去,杜牧远去,我们鲁迅文学院的师友们来了,轻抬腿,哪一步,会与前辈的脚印重叠?

第一次见到傩字,大约是在鲁迅或者沈从文的华章里,我读书有个习惯,遇到不认识的字,马上查字典,知道了傩舞是南方神戏,如同东北家乡跳萨满。渴慕多年,终得有缘,祠堂里,怀抱婴孩的短裙时尚青年女子,挎篮握锄的古朴旧衫花甲母亲,顶着浴火骄阳,兴冲冲赶来,和我们一起观赏。对于本地人来说,傩唱,平常也难得,隆重节庆才可听。锣鼓声喧,头戴神鬼面具的舞者登场,乐器演奏者和舞蹈者,俱是一班白发老人。他们的伴唱就是喊叫,铿锵震撼,听来句句是呼唤,是远古对现代的叮嘱,年轻人不愿传承,傩文化何去何从?此一出是魁星点斗,舞者青面獠牙,怒目圆睁,高踏椅凳上,独占鳌头,握举毫笔,同行作家由衷感叹:“这造型,太酷啦。”急忙举相机拍照。我听不懂唱词,可巧我知道这个典故,方言韵味动听,极好,如果换上能听得懂的普通话,就演砸了。恍惚穿越了数千年时光,回到傩文化的源头,与神鬼站立在一起的,还是这样的男人和女人,还是这样的孩子,只是装束不同而已。

文章本天成,一首诗,千古绝唱,在这里等待杜牧,等待李白,太白若不游吟天下,必定无法对山水大自然如是豪放赞美:黄河之水天上来,疑是银河落九天,孤帆一片日边来。华彩佳句纷呈,是天地人山川万物炼造出李白杜牧的诗心红丹。把青山秀水,以心血淬火炼诗,诗魂又眷恋山水,这人文的山,诗意的水,向上溯源,就是缥缈唯美的神话。站在一幢老宅的屋顶上,眺望远方,青山耸立蓝天白云中,飞越山那边的远古,你我就是神仙。登临过多座名山,还是第一次登临屋顶上,依旧是在文字中,曾读到南方人家在屋顶上晒粮食。这屋顶是平的,而我家乡东北的屋顶是起脊斜坡。这户人家挨着祠堂,古色古香的老宅院,雕门楼,高门槛,长方形的四角天井透洒阳光,院子就是屋子,墙壁上,悬挂大幅水墨丹青,弥漫微微发霉的文化气息,向主人请教,是500多年的祖宅,这建筑便是活着的古董了。过两进门,后院乃是庄稼院的模样,墙角一栏鸡群,屋顶晒两箩红豆,解释着我对江南的相思。我看到自己的身影,像李白、像杜牧,衣袂飘逸,翻动红豆箩上的线装古籍,在晒书。

一个绿衫白裤的小男孩,约5岁的精灵,时而被爷爷或妈妈抱在怀里,时而在堂屋中跑来跑去。妈妈身姿很丰韵,面对访客,只是憨厚地笑,邻人介绍说,孩子的妈妈是俄罗斯人,不懂汉语。不禁认真打量,这洋媳妇,应该是斯拉夫与蒙古人种结合的后代,像俄语诗歌女神阿赫玛托娃下凡,来访故国诗宗。在手机视频上,孩子的父亲和我们作了交流,留学美国时,遭遇了美丽的爱情,孩子就是在美国出生的。这孩子,兼有三个国家的文化背景,天生就是一个世界公民,那双纯真天籁的小眼睛,沉静得略显忧郁的目光,超越了墙壁上的褪色国画,仰望天井上的金灿灿日光。我们今天所操持的文学,是中华传统与西方交流的结晶。立足汉语之邦,我们要到哪里去?来千载诗乡,如故地重游,寻觅过去,为了走向未来,走向远方。就像悠然飞越长江,期盼我们的文字能飞越阡陌江河、飞越大漠海洋、飞越星空,我渴望、我追求,愿自己笔下的文字,就像这个可爱鲜活的孩子,是世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