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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
来源:江南杂志社微信公众号 | 东君  2017年07月11日08:14

导 读

东君《空山》是一部在想象力驱使之下寻求一种诙诡效果的实验之作。它坚守文学品质的同时,也荤素不忌地汲取了类型文学的元素。小说重写金庸笔下的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却没有刀光剑影、腥风血雨。诗意飞扬的文字,向我们呈现的是一个电闪雷鸣的内心世界。这是对金庸武侠小说的戏仿,还是对另一种意义上的新武侠的重铸?让我们进入《空山》,随之游弋,或许能获得一种异质的阅读体验。

那说话人五十来岁年纪,一件青布长袍早洗得褪成蓝灰色。只听他两片梨花木板碰了几下,左手中竹棒在一面小羯鼓上敲起得得连声。唱道:“小桃无主自开花,烟草茫茫带晚鸦。几处败垣围故井,向来一一是人家。”

——金庸《射雕英雄传》

彼时,洪七正手握鸡翅,看着一只鸟飞过,远远远远地飞过。洪七与我相对坐着,一座大山的阴影覆盖着我们——时间在这里仿佛有着高深长阔的形状。山是华山。那枯树的形状仿佛是风随意塑造出来的,充满了不可驯服的野气。风也是带野气的——在山谷间,如同野狗一般跑来跑去——眼睛固然看不见,但能感觉得到。

打坐之后,口就淡了,肚子里老是念阿弥陀佛,幸好这褡裢里还剩一只鸡翅。洪七说完这话,大概是发觉自己的言行在我这样的出家人面前多有冒犯之处,便吐了吐舌头,把鸡翅放回腰间挂着的褡裢里,扳直了身板,学着禅和子模样,继续盘坐。我们坐的是一块船头状的悬崖,三边没遮栏,风从山口灌进来,吹动着洪七的胡子。脚底下有雾气冉冉上升,整座山像是要飘浮起来。

移时,我睁开了眼睛,洪七也睁开了眼睛。我说,我看你的目光,就知道你的静坐功夫又进了一层。

智兴,我坐在你身边,感觉就像坐在水池边,能教我安静下来。

智兴是我的俗家名字,洪七总是习惯于像从前那样称呼我。我不语,望着空中的一朵浮云出神。从华山之巅掠过的浮云,有数十席宽。

智兴,整整一天你不是低头念阿弥陀佛,就是抬头看云。念阿弥陀佛是你本分,这云又有甚好看的?

我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也念我;我看云,云也看我。

世事变幻真好似这浮云,几年前,我见到你,还是穿一身龙袍的,现如今却换成了僧袍。

世上最重的是龙袍,最轻的是僧袍,何不让自己换得一身轻?

你只是换了一身衣裳,可大理国却不知道换成个什么模样呢。

啊啊我当初出家,竟没想那么多……罪过罪过……这事说起来,真是一段让人难以启齿的罪业啊……

母亲生我之前,梦见窗外有人持剑而立,那人对着一颗脑袋挥剑时,她突然惊叫一声,我就从她身上滚落了。她不知道这把剑预示着什么,心里一直惴惴不安。父亲虽为一国之君,却像一只柔弱的绵羊。朝中很多事,都是高氏族人说了算。父亲知道,以一己之力对抗庞大的高氏族人,还不如默默忍受。他除了唪念经文、把玩南红,在朝多年实在没有什么像样的作为。不过,自我诞生之后,他就决意将我从一只小绵羊驯养成一只可以威服四方的猛虎。因此,在我刚刚学会识字之时,他就迫不及待地为我四处寻访剑客,教我剑术。待我长大成人,羽翼渐丰,父亲也就萌生退意,而高氏族人趁这时机主动示好,要将高家名媛许配给我,结为世代姻亲。父亲一直忌惮高氏族人的势力,权衡其间利弊,也就答应了这门婚事。他给我铺设了一条坦途之后,索性禅位做了和尚。就这样,我作为大理国第十八位皇帝,正式登基。我一改父亲当年的作风,开始整治朝纲,修建城墙和寺庙,平衡各方势力。我时而像暴君那样凶残,时而又像佛陀那样慈悲。这种喜怒无常的性格让我的敌人和朋友都望而生畏,不敢造次。在短短几年内,我就把自己的位置给坐稳了。可以说,作为一名国君,人家该有的,我都拥有;人家没有的,我也拥有。我有一柄可以照亮黑夜的宝剑,有一个专门为我磨剑的侍从;我还有一群我谈不上喜欢或不喜欢的女人和一支效忠于我的军队。我看起来好像什么都不缺乏,但我就是感觉自己缺点什么。有一天清晨,我提剑出门时,突然明白自己缺的就是一个强劲的对手。彼时血气方刚,好斗,但凡遇见什么高手,总想跟他比划一下,非要见出高低不可。俗话说,刀剑不长眼。死在我手下的,也不乏其人。

一件奇怪的事就是在我砍掉一个刺客的脑袋后发生的。那时我正要收剑入鞘,背后突然冒出一个沙哑的声音。回望,除了一溜树影,没见人,心中不免疑惑。声音忽前忽后,飘没无着。我越过几堵高墙,追到外面的护城河边。月亮正从东山升起,一只鸟扑棱一下飞出树丛。四野沉寂,月光在地上一漾一漾的。嘎的一声,沙哑的声音又烟一般从我背后飘过来。我问,你是谁?为什么老不出现?那声音答道,我就是死在你剑下的那个衡山道士。我猛一回头,才发现地上多了一条影子。影子说,那回我跟你比剑,我原本可以战胜你,但我念你是一国之君,故意让了一手。不承想,你被血气所迷,愈斗愈勇,所出剑法是我平生见所未见的,再加上你是顺风使剑,速度更快,我一着不慎,被你刺中。我流了很多血,你原本可以救我一命,但你却骑马离去了。那时,我就死在这里,你还记得?我自然记得,我说,你现在变成厉鬼,想要向我索命?影子突然立起说,我虽然只是个影子,无法杀死你,但我不会让你这辈子安生。我朝影子连劈数剑,影子也不躲避。只见几片落叶,在剑底回旋着。影子在月光下缓缓升起来,跟怪鸟似的,发出嘎嘎的笑声。我杀不死你,你也休想再杀死我,彼此好自为之吧。影子语罢,如同烟雾般淡去,没入夜空。

我曾请来一名法师做法祈禳,念了七天七夜的打秽鬼经。影子似在非在,我也就见怪不怪了。影子自然无法拿刀剑砍我,只是在我杀机陡生之际,冷不丁地冒出来惊吓我。反过来说,我也不能拿刀剑杀死影子。我们就是这样一种关系。

我年轻时除了好斗,还落下一个毛病,那就是好色。我的宫殿很大,而我的女人散布在不同的角落,我得骑马去找她们。我的箭射在哪座房屋的木牌上,我就会在哪里过夜。有时我也会乔装打扮成商人的模样溜到宫外去打点野食,我喜欢偷偷跑到勾栏听歌、青楼买醉,看着那些晃动的柔软的身影,听着软绵绵的曲子,我就忘掉一身烦恼,直至在云团一样的酒香中渐渐沉醉。翌日醒来,常常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我说过,我是一个不安分的人,四处游荡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有一回,我驯服了一匹烈马之后便更换行装,独自一人外出狩猎。天色将晚,我骑着马,在一只鹰下面飞奔,呼啸而过的风声让我暂且忘掉自己背负的烦恼。鹰长唳一声,猛地俯冲下来,扑向一只野兔时,我的一枚箭也脱手飞出,射穿了它的胸膛。鹰落地,羽毛散开。兔骇,突然定住,回头睃我一眼,又开始没头没脑地朝前奔逃。在一片旷野里,我继续骑马追击着野兔。我虽带弓箭,却引而不发,因为我要像猫玩老鼠那样慢慢玩弄这只野兔。迎面一片树林,一下子遮暗了光线。一群白鸟被马惊吓,蓬蓬然散开,如同飞花。野兔跑进了一座李园,我的马也随之一跃而入。环顾四周,李花虽已凋谢,但满园荡漾着木叶的清香。我正要继续向前寻找那只兔子时,忽然有人从斜刺里冲过来,挡住了我的去路。那人骨骼粗壮,像一匹头大额宽的蒙古马,短衣打扮,看样子是个仆人。我没把他放在眼里,只管跃马向前。那人便拉住马头的缰绳,恼怒地告诉我,这是军巡使老丈人的府上,不得擅入。我听了,便想举起鞭子,劈脸抽过去,然后告诉他,这里所有的领地都是我们段氏的。但我很快就冷静下来。一阵风吹过来,我的目光微微一颤,越过他的肩膀,看见树林间走出一名女子,手里抱着的,正是那只惊惶失措的野兔。她穿着黄罗销金裙,两襟敞开,丝带飘拂。又一阵风从我手指间吹了过去,掠起她额前的一绺黑发。她撅着嘴,挑着眉头,有点带挑衅的意思。这世上的妙人儿都是甜蜜的毒药,见到她第一面,我就想毁在她手里了。

在黄衫女子的眼中,我大概就是那种架鹰走马的公子哥。她没搭理我,抱着那只蜷成一团的兔子转身穿过李树林,向一座花木掩映的瓦屋走去。我下得马来,也跟着走进李花丛中。可我走着走着又转了出来。连闯三遍,不得其门而入之后,我就明白,自己进入的不是一片李树林,而是精心布置的迷魂阵。那一刻,我不知道是树在移动,还是自己被人施了奇门法咒,脑子里有魇魔作祟。本想拔剑砍掉那些树木,但念及此举一则唐突美人,一则煞风景,也就知趣地退了出来。转眼间,黄衫女子又从树林间露出脸来,向我喊话:陌生的客人,你没有主人的邀请,怎能进得了我的家门?我知道她不是个简单的女人,就向她请教芳名,她却称自己只是一个小女子,姓甚名谁不值一提。既然这样,我说,我赐你一箭,请你收下,也许有一天我会再次来到这里。这样说着,我就拉满弓,把一枚箭射中了她身边的一棵李树。黄衫女子连看都没看一眼,说,我夫君若在,准会还你一箭。我问道,请问夫君高姓大名?黄衫女子笑而不答。

这时,屋内传来一声老人的叫唤:瑛姑,你在外头跟谁搭话?黄衫女子回头应了一声。

你叫瑛姑?我对瑛姑说,能否把你怀里的兔子交还给我。

瑛姑说,兔子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它从哪里来,就让它回哪里去吧。我说,我要定这只兔子了。瑛姑说,我们不妨打个赌,官人若是输了,就放过这只兔子。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会输?瑛姑说,官人守信便好,我且斗胆向官人请教一个简单的问题: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我自然知道这是一道算术题,但我也知道眼前这女子没有我之前所想象的那样简单,我若是往深里想,就怕自己像走进林子那样绕进去。再说,我看中的已经不是她手中的兔子了。多情如我,见美姝在前,即便有一阵微风吹过,似乎也能牵动一缕欲念。但我仍然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色,把那个问题撇到一边,牵着马往外走去。没走几步,林子那头突然又传来瑛姑的声音:既然官人赠我一箭,我也回官人一箭吧。

我在树下驻足片刻,一枚箭嗖地一下,穿林而至,射中我脚前一步之地。我从地上拔出箭来,细视箭杆,上面镌刻着一个我所熟知的神箭手的名字。我隔着林子扔去一句:我已经明白你的夫君是何许人了。随即就传来一声回应:明白就好,免得下回再来我家门前炫耀自己的箭术。

我把箭收入囊中,骑马离开了。

得遇瑛姑,我才算明白,宫里面的女人都不过是庸脂俗粉。瑛姑是一位幻戏乐人的女儿,她熟读周易,精通九章算法,会布阵,也懂音律,是我生平所见过的一等聪明的女子,她有个外号,叫神算子。那一阵子,凡与瑛姑有关的消息,我都要向人打听。

那年初冬,草木黄落,我带领部属去京畿山野间狩猎。扈从三百余人,连扛药箱的太医和抬恭桶拎夜壶的太监们都没遗漏。当然,我还特意叫上了羊苴咩城的一位军巡使。那人善射,据说是一位“能教鬼怕神愁的神箭手”。我们就在猎场的空地里搭起帐篷,挂起虎皮狼蜕。我喜欢那样一种冬狩的排场:白云覆地,马嘶鹰飞,旌旗飘展,弧矢鸣荡。想想都令人过瘾。

我屏退左右,让军巡使侍坐一侧,把温好的酒递了过去,他跪下来,诚惶诚恐地接过杯子。在我看来,酒便是酒,在他看来,这是御赐之物,自然非同一般。我饮下一盅,说,喝了酒,肺腑开张,正好可以杀几头虎狼助兴。军巡使说,这一带很少有虎狼出没,卑臣多年前同好友在这里巡逻时,曾见过不少糜鹿。说话间,我看见一只糜鹿正在山麓的溪流边饮水。我对军巡使说,我跟你打一个赌如何?你我之间,看谁抢先射中那只鹿。军巡使问,难得皇上有此雅兴,却不知赌的是什么。我说,若你赢了,我宫中的嫔妃任你挑选一个;反过来说,若我赢了,你家中的美妾也任我挑选一个。军巡使说,皇上既出此言,一定是胜算在握了。

我与军巡使折箭为誓,他那张脸满是络腮胡,看上去似乎没有一点表情。我们取了弓箭,各自上马,分头追杀那只糜鹿。

最后当然是我赢了。

我迫不及待地跑到那座李园,跟瑛姑见了一面。瑛姑得知事情的始末后,依旧隔着一片树林跟我说话。她说,让我做你妃子,只有一个条件。我问,你无论提出什么条件我都会尽可能满足你的。瑛姑说,砍掉军巡使的一条手臂。我问,他是我的爱将,又是你的夫君,你为何要砍他手臂?瑛姑说,因为他把我当作跟人交换的物品,便是对我不敬。既然他不敬在先,也就休怪我不讲情义。

三天后,我派人给瑛姑送去了一份彩礼,顺便带来了军巡使的一条手臂。

羊苴咩城的人都说,瑛姑是一个悖德的妇人。而我娶了悖德的妇人,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他们是这样说的。

迎亲队伍进入羊苴咩城之后,我便穿上一身吉服,带上仪仗队来到皇宫大门外迎候。一名文官跪在我跟前说,皇上是九五至尊,不可屈尊。我立刻把他轰开了。瑛姑下了凤舆,我让她从正门进来。又有一位文官跪在我跟前说,先皇已定规矩,迎娶皇后的时候才可以走正门,皇上万万不可让妃子……我二话没说,就把他踢到侧门那边去了。那晚,我牵着瑛姑的手,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走进大殿。

我为什么会喜欢瑛姑?因为她脸上有一颗痣。皇后身上几乎找不到一颗痣,但我偏偏不喜欢一个没有瑕疵的女人。

那一晚,我喝了很多酒。我和瑛姑躺在床上的时候,有一阵巨大的声音突然从我头顶滚过,然后就听到远山传来空洞的回响。是打雷的声音?我问瑛姑。不是,瑛姑说,这声音好像是从地底传来的。瑛姑说,床好像在动。不,是地在动。我抱住瑛姑说,是我的身体在动。那时候,酒劲已经上来,我感觉自己脑袋里有什么东西也在动。

(智兴,你说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暴君和佛陀?暴君手里拿着一把刀,佛陀手里拿着一朵莲花。是这样吗智兴?)

翌日,外面传来急报:威楚府地震,地忽然裂开,吞没了不少人。坏消息传到我宫中的同时,我的坏名声也传到了宫外。于是,民怨沸腾,骂声一片。朝庭上下,但凡遇见灾异,都要找个煞有介事的说法。事情闹大了,话也就多了。朝中大臣历数了我十条罪状。即便连地震这样的事,据说也是因为我忤逆天意惹得天怒人怨,以至上天以灾异示儆。高氏族人借势向我倒戈,发动了一场规模不可谓不大的政变。那些骑马的人、拿刀的人、放狠话的人,全都杀过来了。失掉一只手臂的军巡使与叛军里应外合,浩浩荡荡地从正门进来,说是要“入宫谢恩”。也就是在一夜之间,高氏族人借着“勤王”的名义掌控了朝政。我跟父亲一样,再次沦为傀儡。

想来这也是宿命:一旦大理段氏摆脱高氏族人的掌控,边地必出骚乱;一旦高氏族人入主朝廷,边患即刻消除。我现在终于明白,父亲当年是如何过着委曲求全的生活。那一年,金兵犯境,军国大事大都由高氏族人说了算,我坐在龙椅上不过是摆个样子——既然如此,我也就懒得上朝听政了,索性把日朝改为朔望朝,后来连初一、十五都不上朝了。那些当初称我是“暴君”的人又开始嚷嚷着骂我是“昏君”。过了些日子,高氏族人大概是拿金人没法子了,便把烂摊子甩给我,指使大臣们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我长久以来疏于临民莅政,以至几座边城屡屡失陷。我掐指算了一下,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跟大臣们见面了。于是,我又披上袍子,懒洋洋地登上那张被人们称为“龙椅”的椅子。我不算勤政,但有时也会把堆叠如山的奏章带回寝宫。瑛姑见我在灯下支着下巴长叹,便问我为什么忧虑。我把那些奏章带来的烦愁说给她听。瑛姑翻阅了一遍,给我出了一些点子。她的才智远远在我之上,花了一个通宵的时间,就帮我把各种奏折批阅完毕。第二天,我把朱批交给朝中大臣时,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瑛姑发现我的剑术不进反退之后,就暗暗替我担忧。她开始管制我的后宫,收起我的酒杯。在瑛姑看来,凭我的悟性,若是用志不分,勤加修炼,不出几年,就能与那位终南山剑客一争高低了。在她的督促下,我刚日打坐,柔日练剑,自觉有了精进。每回我练不下去,想找点乐子时,瑛姑就会像一位严厉的师傅那样提醒我。至于朝中的事,我已交付几个朝臣把持。如果他们还有什么事不能裁决,就经由瑛姑转告于我。事实上,那些事让瑛姑打理起来会比我更得体。碍于妇人不能主事的老规矩,我也只能让瑛姑在暗中帮我出主意。

鸡叫三遍了,你也该去练剑了。

月亮刚从东山出来呢,你为什么就早早收剑了?

我每天总能听到瑛姑口气温柔却又不失严厉的敦促。

瑛姑才智过人,无书不读。像算六十甲子书、占贝卜书她都能通读,还有一些从江湖异士那里收罗过来的稀奇古怪的剑谱,她也能读一些。她边读边讲解给我听,然后就让我照着本子把每一路剑法都练上一遍。我练得愈多,忘得愈快。当我忘记所有的招数时,我的剑术就有了明显的长进。汗水流淌下来,血气翻涌上去,不能不说是一件痛快淋漓的事。每回收剑,看到满地落叶,我就很满意。

半年过后,瑛姑请来了一位国中剑术名家。他看了我的剑术,感叹说,我的剑里面带秋声,让人想起无边落木萧萧下。这句话很美,我就让史官记下了。还有一位琉球高手,称我为“三百年来剑术造诣最高的剑之圣者”,我也让史官把这句话一并记下了。

在我不理朝政的年头里,高氏族人反倒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他们掌控的权力愈大,内部的纷争就愈多。他们闹得不可开交时,又希望我出来平衡一下。于是,我又可以做一些让自己说了算的事。比如恢复旧制,比如兴建寺庙和城墙。有朝臣送来青铜大鼎,内铸铭文,对我的文治武功大加赞赏;又诣阙上表,向我提议废除身为高氏族人的皇后,另立瑛姑为后。

我把这事说与瑛姑听。瑛姑说,她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位羽人进室,把凤袍披在她身上。我告诉她,我已经把万千宠爱都加在她一人身上,还要凤袍作甚?瑛姑说,她喜欢凤袍上绣的那些熠熠生辉的金翅,她觉得自己穿上这样的衣裳走出去会是一件很体面的事。

很快地,我就收到了皇后的宫怨诗,说的是自己在凄清的夜晚如何翻出箱底那件大婚时穿过的凤袍暗自落泪,如何抚摩着熟睡中的孩儿替他的命途担忧。我把这诗扔给瑛姑看,瑛姑读了,叹息一声,说,这世间的男人都爱青丝,嫌憎白发,等我老了,或许也会被人冷落。这些话说得我心里凉一阵、热一阵的。外面的竹影映在窗上,风吹竹叶的声音传到我耳中,我没什么话可说,只好望着窗外出神。女人心思细密,在房栊四围种了竹子,以求幽情,现在听来,全像是凄凉的低语了。

(那一年秋天,我经过瑛姑的李园,见了她一面。她的头发全白了,像李花一样白。我问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她说了一些不知所云的话。她好像是真的疯了。我唯一听懂的一句话是,她痛恨这世上所有的男人。智兴,她像疯婆子那样诅咒着世上所有的男人。)

从她身上,我能闻到李花的味道。我们站在塔楼上,她的眼睛里倒映着暮春三月的晚空。她说,昨夜我梦见一只黑鸟飞入我帐中,遗落一枚透明的白卵。我问,这是什么意思?瑛姑说,我查了一部解梦的书,说是吉兆,古代的皇后就因为做了一个玄鸟堕卵的梦之后诞下一子,后来成为皇帝。所以,我觉得,这个梦就是天启,我也要替你生一个孩子,让他继承皇位。我听了,不由地吸了一口凉气。瑛姑不仅想做皇帝的女人,还想做皇帝的母亲。我向她解释说,我已将皇后所生的长子立为王储,现在如果废长立幼,必致宫乱。再说,你又如何能保证自己所生的是儿子?瑛姑回答令我大为吃惊。她说,你别忘了,我的绰号是神算子,我凭借五行八卦算出哪个时辰交合可以怀上男孩的。

我开始害怕跟她见面了。

为生孩子的事,她跟我没少发脾气。很显然,她身上有着强烈的占有欲,如果可能,她想占有我的一切。后来我就以练先天功、务须禁欲为由躲进秘室,避而不见。

我闭关修炼的时候,把兵符与印信交给朝中几位信得过的大臣。每个月,他们还要捧着我的金靴去城外转一圈,代替巡视。我回到朝中的时候,很奇怪,手下的人竟没有一个做出背叛我的事。唯一背叛我的人是瑛姑。

出关那天,她就跪在我面前,泪流满面地告诉我,她有了。那一刻,我仿佛听到了内心里传来一柄剑崩断的声音。我没有逼问,她就把那个男人的名字告诉我。那人是我的朋友,确切地说,是我朋友的一个师弟,长着圆胖脸,性喜谐谑,有点像古书上记载的那种俳优、狎徒之流。按照她的说法:他只是用手指碰了一下她的身体,她就爱上了他,然后就做了他的女人。我问她,这件事还有谁知道?瑛姑说,朝中上下都已经知道了。

我知道,所有的人都在暗地里谈论我的隐私,而且都在迫切地等待我以一种残酷的方式了结这件足以让我一辈子都抬不起头的事。望着墙壁上挂着的宝剑,我的怒气仿佛带着一股呼啸的声音蹿出了我的身体。我可以驾驭一匹烈马,却怎么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然而,当我举剑刺向瑛姑的时候,那个久违的影子突然出现了。

我问影子,莫非又是我做错了什么?影子没有回答,只是发出一阵嘎嘎的笑声。我用剑尖指着影子喝道,不许笑。影子反倒笑得更厉害了。门口的珠帘也在不停地晃动着。

影子消失之后,我才转过身来,看见瑛姑依旧跪在那里。

我的剑始终没有落下。

一缕曙光照在我手上。我像收起一柄剑那样,收起了我的愤怒。

我是一个罪大恶极的人:我好斗,滥杀无辜,结果被影子附身,摆脱不得;我好色,淫人妻子,结果自己的爱妃反被人淫。用佛门的话说,这都是因果报应。

从此以后,我开始憎恶刀剑,憎恶女人。宫里面的人和大臣常常找不到我。更多的时候,我是去外面访僧问道。听说有位西域圣僧,在城外一座山里结庵居住,我便带着十余名侍从、一车礼物进山拜访。山很大,上有白云缭绕,下有烟岚弥漫,茅庵藏得很深,我们费了一番好找。在一口水潭边,我看到了一座依树而建的茅庵,柴扉紧闭着,寂中透静。侍从说,这和尚真是不识抬举,皇上来了,也不开门。我下马上前,敲了三声门,里面就传来一个小沙弥的声音:谁呀?我漫声应道,大理国皇帝段智兴特来拜会圣僧。小沙弥答道,师父三天前闭关,再过一个月出关。我说,师父闭关,你可以开门呀。小沙弥说,师父说了,茅屋太小,容不下你这样的贵客。侍从威吓道,如果你不开门,我就放火把你们的茅屋给烧了,看你还敢不敢不开门。屋子里面突然就没了声息。罢了罢了,我说,既然圣僧不想见人,你就是把整座山烧了也不管用。我让侍从奉上礼物,就下山了。

后来,我派人请圣僧出来做国师,他婉言谢绝;赐他一座寺庙,他也谢绝。听西域过来的人说,圣僧原是西域某国的王子,身为天潢贵胄,享尽了人世间的一切荣华富贵之后,突然又看破一切,出家做了和尚,从此草衣卉服,穴居野处,不跟世人往来,却与鱼鸟相亲。又听人说,他在山中修行时,身上落满了树叶,爬满了蚂蚁,也不去拂拭。那年冬天,我想起这位圣僧,又带着几个侍从去拜访他,他还是避而不见。没法子,我就把那座山送给了他。

下得山来,我让侍从先行,独自一人沿着一条长河默默行走。听着潺潺水声,感觉自己也在缓缓流动。山在恍惚间退远,近似于无。河流没有尽头,时间也没有尽头。天地之间,只有我和马的影子在缓慢地移动着。我脱掉了自己身上的袍子,卸掉了马身上的鞍辔。一下子感觉自己轻松了许多,马在我前面踢着土块,微尘飘落河面。这时我忽然明白:去见圣僧,是不应该穿着皇袍、带上那么多侍从和礼物的。

到山中寻访圣僧的念头一直没有打消。下过一场雪之后,太阳劈开一条爽净的山路,我穿着一身粗布衣裳来到山中。我站在一座低矮的茅屋前。听得里面有人问:谁呀?

答:是我。

又问:你又是谁?

又答:我是我。

门开了,圣僧走了出来,双手合十对我说,站在我面前的,不是一位国君,而是一个善男子。来来,我们可以坐下来聊聊了。

我盘腿坐了下来,把腰间的剑横放在膝头。

果然是剑不离身。

习惯佩剑,好像它已经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了。

那么,你能否告诉我,你的剑在心外还是心内?

剑在心内。

那么,你的心又安放在哪里?

啊啊,一直以来我都过得浑浑噩噩,不知道把心安放在哪里。

那就暂且把心安放在我的茅屋里吧。

我在茅屋里坐了一个下午。圣僧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他的高祖晚年耽悦佛法,长年不问朝政。有一天,他突然心血来潮召来八方工匠,在宫里建造了一座百尺高的塔楼。他在塔楼顶端,闭关修炼。据说他可以偷听神仙说话。多年来,他没再下得楼来,光是听神仙说话,却没有听到底下臣民说话的声音,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他的亲信不得力,以至大权旁落。某夜,星坠木鸣,朝中有人认为这是天降异象,于是联络京畿一支军队,闯入皇宫,杀掉了护卫,在塔楼底下点燃了大火。高祖皇帝的三个儿子听到兵变的消息,便各带三支军队前来勤王。我们的高祖皇帝看到楼下张开的大网,却不敢往下跳,因为他在那一刻连自己的儿子都开始怀疑了。他宁可死于敌人点燃的大火,也不愿意死于亲人之手。就这样,眼看塔楼就要坍塌下来,我的高祖依旧抱着柱子,用绝望的目光俯视着我的曾祖父。

圣僧接着又说,我这位高祖皇帝,活到一定岁数,忽然想到人的寿命无论有多长,终有一死,于是就看淡了手中的权柄与眼前的富贵,看上去他好像是悟道了,其实不然;他后来为了求得长生,宁教皇权旁落,视生灵于不顾,这实在是不智之举。我知道,圣僧讲这个故事,说这番话,便是要告诫我:既然做了皇帝,就应该做皇帝应该做的事。

那一晚,我就在茅屋里住了下来。睡的是草荐,盖的是破被。

第二天,圣僧突然问我,昨天是否睡得不太好?

岂止不太好,简直就是一夜没合眼。

为什么?

被几只跳蚤骚扰,不得安宁。

你捉到那几只跳蚤了?

一只都不曾捉到。

一个皇帝竟拿几只跳蚤没法子。

是的,我可以战胜很多人,却无法打败几只跳蚤。

几只跳蚤都可以制造出这么大的麻烦来,何况是人?

唉,当皇帝有太多常人难以想象的烦恼。这一切,家父最能体味。他曾把我带到一片松林里,教我如何打坐。松风吹拂一颗心,有禅意啊。可我走出松林时,心底里还是觉着苦啊。

烦恼不除,正念不生。种种烦恼,譬如缸底积垢,越积越厚。

如何除去烦恼?

太阳出来了,我们晒暖去吧。

圣僧脸上露出了淡静的笑容。有风缓缓而至,他像一片树叶那样飘到了阳光那一边。

……

(更多内容详见《江南》2017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