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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土安之战》:光与色谱写的“胜利进行曲”

来源:文艺报 | 张伟劼  2017年07月10日06:56

《得土安之战》,马里亚诺·福图尼,1863-1865年,300 x 972厘米,布面油画,现藏西班牙国立加泰罗尼亚艺术博物馆

在马德里城北有一个名为“得土安”的街区。记得那地方颇具“异域风情”,有专卖土耳其烤肉夹饼的餐馆,有华人经营的亚洲食品超市,我还在其中的一家买过速冻饺子皮。据说街区名称的由来与一场战役有关。1860年,西班牙军队在北非地中海沿岸的得土安城大败摩洛哥军队,班师回京,为了排练一场规模盛大的凯旋入城仪式,先在京城北边扎营居住了一段时间,后来此地就被命名为“得土安”。过去西班牙在殖民地战争中征服了摩洛哥,如今倒貌似是摩洛哥征服了西班牙——走在西班牙大城市的街头,到处都能看到摩洛哥移民的身影。

“得土安大捷”已成为西班牙的国家历史记忆中值得引以为豪的一部分。在纪念这场胜利的众多视觉艺术作品中,马里亚诺·福图尼(Mariano Fortuny, 1838-1874)的《得土安之战》是比较特别的一部。这幅近10米长、3米高的油画如今陈列在位于巴塞罗那的国立加泰罗尼亚艺术博物馆。福图尼是加泰罗尼亚人,参加得土安战役的西班牙军队也主要由加泰罗尼亚志愿军组成,这是个长期具有强烈独立自主意识的西班牙少数民族。国立加泰罗尼亚艺术博物馆的展品安排给人这样一种印象:加泰罗尼亚人在努力进行属于自己民族而非西班牙的艺术叙事。从这个意义上说,历史上的得土安之战和福图尼的《得土安之战》都成了加泰罗尼亚民族记忆的一部分。该博物馆的官网是这样介绍这幅作品的:“《得土安之战》在很多代的加泰罗尼亚人的集体记忆和想象中占据着重要地位。笼罩在一种浪漫主义式崇拜的光晕下,这幅画已经成为我们文化的一个大众偶像。”(自然,原文也是加泰罗尼亚语)在这里,“我们”指的不是西班牙人,而是加泰罗尼亚人。

1860年1月,旅居罗马的福图尼得到了一个做随军画师的机会,跟随加泰罗尼亚族官兵远征北非。他的任务是用画笔记录战斗场景,类似今天的战地摄影记者。他已经厌倦了罗马的死气沉沉的艺术氛围,终于在摩洛哥发现了一个美学意义上的新大陆。在这里,比欧洲更为强烈的阳光和色彩鲜艳的自然景观已经足以改变他的用色习惯,体现在当地人的服饰、日常生活器具、建筑等方面的伊斯兰风情更在题材选择上给他以无限灵感。欧洲浪漫主义潮流中很重要的一个因素,就是对“东方”的描绘和想象。尽管北非远不是地理意义上的东方,在19世纪的欧洲人眼里,这块穆斯林居住的土地、“摩尔人”的故乡是与土耳其、印度、中国乃至日本属于同一个文化共同体的。就这样,北非以“东方风情”的怪异形式进入了19世纪西班牙和法国画家的表现视野中。以后殖民主义批评的视角来看,福图尼在摩洛哥创作的一系列画作是典型的“东方主义”作品,这些满含“异域”色彩的图景实际上是西方殖民征服范围的一部分。

第一眼看到这幅画时,我仿佛听到了战场上激烈的喊杀声,好比是柴可夫斯基的《1812序曲》进行到最令人激动的乐章。这种通感是由画面强烈的光与色造成的。如果由同时代的音乐家谱写一曲“得土安胜利进行曲”,造成的效果一定是类似的。远景是山野和大海,从色调的层次上看,画家应当是做了很多功课的,力图把炽热阳光下北非海岸的特有面貌展现出来。西班牙军队从远景中出现,自下而上地杀来,一字排开面向观者的阵势正适合长卷式的画面。画家无疑是力图表现宏大场面。近景则是在滚滚烟尘中仓皇逃窜的摩洛哥军队。从画面左侧的数个白帐篷可以看出,西班牙人正在对敌军军营发起奇袭。在一定程度上说,福图尼是他前辈大师戈雅的继承者,知道如何用迅即涂抹的色块再现人的形象,并因此赋予整个画面以动感、气势和生命力。尽管福图尼也画出了西班牙军人挥刀杀敌的英姿和西班牙将军一马当前的光辉形象,但更引人注目的倒是那些花花绿绿穿着的策马逃逸的敌兵,他们的马、牛和骆驼也被赋予了表现价值。对于福图尼来说,这样的“东方”形象、摩洛哥伊斯兰风情才是他真正喜欢探索的题材,后来他回到祖国,又在格拉纳达找到了艺术表现的乐土,一心寻找摩尔人在那里留下的一切文化遗迹,遁入那个早已不复存在的穆斯林西班牙。当画家把尚未完成的画稿呈递给他的赞助方——巴塞罗那议会时,政客们虽则总体上对作品表示满意,却也指责画家没有对己方将帅和士兵进行更为细致的刻画。无论如何,福图尼在这部作品中倾注了大量心血。他并不习惯于绘制这么大尺寸的作品,却一心要拿出一幅旷世之作,以致于到了交稿期限也还没有完成全部的画面,遂使《得土安之战》成为一部未完成的作品。据说,福图尼还特别绅士地把他收到的赞助费退还给巴塞罗那议会。

这部未完成作品的艺术史意义超越了它的政治意义。福图尼完成了一次艺术之路上的征服,让色彩在阳光下爆炸,达到了新的视觉效果。这条路的前头是戈雅,后头是善画西班牙地中海海岸风光的华金·索罗亚。假使不是英年早逝,福图尼或能达到戈雅的高度,引领西班牙画派与法国印象派并驾齐驱。在19世纪沉闷的西班牙画坛上,福图尼留下了一抹并未持续很久的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