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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纪念册里的乐山

来源:文艺报 | 林雪儿  2017年07月12日07:07

凌叔华作品

经常会兀自想象一个场景:刚入初夏,北京的阳光就有些炽热了,暮年的陈小滢坐在阳台上,看身边失了水分的花瓣打起卷儿,难展摇曳生姿的妩媚。陈小滢心生怜惜,生命如花,灿烂开过,终得接受败了的残酷。八十七年的风刀霜剑,还能挺多久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离母亲越来越近了。她抚摸着三本泛黄的纪念册,风吹过来,纪念册散发岁月弥久的味道,任翻一页,就是睁着眼也能回到属于母亲凌叔华的乐山岁月。

远山如黛,宽阔的江面渔船帆影,近处青瓦高树,柴门洞开,这幅画在纪念册上的素描是陈小滢的母亲民国才女凌叔华所作。生动的画面展现的就是乐山,我站的地方。天近黄昏,我穿过古老的平江门,走上老城墙,无人,又仿佛有人。许多人走过吧,包括凌叔华,包括纪念册上那些如星辰一样灿烂的人。有些怯意,身上就冷了,透过城墙那种内宽外窄的洞口,看到沿江散步的人们,人间味在,自己笑自己了,人们身着鲜艳,神情自若,今日乐山一派祥和之景,远不是凌叔华们看到的乐山了。

可我沿江边走的时候,隔着时空的他们是不是也正走在江边上呢。

凌叔华肯定走过。这个出生在北平朱门大宅院,在家里接待过大诗人泰戈尔,和徐志摩是密友,和胡适是朋友的才女凌叔华,一定也享受过江风月影,或者对着江水吐露秘密的心事,念过战死西班牙的情人朱利安的名字,或者想着怎么给远在英国的伍尔夫写信。她用笔画过乐山,也写过乐山:“小楼,与对岸山上的凌云寺遥遥相对。那时日寇由粤北上,敌机时不时飞来,我每日坐在小楼上对着入画的山川,悠然看书作画,有时还写诗自娱……”真真是“浩劫余生草木亲,看山终日不忧贫”。真实的生活是这样吗?家国散乱,文人又怎么可能独身事外,一批一批躲战乱的名人雅士在乐山这个后方来来去去,谁知道哪一天就没了。也许正是这么一种人生寂寞的惶惶之感,让很少为女儿操心的凌叔华,给陈小滢买了一本纪念册。朱光潜可能最懂凌叔华的心,他在封页题写了“皆大欢喜”几个字。这个欢喜不仅是陈小滢的,更主要的是凌叔华的,是众多画家、作家、科学家、将军的,现在看来这个欢喜还是乐山的,以纪念册的形式为乐山留下一笔丰厚的留念。

丰子恺为纪念册画了一幅像小滢的女孩浇花的画,题为《努力惜春华》,朱光潜随画题了:“小滢:今晚你看见萧先生开药方,丰先生画画,丰先生似乎比萧先生更健旺快乐。假如你一定要学医,也不要丢开你所擅长的文艺。文艺可以医人医自己的。”可以想象当年几个人一起谈话的情景,画画评脉,红袖在侧,也是欢喜的吧。年纪尚小的陈小滢并不能体悟其中有多少欢乐,恐怕更惦记的是和小伙伴们去巷子疯跑。今天看到朱光潜先生的这一段话,我也是欢喜的,我学医但是没有丢掉文艺,文艺让生命充满欢喜而自豪。

凌叔华、苏雪林和袁昌英,有“珞珈三杰”之称,她们一起从武汉来到乐山,酷爱山的凌叔华虽然在晚辈苏雪林的儿子吴令华心中是云中仙子,高贵优雅,但是与朋友一起,凌叔华必是她本真而丰富的一面,她们一起畅游乐山山水,一起作画吟诗,乐山的街头巷尾也能看到她们并肩而行、谈笑风生的身影。日日相见的朋友,围炉夜话把盏换杯之时,也在纪念册上念了字,“前人看见杜工部儿子的诗,叫人送斧头要他斫断手臂,免得天下诗名又归杜家独得。我看见小滢的作品,并不想送斧,只希望她能打破名父母之下难乎为子的成例。”这是苏雪林所题,切切实实地把凌叔华褒扬了一番。只是她的希望落了空,陈小滢好像只能活在母亲凌叔华的光环之下,而陈小滢也知道这个纪念册在百年之后被人提起,大家记着的还是母亲凌叔华在乐山风华正茂的岁月。而外文系的袁昌英用英语摘了一段雪莱的《致云雀》送给教女陈小滢,“他昂首而歌,使人世由冷漠而感动”。

所有的题词都是作者自身的念想,是那样一个时代人们的希望。正如冯玉祥将军在纪念册上写的是“君子有三要,要科学,要民主,要和平”,这分明就是冯将军的理想。哲学家冯友兰更是写了“同舟同济”相送,这是送给母亲凌叔华的还是送给小滢的呢。有个叫赵清阁的作家,写的是:“为文艺,愿你步令堂后尘;为民族复兴,愿你步巾帼英雄的后尘。”大概这一个是专为陈小滢所作,而陈小滢可能更喜欢步巾帼英雄的后尘,乃至于给父亲的信中写道:“时至今日,只要有血有肉的人都不能忍受下去,都要与敌人去拼。国家给予我生命,国家培育了我,我要把生命还给国家,将血肉之躯供置在祭坛上,以生命的代价,争取国家的生存。”至今读来,仍感热血沸腾。

乐山可否记得那些日子?穿戴整齐的学生举着“前方浴血奋战,后方努力生产”的标语穿过大街;全城青年踊跃参军抗战,声喊震天;日本投降的夜晚,涌向大街欢呼的人潮和满天的烟火。乐山不会忘记,作为后方,乐山承载的艰难与坚强。凌叔华在一篇名为《后方小景》的文章里写到:“夜里没有刮大风,可是泥巴和竹条编制的墙,似乎四面灌风进来,房里如浸在水里,严寒彻骨。梦回里,远近都是咳嗽声,声节长短紧慢,似夏夜塘里的蛙叫,却多了一份挣扎苦恼情绪……沿河边的厕所,也由着早晨的清风送来味气,粪船一只只开始拢了岸,码头石阶上渐渐的将一桶一桶装满了粪像古玩店员陈列古玩那样仔细地放着……靠城门的大街上,一批一批的小贩,像江水一样流着流入城里去……”这个乐山后方的小景,还原当时生活的真实。战争在进行,祸及所有人的生活。对锦衣玉食的凌叔华而言,底层百姓的生存挣扎离她如此近,她深悟其味。衣食住行的艰难不说,还有许多人事上的纷争,但是她说面对整个民族的巨大灾难,人们感觉到个人的悲痛简直不值一提。生活还要继续,与文人雅士的来往,算是对生活的一大安慰吧。她一样请来往的雅士在纪念册留下笔墨,到抗战胜利离开乐山时,陈小滢有了三本厚厚的纪念册。陈小滢带着装满乐山记忆的纪念册从乐山到重庆、上海、北京,辗转美国到英国,一路视为珍宝。

后来作为编辑的高艳华女士不经意之间发现纪念册,意识到纪念册的珍贵,先以《散落的珍珠》为名出版了纪念册,出版后反响之大出乎她意料,觉得第一版留下太多遗憾,重新整理和采访许多当事人及其后辈之后,再次在商务印书馆出版,书的名字就叫《乐山纪念册》。

《乐山纪念册》纪念的是抗战时期的乐山。凌叔华《后方小景》里描述的乐山,也作为乐山这个城市的历史记忆保存。今天的乐山高楼林立,草坪如茵,鲜花盛放,清洁干净,作为宜居宜游宜业的乐山携带曾经有过的记忆,在静好的岁月中日新月异。往前去的乐山,不会忘记来过的人。因为想写一部关于抗战时期的乐山的小说,青年才俊郑国耀送来了这本书,现在书就放在我的面前,我坐在一盆开得尚好的牵牛花旁边,写下这篇文字,也能为乐山抹一笔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