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的样子
祖母在世的最后时日,终于对我母亲说,你对我的好,我心里是知道的。这些话,使母亲感到了一些宽慰。
祖父祖母从天津回到老家时,还是有一些积蓄的。母亲说,用袜腰子装了金首饰,鼓囊囊的。但是染了烟瘾的两个人,要用那些东西去换烟泡,今天用一点明天用一点,终究是掏登得一干二净了。到了后来,就用粮食换,父亲天天看见囤子里的高粱往下降,一时也毫无办法,父亲是个孝子,火是攻在心里的,但全得忍着,母亲就劝慰父亲,别着急,别着急。母亲贤惠又能干,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祖父祖母身体状况很糟糕,脾气也不好,母亲桌上桌下地伺候,祖母还会无缘无故大着嗓门吵吵,母亲要忍耐的自然比父亲还多。
我们家一共兄妹六个,一到冬天,拆洗棉衣是个大活计,我就看见邻家的小孩穿着旧年的硬棉袄,前襟和袖口锃亮。那时候日子都过得窄吧,穿不起衬衫,空心袄穿过堂风,很冷。我的父亲母亲,不会让我们遭这份罪,父亲早早按母亲的要求,置办好需要替换的棉布和棉花。白天活多,母亲就在晚上做棉衣,点着蜡烛或者油灯,暖色的光亮映着父亲熟睡的背影和母亲埋头穿针引线的样子,那种宁静,是我亲眼所见,而非梦中或者读书经验。
父亲去世后,母亲常来我家住上一段时间,有一次包饺子,我请母亲尝尝馅的咸淡味道,母亲用筷子挑起一点馅,放到鼻子下闻,母亲说闻也能闻出咸淡。除了佩服拎一辈子饭锅的母亲厨艺高超,我知道了母亲在做饭的时候是从来不会先去品尝菜味的。母亲对父亲的感情很深,那时候,每顿饭做好后,母亲总会在灶坑门脸儿用余火给父亲做点小灶,那种火盆上滋滋啦啦的㸆猪肝、羊杂、炖酸菜血肠的味道真是好得永不能忘,现在是再也找不到那么诱人的味道了,贤良的母亲竟能做到从来都不去先尝一口。最近母亲病了,平时劝得口干舌燥,母亲也仍然不吃一口的东西,病后,母亲吃得很香,我忽然明白了,一直以来,母亲说不爱吃的那些食品,并不是真的不爱吃,而是为了替我们节省一些。
父亲母亲也常常接济邻里。记得小时候,有两年,总看见母亲从家里的面袋舀一盆玉米面,吩咐二姐给最困难的住在后山根的杜家送过去,而我们一家也是喝稀稀的汤子。
我们兄妹长大后,日子渐渐过得好了起来,除了隔三差五一家人聚在一起,围着母亲谈天说地,还会给母亲买各种日用品,母亲用也用不完。每次回到乡下,母亲就会将崭新的衣物送给七姑八姨,看到大家高兴的样子,母亲也会开心很久。
很小的时候,到了秋天,我就会和三姐蹲在窗根底下的台阶上砸榛子,晒得半干的榛子,瓤特别香,我和三姐各自把砸出来的完整又饱满的那些收在掌心里,攒起来,一遍又一遍跑去送给正在忙着干活的父亲、母亲、姐姐、哥哥,自己忍着不停地吞口水,只吃一些瘪的或者碎的。
在我们家,我们崇拜的父亲是我们依赖的山,母亲是养育我们的河。父亲在世时,一直和乡下的二哥没有分家单过,即使在乡下,这样的家庭结构也是很少有的了,家的样子因而在我们和我们下一辈的心里一直得以保持完好。直到现在,我们回二哥家,在心里就是回家,一家有困难,必是全家总动员。父亲走后,因为怕母亲难过,我们兄妹争着请母亲来自家生活,回避一下内心的空寂,二十年来,母亲从未老无所依。父亲母亲从未告诉过我们要怎样对待自己的父母兄妹和周围的人,但是父亲母亲又似乎什么都告诉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