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泳
一
入学两周了,红频的新鲜感似乎已淡了三成。年过四十,大事小事经历了许多,血管里那股液体已难起波澜,即便偶尔溅出几朵小浪花,瞬间也就消逝了,留不下任何痕迹,直到见到“她,”不知怎么红频竟想起了“俊雅少年,美可羞月”的诗句,心底里竟漾起丝丝暖意。
“她”就是毗邻红频而坐的女生。
红频大学毕业后分到京城一家政府部门工作。留京、做官,用红频父亲的话说,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红频靠着这福分顺顺当当娶妻生子、置房、购车……但红频的“官”做得并不顺,至今还是个副处级,同年分配到单位里的同事,风头盛的,已经做到了副厅级……有人说,任何一个不折不挠,虽经风雨亦勇往直前的生命,必定有一根赖以支撑的精神支柱。男人的支柱,多半是事业上一个又一个的希望。
红频是通过高考走出乡土,走到京城的。当年颇觉荣光。那个年代,能够一考跃农门的凤毛麟角,更别说一跃到京城。红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给老马家的门楣镀上了一层金光。父母在乡亲们面前心花怒放的表情让红频的虚荣心一时得到了满足。光宗耀祖,是许多人一生奋斗的目标,红频也不例外。他没少背着人亲吻那张录取通知书,那张让他飞离“鸡窝”的薄纸。有天晚上他梦见自己真的展翅翱翔起来,通知书眨眼间变成一只直向青云的风筝,带着他飞啊飞啊,耳边似乎还响着“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大学刚毕业那几年,红频同所有新出校门的大学生一样,踌躇满志。哪个少年不拿云?晚上,他常常旧梦重温,梦见自己又如着了魔法一般腾空而起,奋力张开双臂试图拥抱蓝天,但每次他的魔力都难以逾越老家那棵生长了几十年的红枣树的高度,令他懊恼不已。而真正懊恼的是,梦想竟照进了现实。晋升正科那年,符合条件的四人,竞争三个名额,领导权衡再三,最终以红频年龄最小为由让红频静等来年。来年虽然再无障碍,但启动时间延后半年。前后相加,红频在这个台阶上竟比别人多爬了两年。三年后竞争副处长,偏偏又没有合适的位置,红频被照顾性地任命为副调研员---一个和副处长同一级别的非领导职务。从此便仿佛驶入了慢车道,红频在这个岗位上一待就是五年。
小红频三岁的弟弟马红玉在红频离开家乡三年后考取省城的一所学校,毕业后分配到威市法院,一路顺风顺水竟很快做到了法院院长的位置。弟弟官场上的春风得意让红频相形见绌。他不得不承认,飞出鸡窝的黄毛鸡未必都能变成金凤凰,而窝在鸡窝里的也不一定都不是雄鸡!
去年,红频所在部门的处长岗位空缺,红频竭尽全力一战,仍然鹿死他手,一位比红频年轻三岁的漂亮女同事胜出,红频苦恼了好一阵子。红频办公室里有一位老大姐,姓皮。皮姐浑身是肉,红频暗地里叫她“皮球”。皮球没有学历,上升无望,但时常蹦出一两句堪称精辟的话。那天,对着垂头丧气的红频,皮姐说,一根骨头,都想啃,有人像饿狼,主动出击,上窜下跳,势在必得,你却守株待兔,谁能吃到肉,当然是狼。每个人都有上进心,但未必都有野心。
对于一个并非没有理想的男人来说,事业上的瓶颈就是人生的瓶颈。无奈感、挫败感、失意和沮丧时不时地袭击红频。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近乎抑郁了,每天像喝白开水一般无味地从家晃到单位,从单位又晃到家,没有意外和悬念。
红频的妻子叶荣对丈夫事业受挫倒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满,反而时常开导丈夫。红频和叶荣是经人介绍认识的,那时候,红频刚参加工作不久,二人只交往半年就领了结婚证。这让红频很是得意,没少人前人后地炫耀。叶荣谈不上漂亮,但也温婉标志。红频问过叶荣,自己哪一点最吸引她,叶荣总是支吾其词。私下里叶荣对闺蜜说,她之所以死心塌地跟了红频,是因为红频心地善良。一年后,叶荣生下儿子大刚。
叶荣平日话不多,二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红频在说,叶荣竖着耳朵听。红频起初喜欢把道听途说的奇闻轶事讲给叶荣听,叶荣不插话,只是抿嘴笑。偶尔在红频讲荤段子的时候,捶红频一拳。这些年,叶荣的教课任务越来越重,常常一个人埋头备课,红频的话也减了许多。二年前,大刚去外地上大学,似乎也把家的生气带走了。日子变得如流水线一般,周而复始,琐碎而现实。
……
令红频没想到的是,美女领导上任之后的第一把火就烧到了他的头上。那天,领导约红频面谈。一阵套话之后,领导似有意无意地说,上帝在关闭一扇门的同时,一定为你打开了一扇窗。红频登时心里一动,上帝为他马红频开启的是哪扇窗呢?他立马想到前两天和红玉的谈话。
“升处”无望之后,红频打电话向红玉诉苦,红玉埋怨哥哥这些年不上进,不如回学校充充电。红频当时未置可否。领导的一扇窗论让他一下子觉出弟弟的高明。所以,他当即向领导提出求学申请。红频知道他们单位和A市“吴”大有合作项目,学制两年,第一年到学校上课,第二年在单位完成论文即可。
领导请君入瓮成功,似松了一口气,但仍一本正经地说,组织全力支持你,但一旦考不上,也不能钻牛角尖啊……红频说,我既然考,就一定有把握。备考半年后,红频真的就收到了吴大的硕士研究生录取通知书!这成为单位里一大美谈,同事们都夸红频有本事!红频心里窃喜,他成功地剑走偏锋---他选了一门偏冷的专业。
对四十多岁的男人来说,重新回到学校是一种诱惑,学校生活远比工作自由而丰富。而对红频这样被迫出走的男人来说,更是一种希望。红频很轻松地说服了妻子同意他去上学。
如今,喧闹的入学报到期已经过去,红频的第一堂课是计算机,一门选修课。单位里的计算机总是出故障,红频想学点儿实用的。红频拿着笔记本早早来到教室。这是一间阶梯教室,看起来可容纳二百人。红频选了一个靠走廊的座位。看看时间尚早,烟瘾也上来了,红频走出教室找了个偏僻的地方吞云吐雾。
来吴大之前,叶荣对红频只提了一个要求,戒烟。她希望红频趁这二年把烟戒了。红频嘴上答应试试看,心里知道不太可能。人对许多东西上瘾,而上瘾的一定是有特殊偏好的,一旦上瘾,戒断又谈何容易。这是人性普遍的弱点。
红频扔掉烟蒂返回教室的时候,已座无虚席。右手紧挨红频的座位坐了一位女生,正在布置一台手提电脑。红频奇怪地问了一句,带电脑干嘛?女生侧头看了一眼红频,随口说到:大叔,想啥呢,这年头谁还用本做笔记啊,说完又低头摆弄起电脑。红频眼睛向周围一扫,几乎人人面前一台电脑,像自己一样带塑料皮笔记本的,没有几个。这让红频有点儿out的感觉。而最让红频尴尬的,是女孩称自己“大叔”。
红频扭过头,仔细端详了一下那个让自己有些恼怒的邻座,那是一张清秀的脸,很精致,一头秀发似初春的柳条,洋溢着青春的气息,江南女子的风致。红频眼前马上浮现出一幅画面:一汪清水,一弯拱桥,一把花伞……那是常在红频脑海中浮现的一个画面,也是藏在红频心底最美的一处风景……
红频心里暗想,或许人们常说的“美得不可方物”的稀罕物,就是她这样的吧。
红频在遐思中迎来了吴大第一课。
二
如今红玉也忙得焦头烂额。威市法院民二庭庭长空缺, 盯上这个职位的人足有一打。
红玉小时候很粘父亲。那时候,父亲是村支书,在当地算得上个名人。附近三里五乡的遇到点难事,常求父亲帮忙。妈妈往往打发红玉跟着父亲走,让红频留下来帮着做家务。那时候,父亲总是站在争吵的两家人中间,义正辞严地数落东家错、西家短……让红玉引以为骄傲的是,无论多难缠的人,只要站到父亲面前就矮了一截,恭恭敬敬地听父亲唠叨。也是从那时候起,红玉崇拜父亲,崇拜父亲那种靠一身正气一两拨得千金的男人气概。后来,父亲老了,不当村干部了,村里有事仍然少不了他。父亲就像村民的一颗定心丸。唯一对父亲不满的是母亲。红玉常常听母亲念叨父亲如何如何不顾家,如何如何没让亲人沾到一分公家的便宜。红玉记得,有一次村里的会计悄悄给家里搬来一台喷药器,父亲硬是让拿走了,为此没少被母亲数落。但从村民们敬佩的眼神中,红玉看出来,正是父亲的正直、公道征服了乡亲。
红玉立志做个像父亲那样的人。参加工作前,父子俩聊过一次,父亲没讲什么大道理,只告诉红玉,行得正,才站得直。血气方刚的红玉象信赖父亲一样信赖父亲给出的忠告。但他很快发现,机械套用父亲的那套处事哲学根本行不通。
那时候,进入法院的毕业生都要从书记员做起。别小看这些“小书记员”,他们承担了所有需要跑腿、 联络的工作。当事人要想见审判员,先得过书记员这一关。有些工作细节,书记员比审判员还清楚。
有一次,一同进院的一个小书记员托红玉打听一起案件的进展。那时候,审判流程还没有公开,当事人只能依赖私人渠道了解进度。为表谢意,小书记员顺手塞给红玉一条香烟。那是红玉第一次受人之托。考虑再三,他把香烟退了,而把打听消息的事禀告了审判长。他并没有说出打听消息的人是谁,他只是在摸索处理这种事情的方法。兄长般的审判长意味深长地看了红玉两眼,未置可否。
之后,红玉和那个小书记员一下子疏远了许多,就连其他同伴,和红玉说话也阴阳怪气的。有一次从食堂出来,他清清楚楚听到有人在背后骂“傻逼,七仙女呀,装什么清高!”
红玉明白,七仙女再漂亮,也只有在落地的时候才能成就天仙配,况且他不是什么仙子仙女!有很长一段时间,红玉都有一种挫败感……但红玉就是红玉,他象一名虔诚的中医学徒拿捏望、闻、问、切一样,摸索其中的门道……慢慢地,在无数次的碰撞与反思之后,他似乎找到了一条马红玉式的“道”。有人说,中国的官员就象在针尖上旋转的舞者,在理想和现实之间寻找平衡,而那种平衡非一般人所能找得。红玉常常聊以自慰的,是他初心未改。
红玉到威市法院正式任院长后第二周,政治处就提交了民二庭庭长老严延迟工作半年之后告退的报告。
生活处处是辩证法。一边是老严赖着不走,硬是以种种借口拖了半年,另一边是觊觎者虎视眈眈,每天伸长脖子专门盯着老严的屁股,秣兵厉马,只等调令一出……瞧,老严告退的消息刚有眉目,红玉的办公室就热闹起来。大家像商量好了似的,你前脚走,我后脚来。有为自己说情的,有为他人讲理的,还有告状的。平日和领导走得近的来,平日不喜欢往领导身边靠的,这会儿也殷勤地来了。彼此都心照不宣。
此次老严腾出来的是热门的掌门。这些年,法院业务庭室逐渐增多,内部分工越来越细,法官选择庭室也有一定的讲究。有种说法,一等部门民一民二民三,二等部门立案行政执行,三等部门刑一刑二刑三。刑事部门是最不招待见的,道理很简单,谁也不愿意整天和杀人、抢劫犯打交道。立案、行政、执行的工作不好做,比较难缠,也非最理想的。而民事部门处理百姓家常里短和经济纠纷,最接地气。因而,民事庭长职位空缺的时候,往往是一把手最操心的时候,因为竞争太过激烈。
初来乍到,就面临选任干部,红玉着实心里没底。都说选人用人是对领导智慧的高度考验,红玉深以为然,他太清楚这里的厉害了。实际上,选出个把干部不费事,但选出一名好干部就不容易了,如何从一双双渴望而迫切的眼睛里挑出那双最智慧的、最善良的也最能征善战的、最能把老百姓挂在心头的,恐怕光靠眼睛扫描是不够的。有的人面上比谁都符合标准,但里子里却经不起考验,这样的,绝对不能要。
红频逐字翻看着威市法院人员情况报告,猛然记起前两天市里刚刚传达的一个文件,大意是以后将严格执行领导干部廉政责任第一主体责任追究制。也就是说,身为威市法院院长,法院干警出了事,红玉要承担责任。而早在威市法院院长任命会上,红玉已当场签了责任状,承诺下属若发生贪污受贿丑事,自愿受过。因而,从某种程度上说,红玉与这民二庭庭长将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红玉了解到,新市法院民二庭有十个人,副庭长齐军是个女同志,研究生学历,三十二岁,任副庭长已三年。据说,齐军很敬业,办案量年年第一,业务很全面,曾经办过刑事案件,人缘也很不错,当事人很认可,收到过当事人发的好多面锦旗。
红玉心里琢磨,法官能得到当事人认可非常不容易,说明此人公道。有办案量,有质量,为人又公道,这样的干部具备了好干部的基本条件。
三
心里学家说,允许随意选择座位时,学生们习惯于选择“老”位置,而座位的选择和人的心态、价值观都不无关系。第二节计算机课,红频自觉坐在了老位置。
上节课结束后,邻座女生主动问红频的名字。红频顺手在笔记本上写上“马红频”三个字,女生接着写出“吕晓照”。
吕晓照似乎对红频的名字很感兴趣,足足注目了一分钟,然后伸出大拇指,崇拜地说:
“大叔,签名这么有气势,别告诉我您是庞中华的学生啊!”
红频羞涩地笑笑说:
“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
“以后教我写字吧”。吕晓照边收拾桌上的文具,边看似很认真地说。
红频一时被吕晓照的热情弄懵了,鸡啄米似地点头,说:“好的好的”。
红频不知道吕晓照是假意奉承还是真心赞美,但无论怎样,红频心里都美滋滋的。有人说,女人的崇拜是男人的毒药。人总是渴望被肯定,尤其是异性的肯定。而人类的爱情之所以美妙,就在于男女双方相互给予的最高认可和赞美,恐怕世界上再没有比相爱程度更深的肯定了。红频回想起吕晓照看自己的眼神,顿感由内而外的熨帖。那是一种久违的被希望蛊惑的感觉。红频从吕晓照口里得知,她是个大学二年级学生。
叶荣也喜欢红频的字,但她看多了,就习以为常了。叶荣的课教得不错,连续三年被评为最受欢迎老师。毕业的学生经常到家里来看望叶老师,叶荣在学生们的簇拥下,笑得象迎春花。每次红频都陪着笑,但红频没有学生可来探望,在这一点上,红频很羡慕叶荣。
读大学时,红频一直坚持练字。同学们问他苦不苦,他说写字就像吃甜点,为此得个外号“马甜点”。成家之后,时间金子般珍贵起来,根本无暇顾及“甜点”。在单位里,红频不是干部,是干将,得干活。下班后,红频不仅是干将,还是家长,得洗衣备饭,煮茶育儿。最终,硬是生生地把“甜点”当做苦药戒掉了。这次重回校园,红频也有重拾旧习的打算。那天听了吕晓照的一番赞誉,他当晚就摊开报纸。红频一直习惯用看过的报纸练习书法,他觉得既经济又有味道。
……
七点五十分,预备铃响起,老师已经坐在了讲台上。可红频右手的座位还是空的。红频希望吕晓照仍毗邻而坐。他向教室里逡巡了一圈,没发现吕晓照。
红频这次把电脑带来了,还带了一幅塑封字帖,那是初学书法时老师专门为他制作的。这么多年了,红频一直像带护身符一样随身带着它,即便在不能练字的日子,他也常常在夜深人静时拿出来看上两眼,仿佛在欣赏自己的历史,尔后竟产生一种神奇的满足感。在失眠的时候,他还会照着它写几笔,纷乱的神经竟常常得以安抚,从而重入梦乡。但鬼使神差般,他想把它借给吕晓照。
一个又一个学生慌慌张张地进来,找个座位坐下,掏出课本和电脑,但都不是吕晓照。红频怕自己看错了,又从前到后一个不落地辨认了一遍,还是没有吕晓照。
一直到下课,吕晓照也没来。
一直到下课,红频的目光才从教室的门那里收回来,而同时在心里升腾起的是失望,像一个三岁的孩子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妈妈承诺给的“狗屎糖”,世界一下子没了色彩。
......
红玉也在等人,等一个他认为正确的人。
找红玉要民二庭长职位的人不少,但真正让红玉眼睛一亮的并不多。红玉统统一句话:公开竞争,能者上。这些人或多或少都给红玉带了礼物,红玉一律婉拒,实在推不出去的普通烟酒就随手放在办公室。对更贵重的,红玉一律骂出去,这是底线,红玉决不妥协。
红玉需要一个敬业的人。威市这两年经济发展快,案件数量上升得也快。一个法官一年要办上百件案件,不敬业,难保不出纰漏。而一个人敬业与否,竟有天壤之别。就说判决书吧,办事认真的法官,写几万字可以没有一个错别字,更别说大毛病,而放办事不认真的人身上,错别字、语病多得让你头疼。红玉有时也搞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能够一丝不苟,而有的人却怎么也不在状态。在这点上,齐军能如自己所愿吗?
红玉让人找来齐军办理的刑事案件卷宗。红玉认为,刑事案件更能反映一个人的责任心,因为民事案件有双方当事人逼着,不容法官丝毫马虎,而刑事案件不同,除了被害人,没人和法官较真,法官能否设身处地为被告人、被害人着想,全靠良心。红玉一页一页地翻看着案卷。有一起案子的审查报告引起了红玉的注意。那是一起故意杀人案,共同犯罪,其中一名被告人和被害人曾是情敌关系。公诉机关指控主犯为情杀死了被害人,从犯提供了帮助。主犯在侦查阶段承认过犯罪,但从审查起诉阶段起翻供,称自己根本没有作案时间,侦查阶段因受到刑讯逼供而做了违心供述。
红玉注意到,齐军为了验证主犯作案时间问题,不仅多次联系主犯女友,而且还跑去深圳专门做了调查。这个细节让红玉眼前一亮。从案件材料看,齐军完全可以不做这些工作,那可以大大节省时间,但她做了。做还是不做,做多还是做少,很多时候,靠的是法官的良知。红玉一直以为,良知是法官的第一品质,如果在良知与司法能力之间做选择,他必定选择良知。一个没有良知的法官,能力越强,带来的危害就越大。
红玉想见见齐军。他想通过自己的眼睛真实地感受一下。红玉自认为自己看人很准,一个人是不是对自己的路子,善良还是凶恶,诚实还是虚伪,实在不实在,一看眼睛就能判断个八九不离十。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句话一点儿不假。这么多年了,红玉还没看错过人。
或许齐军自己会找上门来,红玉想。
四
第三节计算机课的时间到了。红频又早早来到教室,在老位置上坐下来,等上课的铃声,但更像是等吕晓照。他希望吕晓照早点来,好把字帖给她,还有他的一份“甜点”。
昨天晚上,红频整整写了三个小时的《满江红》。他总是对自己的作品不满意,总觉得差点儿火候,只好一遍遍返工,写到最后,也没写出他的真实水平,但实在太晚了,只得作罢。他准备把他的这份来之不易的“甜点”送给吕晓照。
吕晓照还是没有来。
红频怅然若失。其实他并不关心吕晓照到底怎么了,他只是希望见到她,把这两个星期的信息和想法告诉她,把他准备的那点东西给她,他觉得他应当这么做,毕竟人家说了那么中听的话,而能看出他马红频好的又有几人呢。
上完课,红频一个人默默地往食堂走。在单位里,和红频说得上话的朋友不多,他常一个人去食堂。不像有些人,吃饭必须找个伴,似乎落了单就吃不下饭。红频鄙夷那些人,禁不起孤独。红频喜欢热闹,但也不惧独来独往,他更注重玩伴的质量,换句话说,他只喜欢和能够与自己合拍的人在一起。实际上,一个人选择朋友的标准,就是自己的“三观”。那些说得来的朋友,多半是英雄所见略同,就像俞伯牙与钟子期。在吴大,红频似乎还没有遇到那种千杯少的知己,但对吕晓照,他有种相通的感觉。
吴大有五大食堂。前几周红频都选择离宿舍最近的第二食堂。这次,红频想换换口味。人总是喜欢尝试新鲜的东西,对食堂也是如此。
红频随着放学的人流进入第五食堂---离教室最近的一个。他观察了一下,恰好靠窗的地方有几个空位置。他走过去,放下水杯和书包占位。就在红频转身奔向卖饭窗口的时候,突然感觉旁边的书包很眼熟。那是一个橘色的双肩背,背带上挂了一只卡通熊。在哪里见过呢?红频不由得有点儿兴奋。他一路小跑着去拉面窗口要了一碗拉面。排队等面的时候,红频还不时地向座位这边张望。
或许天顺人意!橘色双肩背竟然是吕晓照的!当红频端着好大一碗拉面回到座位上时,吕晓照正坐在那儿咀嚼鸡翅。红频兴奋地扬了扬手,抑制不住地激动。吕晓照也很惊奇,一口咽下嘴里尚未咀嚼充分的鸡肉组织,高兴地说:
“哇,好巧啊,大叔!”
本来,红频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吕晓照,想知道这两周究竟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但在看到吕晓照的一刹那,他改变了想法。简单地寒暄之后他便闷头若无其事地品味起拉面,他估摸着吕晓照会主动说出他想知道的事。果不其然,吕晓照一见红频坐稳屁股便立即说起计算机课的事,她告诉红频,她不再选修计算机课了。
计算机课是红频和吕晓照唯一的交集,没有了这个交集,以后也许就没有瓜葛了。那还有没有必要把准备好的东西给她呢?红频一时犹豫不决。有好几次他的左手都摸到了字帖和习作,但直到吕晓照吃饱饭站起来要走,他仍在犹豫。
吕晓照向前走了两步,突然又折回来,说,大叔,加个微信吧。后来,红频回忆,或许就是这个折返,彻底改变了他们的生活。
红频拿出手机,扫码,通过,完成好友互加。就在吕晓照即将又要抬脚的时候,红频突然拉住吕晓照的胳膊,有点结巴地说:
“等等,有个东西给你。”说着随手掏出已放了两周的字帖和“甜点”。吕晓照显然没料到红频有这么一手,喜出望外,深深冲红频鞠了一躬,说:
“太谢谢了,不过,我得走了,一会儿还有活动呢。”红频大度地挥了挥手说:
“你忙你的”。
吕晓照没有细看红频的作品就匆匆而去,红频有点儿失望。那幅字是红频精心准备了一晚上的成果,他想看看吕晓照的反应,确切地说,是想再次看到吕晓照那带有崇拜的眼神。
晚上十点钟,红频看了会儿闲书正准备洗漱时,手机响了,是吕晓照,她让红频出去一下。红频二话没问穿好衣服就出来了。
吕晓照着一袭白色连衣裙在宿舍楼口站着,夜幕中透着一股仙气,美轮美奂。红频快步走过去。吕晓照轻描淡写地说:
“我刚刚有时间,想请大叔喝杯咖啡,以示感谢!”
红频笑了,说:
“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大叔啥都喝,就是不喝咖啡。”吕晓照不解地问:
“为啥?”
红频呵呵笑了,说:
“大叔神经不好,喝了咖啡太兴奋。”
红频上学时落下了神经衰弱的毛病,凡带有刺激性的,他都不沾。
“那就吃冰淇淋!”吕晓照不由分说,扯了一把红频,抬脚就走。
离红频的宿舍楼不远有家店,名为“遇见你”,还没有打烊。里面的装饰颇有丽江酒吧的风格,用具都是木制的,精巧的花篮里盛开着鲜花。红频喜欢那样的氛围。
吕晓照和红频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吕晓照问都没问红频,就点了四个哈根达斯冰淇淋球,每人两个。彩色的冰淇淋球发出淡淡的甜甜的味道。在红频的记忆中,最近一次吃冰淇淋是在大刚出生前,和叶荣一起。每次和叶荣吃冰淇淋,他都说他不喜欢吃,让叶荣替他吃一半。伴随着大刚的出生,生活中渐渐没有了那种淡淡的味道。
红频把冰淇淋球推给吕晓照,随手招呼服务生要了两瓶啤酒。窗外月光如水,窗内依人有约,世界安好。
红频猛地喝了一口啤酒,冰镇的,顿感由内而外的清爽。和一个女孩儿单独喝酒聊天,红频还是第一次。女人是敏感的动物,叶荣尤其敏感。有一次红频在家接一位女同事电话,时间长了一点,被叶荣追问了半天。因此红频总是纳闷那些金屋藏娇的人是怎么瞒天过海的。
五
红玉没等来齐军,却等来了欧小华。
那是一个周五下午,红玉在看一份申诉材料。近四点钟时,敲门声响起,红玉随口应了一声。有人说,找领导办事,找领导的时间也很有学问:刚上班的一两个小时是危险期,那时领导有许多公务要做,正烦着呢;下班前一个小时是最佳时间,领导办了一天公,正愁没人聊天呢。应声进来的是一名中年男子,微胖,笑面。中年男子自我介绍,执行局副局长欧小华。
红玉指示欧小华坐在办公桌对面沙发里。欧也没谦让,一屁股坐了下去。红玉办公室的沙发是棉布的,有弹性,欧小华坐进去,隐没了半个身子,显得更矮小了。欧小华稳了稳情绪,眼睛望着院长,殷勤地说:
“马院长,是这么回事,我舅舅想请您吃顿饭。”
“你舅舅?”红玉心想,如果所有干警的舅舅都想和我吃饭,我吃得过来吗!
“我舅舅是李大勇”。
“哦,”红玉想起来,李大勇是威市公安局长,在一起吃过饭,李大勇似乎也说过他有个外甥在法院。红玉告诉欧小华,最近有点忙,吃饭的事,往后拖一拖。
“马院长,现在不是要求干部交流吗,我在执行局已经四、五年了,干脆让我交流到民二庭吧,嘿嘿。”欧小华干脆实话实说了。
“民主推荐,平等竞争,能者上!”红玉冠冕堂皇,他不能轻易就范。
红玉想干一番事业,就决不会轻易把民二庭这个位置送出去。庭领导是酒囊饭袋,这个庭的业务就完了。欧小华留给红玉的印象一般,上来就抬尚方宝剑,看来自己没啥法宝。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
红玉骨子里不喜欢那些在“关系”网上爬来爬去的人。红玉父亲、爷爷、太爷爷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上大学之前,红玉的关系网限于十里八村。上大学后,他和哥哥就成了他们家族甚至他们村最利害的关系。大学毕业时逢新市法院公开招聘,红玉凭借第一名的成绩被录取。
进入市法院,红玉淘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但作为农民的后代,红玉知道,他只能单打独斗。不过,幸运的是,在几个关键时节,红玉都没遇到强硬对手,相反却遇到了赏识他的伯乐。这一点比红频强多了。但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关系网的利害红玉十分清楚。至于欧小华是否有李大勇这个社会关系,还需要核实。即便属实,也不能轻易放手。红玉打定注意后,对欧小华不冷不热的说,“小欧呀,我还有个会,等有时间再聊。”
欧小华走后,红玉立即叫来执行局长张行。他需要了解内情。他让张行介绍执行局每一位干部的情况,主要是业务,自然也包括欧小华。
张行提到欧小华时,首先说到了欧小华的舅舅。红玉并不奇怪。中国是个熟人社会,尤其在小城市中。威市并不大,公检法三机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谁和谁沾亲带故大家都门清。所以,张行把欧小华和李大勇的关系透露出来,红玉觉得很正常,并示意张行讲讲欧小华的业务。张行望了望马院长,欲言又止的样子。红玉看出来了,鼓励张行:
“没关系,大胆说!”
张行顿了顿,说:
“李大勇和市委陈书记是同学,当年咱院盖办公楼缺资金,就是通过李大勇要下来的钱。后来….后来,院里竞岗, 执行庭副庭长就让欧小华上了。”
红玉明白了,欧小华是凭借关系上来的。但有关系并不等于没能力。
“说说业务吧,欧业务究竟怎么样?”红玉追问。
“论业务……”张行嗯嗯了两声,似有点勉强地说:
“还行吧。”
听话听音。从一个人说话的语气完全可以判断他的态度。如果理直气壮毫不迟疑,多半表达的是真情实意,而犹犹豫豫,则可能是辞不达意。张行欲言又止,说明他不认可欧。
红玉决心弄清楚真相。他注视着张行:
“有没有明显的错案?”
“错案倒没有,但有几起判决书不很严谨,被当事人抓住了把柄。后来也不了了之。”张行似乎非常不情愿讲这些话,他看看红玉,有点想逃走的意思。
不敢担当是和平时期许多干部的通病。大家一团和气,你好我好大家好,谁也别动谁的奶酪,没有谁考虑这样的做的后果。但最终败坏的是风气,侵害的是国家肌体,伤害的是老百姓的利益。红玉深知内情。他已经决定,他在威市法院烧的第一把火就是责任意识。在他看来,一个人,尤其是一个法律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应该放弃对国家对社会的责任,他还要着手抓,也是他选民二庭庭长必须考虑的,那就是公平公道。
这么多年来,红玉一直为自己从事的这门职业而自豪。这是一门特殊的职业。有人把它说成是介于人与神之间的职业。这种说法未免夸张,但道出了法官职业的神圣性。甚至可以说,法官是公平正义的化身。因此,一个好的法官必然是公道的。很难想象,一个不公道的法官能够作出公道的判决。当然,一个公道的法官在选人用人上也必然是公道的。
就在欧小华离开红玉办公室不久,红玉终于等来了齐军。
齐军,法学硕士。大学毕业时随丈夫(时为男朋友)来到威市。齐军推开红玉办公室的一刹那,红玉竟愣了一下,有种故人相见的感觉。齐军长得很像大学时红玉喜欢过的一个女孩,浓眉善目,腹有诗书的气质。
红玉做过了解,齐军办事认真,业务很强,靠年办案量多年第一打拼到现在位置。红玉满以为齐军找他是因为庭长选任的事情,但齐军交给红玉一份文件就转身要走,倒让红玉措手不及。
红玉示意齐军坐下,让齐军谈谈她对民二庭工作的想法。提及工作,齐军来了兴致,她向红玉汇报了工作中遇到的一些问题和自己的想法。红玉不时地记着笔记。但直到离开红玉办公室,齐军一句也没提民二庭庭长的事。
齐军给红玉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六
吕晓照用纤细如修竹的手指捧着冰淇淋,很享受的样子,像一个没长大的小姑娘。红频想起了计算机课程的事。吕晓照轻描淡写地说,她发现另外一门课更有意思,就放弃了计算机。在吴大,允许选修课试学一节课后重新选择。
“你失望了?”吕晓照冷不丁地问,长长的眼睫毛一闪一闪。
“不……当然,我当然希望在上课时看到你。”红频嗫嚅着。这是他的心里话。已经一瓶燕京啤酒下肚的红频,微醺,恣意。
吕晓照开心地笑了。
“不上计算机课,照样可以见到我,比如,以后每天教我练字!”
红频定了定神,琢磨着吕晓照的话。
“哦,照着字帖练,有时间我帮你看看”。红频有点儿敷衍的意思。
“不是有‘时间’,是‘天天’”。吕晓照加重了语气。
“我从小喜欢书法,以前是没有时间,现在老天让我碰到这么好的老师,我一定抓住机会。”吕晓照穷追不舍。
红频“嗯”了一声,含糊其辞地应了下来。他觉得他无法断然拒绝,他心底里似乎也不想断然拒绝。
第二天晚饭后,吕晓照真的邀请红频到她的宿舍练书法。宿舍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其他同学都到图书馆去了。
吕晓照把红频的字帖和“满江红”拿出来,让红频坐在旁边,自己则趴在桌子上一笔一画练起来,她首先写了“满江红”三个字。红频一眼就看出吕晓照是有一定的书法功底的。两个人就这样一个写,一个看,红频更象一个督学。
书法陪练坚持了整整五天。每天晚饭后,吕晓照都打电话叫红频过去,一个小时后,两人就到校园里散散步,吃夜宵,谈天说地。两人谈得很热烈,像两口刚刚找到出口的喷泉。起初,红频还时不时地点上支烟,但一旦被发现就立马遭封杀,后来吕晓照干脆要求红频戒了,她闻不惯烟味。红频竟真的减了量,那是叶荣多少年没实现的愿望。
吕晓照知道红频是有婚姻的人,两人第一次喝啤酒时就知道了。
第六天,恰恰是个周六,吕晓照的电话照常想起,红频撒了个谎,说他有事,不能陪她练了。吕晓照沉默了一会儿,把电话挂了。从那儿以后,有半个多月的时间,吕晓照似乎蒸发了一般没有任何讯息。
和吕晓照一起谈天说地的时候,红频常常笑得前仰后合,像一下子年轻了十岁。他似乎找到了一种感觉,一种久违的感觉。但笑过之后,他心里隐隐地担心,他不知道吕晓照怎么想的,但他知道火是玩不得的。他想降降温,所以撒谎中断了“陪练”。
……
晚饭后不陪吕晓照练习书法,红频便去图书馆打发日子。他常以最快的速度摊开课本,又以最快的速度合上,因为他的心不在那儿。他脑子里不停地回放和吕晓照喝啤酒练书法的每一个细节,回想吕晓照说话的语气,琢磨每句话背后的深刻含义。他凭有限的信息推断每时每刻吕晓照都在做什么。他实际上仍然陪在吕晓照身边,只不过换了种冥想的方式。
又是一个周末。红频正在水房里洗衣服,一位舍友喊他回去接电话。水房紧挨着红频的宿舍。
电话是吕晓照的。她告诉红频,她父亲因突发脑溢血住院,吉凶未卜,她想叫他陪她连夜赶回家。红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他觉得任何一个男人在那个时候都会那样做,他没得选择,他的行为显然具备合理性,即使面对叶荣,他也脸不红、心不跳。红频觉得,人在一生中好多时候是被裹挟着往前走,但无论做什么都要经得住良心的拷问,那是做人的底线。
红频带吕晓照顺利赶上了高铁。此时的吕晓照像一只刚刚找到家的流浪猫,把头依在红频肩头啜泣,一股女孩特有的味道冲击着红频的嗅觉。红频一边送纸巾收纸巾,一边轻声说着安慰的话。
第二天凌晨,吕晓照直接赶到父亲看病的医院。红频的身份被介绍为“同学”。晓照妈妈看起来很感激这位仗义的护花使者,不停地向红频说着道谢的话,眼睛却一直在打量这个看起来比女儿大了不少的男人,布满沟沟壑壑的脸上似有一层疑云。
红频被告知,吕父已无大碍,服药恢复即可。
红频在医院短暂停留之后连夜赶回了学校,没耽误第二天的课。就在那天晚上,红频却接到了母亲的电话。母亲告诉红频,她在北京呢,已经到了三天了。接着,母亲把电话交给叶荣。叶荣告诉红频,红频的母亲来京看胃病,因怕红频担心,便没有告诉他。现在已经检查过了,没什么大碍,才给他打电话。所有挂号、陪检都是叶荣一个人忙活的。
大刚上初中之前,红频的父母一直在北京和他们一起生活。老人本来极为担心城里的媳妇不待见这土里土气的乡下公婆,没想到,十几年下来,这婆媳竟从没有红过脸。马家的亲戚们都知道,马家娶到了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媳妇,红频父母对谁都这么说。大刚上初中之后,老人嫌京城熟人少,硬是不顾红频夫妇俩的挽留回了老家。
放下母亲的电话,红频郁闷了好半天。红频是个孝子,他为自己在母亲需要时出不上力而无奈,也为叶荣的贤而感动,同时还伴有丝丝惭愧。
吕晓照从老家返回学校后立即给红频发了条微信,一方面对红频表示感谢,一方面告诉红频她给他带了家乡特产,让他去取。那时,红频刚上完下午的课,正准备去食堂吃晚饭。
红频走进吕晓照宿舍的时候,吕晓照正躺在床上。她发烧了。
宿舍里很乱,吕晓照带回来的东西散了一地。红频先把东西归拢起来,又打来一壶开水,让吕晓照服了一粒白加黑。红频问吕晓照晚饭想吃什么,吕晓照说,面条。红频就去食堂打了一份汤面回来。吕晓照看着忙来忙去的红频,有点儿不好意思。
吕晓照一边吃一边告诉红频,她妈妈在他离开后,逼问吕晓照和他究竟什么关系,让她别再和这个已婚男人交往,小心上当。红频听完哈哈大笑。笑过之后,红频说:
“小照,你跟老人说,以后我就是你大哥,让老人千万放心!”
那天在吕晓照父亲的病房里,趁吕晓照不在,晓照妈妈紧紧拉着红频的手说:“红频啊,你比晓照大,就是晓照的亲哥哥,以后就麻烦帮着照看晓照啦。晓照任性,你得管她啊!”
七
端午节到了。红玉几年前与妻子协议离婚,女儿小米粒选择随他生活。让红玉欣慰的是,他和妻子的问题没有影响米粒的发展。她以状元身份同她大伯一样考入人人向往的京城,已读到大学三年级。端午节前一天,米粒打来电话。每逢过节,米粒都会打来问候电话。撒娇过后,米粒提到了毕业去向。红玉随口说,在首都找不到接收单位就回家。红玉像天下所有善良的父母一样,希望孩子有个好的前途,但并不一定高官厚禄,要得太多会很辛苦,他想让米粒留在他身边,过平平安安的生活。
“爸,我不去威市,我要留北京!”米粒似乎很坚决。
这些年,大学生的就业形势一直很严峻。别说女孩子,就是男孩子,找到合适的工作也不易。在北京,问题尤其突出。红玉在北京的朋友不多,能够帮忙找工作的就更少。红频那点儿能量,红玉再清楚不过,根本指望不上。
红玉很清楚,要想在中国这个人情社会混出点名堂,孤军奋战太辛苦。人就象一只只蜘蛛,在不停地织网。费孝通的《乡土中国》说:人情就象一颗投入河中的石子,一圈一圈荡漾开去。当然,你到底能进到哪一个圈子,要看你的条件和机运。有些圈子你想进也进不了,有些圈子, 想退也不容易。同学圈,朋友圈,老乡圈,工作圈,互相帮忙,利益共沾。圈内的人常常找各种借口聚会、聚餐,交流信息,增进感情。一旦有事,相互出谋划策,许多事情是靠圈内的人解决的。据说,前两年一位领导的腐败案发,就是由于惹恼了一位湖南人,这位老哥发动了厉害的老乡圈。其实,圈子就是人脉,就是熟人,在没有熟人的地方,自然就没有属于你的圈子。那些闯海外的第一代人,都会有非常孤独的感觉,就是因为熟人圈太小。红玉不愿意米粒留北京,就是担心她太孤单。
红玉决定拖。
几天后,米粒又打来电话,兴奋地说,“爸,我昨天去面试了,让我等消息。”
红玉有点摸不着头脑,不解地问到,“哪个单位,怎么联系的?”
“昨天欧叔叔打电话,说你让他打的电话,让我去一家公司面试,我感觉不错,他们非常热情。有戏!”米粒兴致很高。
放下电话,红玉有点被绑架的感觉,人质就是她的女儿。为了米粒,要他自己的命他也得给呀。红玉静了静,把欧小华叫了过来。
“小欧,米粒那边是怎么回事?”
“哦,马院长,您别客气,我舅舅正好有熟人……”
“你怎么知道米粒的事?”
“那天,你和米粒吵架,我听见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偷听。”
红玉想起来,米粒确实到办公室找过他。
红玉仿佛被戳到了软肋,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让米粒放弃工作,似乎不近人情。接受欧小华的安排,他又有点不情愿。红玉非常明白,这是一个局,一旦他跳进去,就永远也出不来了。许多贪官初始不一定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但有别有用心的人为他们布局。只要一只脚陷进去,整个人就进去了。他本以为在这场搏弈中,他掌握着主动权,只要自己不贪钱、不贪色,无论谁都压不倒他,他就能以静制动。但他低估了对手的韧劲。他在明面,对手在暗面,他是一个人,对手似乎不只一个人,他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对手似乎比他自己更了解他。他已慢慢步入对方的棋局,就等着束手就擒了。他知道对方期待的对价是什么。这场较量,如果他输了,到底输给了谁?
“受人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这是红玉做人的原则。但如何报答欧小华,红玉很纠结。欧小华显然不会接受物质补偿,但欧小华要的,他红玉能给吗?给了怎样,不给又怎样?红玉可以轻易地让欧小华上,别人有意见也没脾气。但红玉不愿意背叛自己。
……
八
红频承诺做哥哥之后,红频在学校的课程也接近尾声了。吕晓照又常常叫红频过去陪练书法,有时也一起打打球,看看电影。每次红频都像一个绅士,殷勤而周到。他想,一旦他离开吴大,他这个大哥的责任也就终止了。
课程结束后,红频一天也没耽搁就返回了京城。按照学校规定,剩下的时间,他可以边上班边写论文。
……
那天,红频正在单位查阅资料,电话响了,一个陌生号码。红频短暂犹豫之后还是按下了接听键。只是红频没有想到,从这天开始,他的生活彻底开始了逆转。事后红频也曾多次设想,如果不接这个电话,结果会是怎样的呢。
电话是吕晓照打来的。她让红频第二天去车站接她,她要来北京参加一家用人单位的面试。红频的心情瞬间复杂起来。
从吴大回京后,一切似乎又恢复了老样子。但红频常常想起吕晓照,想起她无拘无束的灿烂的笑容。有时候,他甚至羡慕她,羡慕她的坦率与天真。如果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吕晓照将成为他心底永远的秘密。
吕晓照的火车恰好在下班后到。红频和叶荣说有个聚会,晚点儿回家。他特意换了一套崭新的衣服。出发前,还到洗手间的镜子前照了照,才放心地去了车站。
金秋十月,吕晓照披一件驼色风衣款款走出车站,更有风韵了。
红频迎上去,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表达重逢的喜悦,握手?还是?
就在红频犹豫的时候,吕晓照已经走了过来,一点儿也不羞怯地抱住了红频。红频愣怔了一下,想向后抽身,但吕晓照箍得很紧,红频的手也自然而然地抱住了吕晓照。
足足有二十秒钟,红频奋力挣脱了吕晓照,讪讪地说,先上车吧。吕晓照潇洒地用手拢了一下纷乱的头发,把行李箱交给红频,向车站出口走去。
红频的车在一个角落停着,他来这里接人都这么做。上车后,吕晓照就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鸿运宾馆”,那是吕晓照事先联系的一家宾馆。
路出奇地顺利,很快就到达了宾馆。红频平时是最厌烦堵车的,但那天他反而不希望这么顺利。他心里有点儿打鼓,吕晓照见面时的表现吓到了他。
吕晓照迅速办好了入住手续,她要了一个单人间。
红频慢吞吞地拉着行李随吕晓照来到房间。吕晓照把门打开,闪身让红频进去。红频把行李放到行李柜上,想叮嘱几句就告辞,但还没容红频张嘴说话,吕晓照就已经迎了上来。她没给红频任何反抗的机会,如龙卷风一般把红频推到了床上……
红频没有想到风暴就这么来了。
事后红频反思,当时如果他执意拒绝,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可他无法抗拒那种到嘴的肉的诱惑,一股新鲜的诱惑……他就象只馋猫,一只想尝尝新的味道的猫……
事毕,吕晓照喃喃地自言自语:
“你走的这几个月,我的魂一直游荡,直到此时此刻……”
红频不敢久留,他很快收拾停当。一走出吕晓照的房间,红频就想起了叶荣,想起了小李家胡同22号,那是他的家。
“放心,我不妨碍你的家庭。”吕晓照发誓似的说。红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吕晓照。
……
九
春节前,照例是忙碌的日子。许多的感情都是靠这时候培养起来的。腊月二十三,红玉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市委陈书记的。陈书记说,红玉呀,过年了,我们私人聚聚。市委书记以个人名义约请吃饭,这还是第一次。陈书记在法院的问题上很尊重红玉的意见,工作上接触很多,但由他提议吃饭有点儿不正常。红玉不愿意往深里想。聚餐在很僻静的一个餐馆。红玉到的时候,欧小华、李大勇已经到了。红玉一看就全明白了。
陈书记快八点的时候才到。
“今天是私人聚会,不谈工作 ,谁谈罚谁酒。”陈书记诙谐地说。
酒过三巡,陈书记不紧不慢地把李大勇和殴小华拉起来,说,“红玉呀,小华是大勇的外甥,就是我的外甥,你得用啊。听说现在有空位子,让孩子们锻炼锻炼吧”,“哦,还有一件事,你们申请改造法庭经费的事,我批了!”至此,红玉彻底明白,他已无路可退。
.......
那晚,红玉喝醉了,是欧小华送他回的家。第二天,红玉感觉头要炸开的样子,便没去上班。
半个月后,威市人大常委会常务委员会第5次会议任命欧晓华为威市法院民二庭庭长。
十
生活平安地过了半个多月。红频每天早晨八点准时到幸福巷27号,那是挣生活费的地方,下午五点回到小李家胡同8号,那是生活起居的地方。晚饭后,红频又像在吴大一样练起了书法。
一个周五的早上,红频又收到吕晓照的微信:
“你让我忘掉你,但我做不到。思念就像虫子,咬我的心,啃我的肺,没有你,我会死掉的。想见你。”
那天刚出鸿运宾馆的门,红频就接到叶荣的电话。叶荣说:
“市里评选幸福家庭,学校硬要推荐咱们家,说是政治任务,现在需要录制一个视频,你得赶紧回家。”
叶荣还说,领导高度评价了他们家三代之间的融洽关系,尤其是红频和叶荣与老人的关系,非常难得。红频嘴里答应着“好,”心里却如翻江倒海一般。
红频猛然意识到,他的幸福家庭即将被他一手毁掉。如果事情败露,别说幸福家庭,不幸福家庭恐怕也难以为继。一个家建起来不容易,拆却在一念之间。他该怎么办?如果开个家庭会议,结果会怎样?大刚这关首先就不好过。大刚从小就是妈妈的粉丝,即便在青春期也没多大改变,大刚的许多同学都是叶荣的学生,他们绝对站在叶荣一边。父母这关更不好过,或者说,根本就不可能过,既然儿媳妇打着灯笼都难找,他们又怎么能允许儿子活生生地把她扔了呢,更何况叶荣没有任何过错。红频自己这关也不太好过,他比谁都清楚,他有何德何能从头再来再建一个家?
红频陷入了深深地自责和痛苦之中…… 伤害一个道德指数不那么高的人,人们往往没多大罪恶感,但伤害一个善良的人,则很难过良心这道关。对一个死心塌地跟着自己过平常日子的叶荣,红频又如何忍下心来让她受伤呢?
红频还想起了晓照妈妈的嘱托……
当天子夜时分,看叶荣已经睡熟,红频悄悄爬起来躲到卫生间给吕晓照打了一个电话。他感谢晓照的爱,但让晓照忘掉他,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因为他无法给晓照想要的爱,他没有资格……那是红频经过了激烈思想斗争之后做出的选择。对吕晓照,他心存愧疚,也有丝丝不忍,但人这一生,又什么时候能够随心所欲呢?吕晓照不是他马红频的,就只能放弃。
……
红频看了看吕晓照的微信,想了想,回复到:“晓照,我们都是成人了,我们应该理智。我承认我喜欢你,我也享受我们在一起的时刻。但我是悔的,悔不当初。我对不起叶荣,对不起儿子,我无法向我的父母交代,我也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妈妈。感情不能只凭感性,我们必须理智。我们不能一错再错。你还年轻,路还很长,去寻找真正的幸福吧。而且,你也说过不妨碍我的家庭的。”
“人是会变的,此一时彼一时”,吕晓照执拗地说: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会变成这样”。
“可我有家庭,我没有那么大勇气……”红频近乎哀求了。
“有件事我没告诉你,我保留了我们相爱的证据。这些证据至少有三个去处:一、单位;二、你的家;三、网络!”吕晓照疯狂地说。
这几句话,像一颗炸弹,炸飞了红频心底里的柔情。天使和妖魔真的仅仅一步之遥吗?
红频也歇斯底里起来,“疯子!”
红频宁愿相信这不过是吕晓照的逼宫计谋,她吕晓照怎么能做出那样伤害圣洁的感情的事来?再或者,他们的感情本来就不那么圣洁?红频心疲力竭。
接下来几天,吕晓照每天都会发条微信给红频,让红频见他,还口口声声要将他们的事公之于众。吕晓照近乎变态的执着,让红频无所适从,他开始相信吕晓照真的留下了什么证据,更担心吕晓照把那些东西放到网上或者寄给谁。
红频寄希望于吕晓照冷静下来,但吕晓照的热情似乎与日剧增。有一次,吕晓照打电话给红频,她不讲话却放了一段音频,说那就是她的杀手锏。还有一次,吕晓照说她已经到了北京,就在红频单位门口,让红频出去接她……
红频本来就衰弱的神经更加衰弱,一连几天,都靠服用安眠药助睡,还常常半夜从梦中惊醒。叶荣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他若无其事地说没事。
神一般的皮姐见红频出出进进、神不守舍的样子,似乎看出了什么,她拍着红频的肩膀说,“有麻烦了?没有金刚钻,千万别揽瓷器活!”……
红频和单位纪检组的人很熟,平日里见面常开玩笑。这两天,红频忽然觉得他们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异样,好像他们掌握了什么线索。红频很清楚,人做的每件事,不论好事坏事,都会留下蛛丝马迹,他也相信,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当他一个人面对叶荣时,他总是想到同床异梦这个词,他一遍遍想象叶荣知道事情真相时哀怨而气极的眼神。
红频觉得自己快撑不下去了,他又给吕晓照发了一条微信,求她放过他。
吕晓照仍固执己见,振振有词地说她那么做,完全是因为爱。
“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可我现在人不人,鬼不鬼,让我痛苦,就是你的爱吗?”红频近乎恼怒了,质问道。
“那我怎么办?我求求你了红频,我离不开你!”吕晓照放声大哭。
那天晚上,红频躺在叶荣身边,像一只惊弓之鸟,怎么也安定不下来,恍惚中,红频走到办公室,里面坐满了人,领导铁青着脸说,……马红频同志违反生活纪律,和吕某某发生不正当性关系,造成恶劣影响,经研究,决定……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唰地转向了红频,红频羞愧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这时候,门口进来两个人,是纪检组的,似乎要来抓红凭……
红频一惊,醒了,原来是个梦。他看看表,十二点整,便蹑手蹑脚走出了卧室。(晓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