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异形》系列:圣约只是一厢情愿

来源:文艺报 | 苏往  2017年07月10日07:03

《异形》电影海报、《异形2》电影海报、《异形3》电影海报、《异形4》电影海报、《普罗米修斯》电影海报、《异形·契约》电影海报

《异形·契约》电影剧照

《异形·契约》中的生化人大卫

《异形·契约》(以下简称《契约》)的副题译为“圣约(Covenant)”更为妥帖。圣约神学(Covenant Theology)以神与人立约为基点去理解《圣经》,相信上帝与亚当、圣子以及上帝的选民分别立约。和前作《普罗米修斯》一样,“圣约”不只是一艘太空船的名字,还有关人类起源,有关造物主与人的恩怨。

这两部30余年后由《异形》导演雷德利·斯科特拍摄的前传,才称得上真正传承了《异形》的衣钵;而《异形》四部曲里的其他三部,虽然是同一主人公,虽然每部都与上一部故事相接,也只能说是借用了第一部设定的各自创作,各有各的意志和趣味。

在《契约》的序幕,刚“出生”的生化人大卫和他的“父亲”彼得·维兰德有一段对话。“我不愿意相信,人类不过是分子进化进程中偶然的副产品,不过是生物学上的小概率事件”,维兰德对他说,“孩子,我们将一起探寻真相。”

所以,才有了上一部电影《普罗米修斯》里,维兰德创立的公司派出普罗米修斯号,凭着古老壁画上的线索奔向宇宙深处寻找人类创造者的旅程。两位年轻的科学家,霍罗威和肖发现这些不同文明、不同年代的壁画上都有人类敬拜巨人的场景,巨人指向的星图与一个对远古人类而言遥不可及、但可能存在生命的星系相符。他们相信这些巨人搞了个大工程:创造了人类,而星图露出的坐标是“工程师”对人类上门做客的邀请。彼时,衰老垂死的维兰德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认同了他俩的推测,不惜派出自己的一双儿女(亲生女儿担任船长)踏上未知的旅程,去完成他的遗愿。

从壁画到星图,再到巨人造人可以说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再加一点点想象力,但是直接把一个坐标当作是“邀请”可是想当然了。人类的确是“工程师”创造的,然而,肖猜到了开始,却没有猜到结局。当大卫满怀欣喜地直面“工程师”时,后者一言不发,直接拧断了他的头,事后也没有任何解释。

肖博士相信的,造物主与人之间的邀请也好,契约也好,并不存在或者已经被推翻了。相应地,被创造出来的也未必永远是驯服的。回到《契约》的序幕。维兰德等于给大卫发出了一个邀请,而大卫说他得思考一下,随后他道出正在思考的事,“你要寻找你的创造者,而我的创造者此刻就站在我面前;我将侍奉你,你是人类;你会死,而我不会。”这里暗示了大卫终会背弃维兰德设定的、生化人按人类意志行事的契约:生化人既然能永生,智力不在人类之下,岂不是比人类更优越的存在,又何必侍奉人类?

人和造物主的紧张关系,是斯科特乐于在科幻片里玩味的母题。《银翼杀手》里的生化人,得知创造了他的科学家对他只有4年的寿命也没有回天之力,在绝望中杀死了后者。“工程师”与人类、科学家与生化人,都是上帝与人这对父子在银幕上的投射。大卫培育异形变种,就像人类去制造人工智能一样,是对上帝造人的模仿。而圣约神学的“父慈子孝”,总是被杀戮和冷漠撕碎。孺慕未必换回慈爱,控制总会引来反噬。

詹姆斯·卡梅隆的《异形2》有母爱,大卫·芬奇的《异形3》有救赎,让-皮埃尔·热内的《异形4》有法国人的人间大爱。而斯科特本人,大约会喜欢《三体》系列——他的宇宙同样是一座黑暗森林,文明都是带枪的猎人,其他智慧生命是永恒的威胁,碰面后惟一的相处之道是攻击和消灭。异形如此,“工程师”亦然。星图指向的LV233星球,并不是肖博士以为的承载“工程师”文明的母星,而只是一处军事基地。“工程师”用星图引人类至此,目的是毁灭还是实验不好说,总之并非出自善意。

在斯科特的《异形》系列中,“不确定性”投下的一连串问号是叙事的重要构成。在第一部中,LV426星球发出的警告信号是“工程师”死前发出的吗?“工程师”在这一部里还只是LV426星球上早已死去的陈年遗迹。从他胸膛破碎的死状来推测,可能也是被异形抱脸虫孵化出的幼虫破胸了。而他和他那艘形状奇特的飞船到底发生过什么,电影并没有明确的解释。寄生的异形幼虫破胸而出后就在太空船里藏匿起来,伺机逐一捕杀船员。在这些猎杀场景里,我们看到它狰狞的面孔、尖利的长牙、鞭子一样扫过的尾部、船员们残破的肢体与痛苦的表情,而直到电影结束前4分钟最后一个情节段落,主人公艾伦·雷普莉用计将异形甩到救生船外,我们才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它的全貌。

人最大的恐惧,是对未知的恐惧。在这一意义上,《异形》系列的所有电影,没有一部在营造恐怖方面超越了第一部。

除了非我族类没有缘由的攻击,《异形》第一部里,另一重恐怖来自“公司”的全然背叛。这条线索和异形一样作为疑云存在:人类太空船诺斯托罗莫号(Nostromo)的中枢电脑“老妈”和隐藏自己生化人身份的科学官艾什,这两位暗中执行维兰德公司“只要能带回异形,船员生命可以不计”的指示,但在电影的大部分时间里,观众与担任太空船三副的雷普莉一样,对艾什和中枢电脑的异心只是隐约觉察。

这部分的处理方式与《罗斯玛丽的婴儿》相近:已经被信任的身边人彻底背叛,而对方全无心肝一心在暗处加害,主人公命悬一线却找不到问题出在哪里,如坠疑云的不安步步紧逼。这才是恐怖片的高级形态,丑陋可怖的外星人和血浆飞溅的场面带来的只是感官刺激。

在《异形》系列里,几乎每一部都有维兰德公司的“资方代表”作为异形的助攻,为捉异形回去研制武器而枉顾人命。第四部里换成军方,实质上并无区别。而四部曲里,“公司”的恶行只有在第一部中有些许严肃的现实指涉,而不仅是娱乐大片里设置情节的工具——到了两部前传,创始人维兰德本人出场,抓外星人搞研发的现实诉求退场,“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谁创造了我”之类的终极思考成为“公司”新动机,其实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正如“普罗米修斯”和“圣约”有宗教指涉,第一部里太空船的名字来自英国作家约瑟夫·康拉德1904年出版的一部富于政治隐喻的同名小说。在这部小说中,康拉德虚构了一座位于南美的矿业城市“萨拉柯(Sulaco)”,它六年里四易政府,“以压迫、无能、愚蠢、背信弃义以及野蛮暴力而著称于世”,而外号“诺斯托罗莫”(意大利语里意为“水手长”)的码头工长受到工人的拥戴,开始以英雄的面目出现,其实被寡头政治利用,沦为利益集团的跑腿工具,就像被全体船员信赖和依靠的“老妈”一样,是位隐性的“资方代表”。

有趣的是,诺斯托罗莫号正是一艘载有2000万吨矿石的货船,这一点与康拉德的小说暗暗相合——走合家欢动作片路线的《异形2》里,太空船被命名为“萨拉柯”应是只有致敬而没有实际意义了。异形和矿石一样,对于“公司”也是一种资源。资本总是与权力紧紧相扣,二者对于资源的贪婪,是“公司”背弃契约的真实动机。

《异形》四部曲每部都有一个关键词(这里总结的前三个词都出自雷普莉的台词)。第一部是“法律(Law)”,这可以说是契约的另一种表述。船员们不肯去LV233,艾什提醒大家,合约规定收到可能来自智慧生命的信号必须去调查,否则拿不到分红;雷普莉头一次显露出高于其他船员的素质,是她有指挥权时,禁止已经被感染的同事登船,要求其按规定隔离24小时,而艾什违规开了门。

明面上,劳动合同和宇宙航行的安全规范指导船员们的行动,暗地里这些契约的优先性都排在获取异形这一目的之后:这两种“法律”的斗争,或者说寡头及其代言人与蝼蚁一样的普通人之间的冲突,是《异形》的暗线。在太空船逼仄的空间里,“诺斯托罗莫”小规模重演。

后三部的关键词分别是“家庭”“隐喻”与“人”。卡梅隆是美式合家欢大片的集大成者,这类电影的核心推动力是家庭,开场他只用一刻钟,就把孑然一身的雷普莉重塑为失去女儿的伤心妈妈,剧情围绕拯救一个小女孩而展开,片尾的逃生舱里她不再是以猫为伴的孤胆英雄,除了发展出母女亲情的小女孩,还有忠心的生化人和可能发展浪漫关系的军人。非常的合家欢。

在最为人诟病的第三部里,这三位“家人”被全部灭掉,雷普莉被独自甩到一个化外之地一般的监狱,成了末世救赎的殉道者。没想到自杀都不是终结,第四部里无良军方在200年后用雷普莉的DNA克隆了她。带有异形基因的她与一个有人类基因的异形宝宝(论血源是她的“外孙”或者“外孙女”)相爱相杀,主题转化为“何以为人”“人与其他物种的边界是什么”等生命科学前沿的伦理问题。这部片子里的生化人是一位渴望变成人类,为捍卫人间正道不怕牺牲的女性,这很法国。不过,这些与异形和“公司”在两条线索上的绝决杀戮已经离得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