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我曾在中学做了12年教师,在政府机关做了26年公务员。做老师时,我瘦弱不堪,且文质彬彬的;做公务员时,我大腹便便,还有几分官气。这样的形象和气质,常常让人以为此人在家里一定是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任何家务活都不干的主儿。殊不知,哪个庙里都有屈死的鬼,我就是半辈子被人冤枉了的那位。
我的父母都是南方人。新中国成立之初,他们一个从湖南大学毕业,一个从刘伯承、邓小平创办的西南革大结业,乘上东去的火车,支援东北建设,殊途同归地相聚于辽宁,后来又相聚于抚顺。父母的家境并不富裕,不过温饱无虞。两人从学校直接走进机关,初时国家实行供给制,吃穿用完全不用个人操心,他们料理生活的能力自然较差。
后来调往外地工作的父亲被打成右派,母亲一人带着我和哥哥度日。母亲有了弟弟之后,每天工作极其繁忙,几乎无暇无力照顾我们哥仨,只好从湖北老家接来了姥姥。
老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至少,穷人家的孩子懂事早,成熟早,自立早。我家当然算不上贫穷。不过,父母是普通的工薪阶层,收入不高,且上有老下有小,经济相当拮据。记得小时候,家里总是把黄瓜、水萝卜和西红柿当水果吃,中秋节吃月饼要切成几块,一家人分着吃。这样的家境下,我和哥哥,还有后来的弟弟早早地就体会了生活的艰辛,帮着母亲和姥姥挑起了生活的重担。
先是年幼的弟弟要我和哥哥帮着照看,哄他睡觉,带着他玩耍,给他热奶、洗尿布。
后来,我和哥哥学着做饭。我家住在市委家属大院,苏联人设计的房子,大走廊,大厨房,七八户人家共用一个厨房,十多户人家共用一个厕所。邻居多了也有意想不到的好处。几户人家一起做饭,谁家做了好吃的自然瞒不了别人。于是,你家若包了饺子,先要每家邻居送几个饺子去,然后才能安下心来自己享用。我那时煮粥、闷米饭、蒸苞米面发糕,切菜做菜,都是跟邻居大婶、阿姨学会的。
那时,我们哥仨很少穿新衣服。我和哥哥年龄只差了两岁半,自然是哥哥穿小了穿旧了的衣服我穿。男孩子淘气,整天在外面疯跑玩耍,衣服不仅脏,而且破得快。先是姥姥和母亲一针一钱地为我们补衣服。姥姥老眼昏花,母亲女红笨拙。时间久了,我们开始学着自己缝补衣服,甚至动手补袜子,织毛衣,在缝纫机上做简单的活计。记得我下乡做知青时,穿了一件哥哥穿过的灰色上衣。在乡下干了大半年活,扛农具,抬大筐,衣服一破再破,一补再补,最后那件衣服的后背完全被蓝色补丁替代了。
十三岁时我和哥哥岁随做“五七”战士的母亲在一个小山沟里插队落户。母亲在生产队劳动,有时还要去大队和公社开会。哥哥在三四十里地外的中学住宿,每周回来一次。我那时几乎担起了捡柴、挑水、做饭所有活计。春天,我和哥哥在生产队分给我家的两块地里种上苞米、大豆和地瓜,在房后的菜地里种上茄子、辣椒、菠菜和小葱。夏天,我们铲地、蹚地。秋天,我们收割庄稼。冬天,我们一起上山,割几百捆够家里一年烧的柴禾。
下乡前,我家做饭烧的是煤气,十分方便。在农村做饭、取暖要烧柴,这里面有许多说道。先用火柴点燃麻杆(生产队将线麻分给农户,剥下麻皮后,白白的麻杆留做引火用),再用麻杆引燃松针、荆条等绒柴,然后填进去拇指粗细的松枝、柞树棵子,待它们旺旺地着起来,就可以做饭做菜了。我家返城后,先是住平房。那时做饭取暖烧煤。早上起来,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时间格外紧张。我总是在炉灶里放一团废纸,其上架几根引火的劈柴,再放几块煤或几块掰碎的煤坯,最后把两层笼屉分别装着剩饭剩菜的蒸锅坐在灶台上。早上爬起来,只需划一根火柴点燃那团纸,二三十分钟后早饭就可以上桌了。
在农村做饭,用的是大铁锅。家常饭菜是苞米面饼子和炖菜。先将土豆、茄子、豆角或大白菜炖在锅里,然后两手沾一沾清水,把发好的苞米面在手里团一团,轻轻地一个挨一个地贴在锅的上沿。盖上大大的木锅盖,用湿抹布仔细地把锅盖四围塞严。然后蹲下去,把燃烧的柴禾从灶坑里拽出来,再用烧火棍或火钳将灶里的炭火向四周拨一拨,目的是让锅底受热均匀。半小时后,香喷喷的一锅出就做得了。
不过,十四五岁的男孩子难免因为贪玩而分心,将饭菜做咸了或忘了放盐,焖饭时水多了水少了,蒸馒头碱大了碱小了,或者把饭菜做糊了,也是常有的事。我做饭时,喜欢一边哼着样板戏的唱段(那时,除了毛主席语录歌、歌颂共产党和毛主席的歌曲,再就是《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等八个革命样板戏了),一边干着手里的活。有时哼唱得太投入了,手里就难免出差。那天做菜时,不小心把灶台上的煤油灯碰翻了,煤油洒入锅里。一锅做好的菜是不能吃了,而且,我反复刷了好几遍锅,那几天家里人还是不停地抱怨,怎么饭菜里总有一股煤油味?
农村的大铁锅是牢牢地坐在灶台上的,不像城里不大的铁锅、铝锅、不锈钢锅,刷锅时把锅端到水池里,刷洗干净就行了。那直径有一米左右的大铁锅无法端下来洗刷,只好从水缸里舀一水舀子水倒进锅里,用刷子将锅刷干净,再把刷锅水舀进泔水桶里。锅底剩下的那一口刷锅水,还要用刷子刷到舀子里倒掉,锅才算刷干净了。那天我刷锅时,鬼使神差竟然把刷锅水顺手倒进了水缸里。醒过神来的我倒掉了多半缸弄脏了的水,又从距离我家一二百米的水井里挑了五担水,这才将一口大水缸装满了。
那年夏天,母亲在公社参加了两天学习。我一个人住在家里。我家住的是石头垒就的茅草厢房。原来是生产队队部,一排五间房。北面两间仍做队部,南面一间是牲畜饲料房。剩下两间我家住。外屋做厨房,砌了两个灶台,放了一只大水缸,堆了两捆柴禾。里屋两铺东西大炕,西炕睡人,东炕放杂物。房顶吊了棚,糊了一层旧报纸。外屋屋顶裸着,看得见烟熏火燎后黑黢黢的房笆,有时候头上的灰吊吊会掉进锅里。母亲不在家的那两天,我早早地吃了晚饭,用镐把顶住外屋门,把里屋东西窗户仔细关好。夜里,东窗外的落叶松林随风发出阵阵呼啸,屋顶上老鼠成群结队地窜来窜去。我惊恐得睡不着,爬起来到外屋把菜刀拿进来,塞进枕头底下,又找了一把斧子放在枕边。就这样,我还用被子蒙着头,抵御着内心的恐惧,度过了那两个难忘的夜晚。
家里没有女孩,我们哥仨早早就被当作女孩,包揽了一应家务。我家返城以后,我们擦地,擦玻璃,洗衣服,洗被褥。记得那时洗毛毯,我将毛毯泡在盛满洗衣粉的大铝盆里,站在上面反复踩踏。洗了毛毯的水,还要用来擦洗屋里的水泥地面,决不肯糟蹋了一滴去污力强的洗衣粉水。到了冬季,北方人要冬储白菜、土豆和萝卜。我们挖了菜窖,将一棵棵白菜码在窖里的木头架子上,一筐筐土豆、萝卜埋在窖里的沙土中。我们还在邻居大婶的指导下,学着腌酸菜。那天我坐在院子里收拾大白菜。一个邻居大婶走过来对我说,孩子,白菜不能收拾得这么苦,那样腌酸菜很容易烂掉的。那时,经常有人说,老相(母亲姓相)的孩子将来娶了谁的闺女,她一定享老福了。
如今,我已经年过花甲,孩子也已长大成人。但我喜欢做家务的习惯没有改变。不论是在上班,还是退休了,我依然力所能极地做着洗衣、做饭、收拾卫生的家务。
生命在于运动。多干点活累不着,而且有利于增进夫妻感情,促使家庭和睦。
想想现在许多家庭中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什么都不会做什么都不让做的孩子们,我常常生出些许担心来。这样一些以自我为中心,不知为他人着想,要么体弱多病,要么肥胖不堪,要么眼睛近视的孩子,一旦遇上天灾人祸,生活骤然艰苦了艰难了,他们将如何应对?因此,我常常对人们说,让孩子吃点苦遭点罪,让他们学着做一点家务活,应该不是坏事。
家庭是人类社会最小的细胞。家风代表了一个家庭的精神风貌,决定了家庭成员的气质和品行。家风不是供在祠堂里、挂在客厅中、刻在门楣上的警句格言,它是潜移默化、润物无声的文化传承。
父母没有给我高贵的出身、优渥的生活和丰厚的财富,但是,父母的言传身教让我从小就懂得为人处世的道理,善良、诚实和俭朴是我做人的信条,喜欢读书成为我一生不变的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