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珊珊《面包男孩》:自愿地以儿童的方式进入成人世界
李珊珊是一位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家。无论是她的童话、童诗,还是儿童故事,都体现出她的儿童文学创作的自愿性。
何谓自愿性?在此不仅意指一位儿童文学作家是出于自愿要选取儿童题材并讲述儿童故事,而且意指一位儿童文学作家是出于自愿要感知儿童并为儿童写作。而这种“自愿性”的获取固然源自上天赐予他(她)与儿童心理天然相通的精神气质,但更是他(她)自觉地选取了为儿童写作的写作立场。
但是,儿童文学创作的“自愿性”的实现并非仅仅取决于一位儿童文学作家与生俱来的精神气质,也并非仅仅取决于一位儿童文学作家是否坚持为儿童写作的写作立场,或是否塑造了各种儿童形象、讲述了各种儿童故事,而归根结底取决于一位儿童文学作家能否寻找到一条独属于他(她)的以儿童的方式进入成人世界的创作路径,进而建立一个单纯又多义的文学世界。
为什么这样说?首先,“一部文学作品,不是一件简单的东西,而是交织着多层意义和关系的一个极其复杂的组合体”(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第16页)。儿童文学作品虽然有其特殊之处——主人公和主要阅读对象都是儿童,但也不该成为例外的存在。其次,儿童文学中的儿童世界非但不是一个自足的存在,反而是一个与成人世界相参照的差异存在。甚至,如果从童年的生命哲学来说,真正的童年是成人在追忆中复活的童年,至少是成人背后目光下被叙述的童年。再次,优质的儿童文学除了为当下儿童的阅读而写作,还为当下儿童未来的生命形式——成人的重读而写作。无论是基于上述何种理由,李珊珊的《面包男孩》都因自愿地选取了一条独属于她的以儿童的方式进入成人世界的创作路径、进而创作了一个单纯又多义的文学世界而值得关注。
作为以儿童为主人公且以儿童为主要阅读对象的奇幻故事,《面包男孩》的情节编排出人意料,奇妙、有趣,既有奇幻小说的重要特征——奇幻感,又有儿童小说的特别质地——童真感,这种寓童真于奇幻世界的叙述方式是想象力丰富的奇幻儿童文学才有的特色。不过,《面包男孩》并不是单纯地讲述一个奇幻又童真的儿童故事,而是以儿童的方式进入成人世界,让奇幻又童真的儿童生活与现实复杂的成人生活互相缠绕和比照,进而呈现什么是儿童、什么是儿童生活。
表面看来,《面包男孩》主要讲述了魔法男孩儿“小面包”与面包师罗德叔之间的父子情深的感人的亲情故事。但故事并非是一个纯粹的亲情故事,而是在亲情故事中置入了一个成长的故事,即:《面包男孩》重点讲述魔法男孩儿“小面包”如何以进入面包师罗德叔的成人世界的方式、通过新型父子关系来完成儿童的成长礼。在此过程中,这对父子彼此经历了冲突、误解、理解、依恋、分离、思念等一言难尽的情感体验,但也因此历程,罗德叔寻找到了他的幸福生活,“小面包”完成了他的成长仪式礼。
然而,如何让以儿童为中心的成长故事放置在以成人为中心的亲情故事之中?这是《面包男孩》在叙事结构上的难题。概要说来,在叙事结构上,李珊珊花费了不少的心思。可以说,在《面包男孩》的结构设计上,李珊珊既要以儿童的方式进入成人世界,又要实现儿童世界的回返;既要追求故事的奇幻性,又要保有故事的文学性。
让我们看看《面包男孩》的故事结构有多用心。在故事开篇,李珊珊并没有马上让儿童主人公出场,而是从罗德叔的流浪故事讲起,由此设立了整个奇幻故事的引子。罗德叔原本是一位离家出走的流浪汉,因被“百变面包房”主人施老先生收留而成为了面包师。为了报恩,他用心烤得一手美味飘香的好面包,并因对生活的由衷爱意而创造了“小面包”的生命奇迹——他对“面团”用心的一吻竟赋予了“面团”以生命。“小面包”出生了,故事也真正开始了。随着故事的真正开始,故事主人公——男孩“小面包”与罗德叔开始朝夕相处了,这使得以儿童的方式进入成人世界成为一种可能。那么,“小面包”进入到罗德叔的成人世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是《面包男孩》的结构之难题。李珊珊借助于 “小面包”和罗德叔的性格差异进行比照,在时间向度上编排故事情节、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分叉、重叠、逆转、汇合和余韵;借助于“小面包”与罗德叔之间相互缠绕的命运变化,在空间向度上设计故事场景,将故事情节由“不老屯”的“梦之屋”、书香小学,经“梦之号”延展至逍遥岛,可谓在奇与幻、梦与真的世界中纵横开阖,不失其序。
让我们进入文本来解读《面包男孩》是如何通过儿童与成人的差异性来编排故事情节的。在作品中,我们得知:罗德叔具有一位善良的成人所共通的性格特征——知恩报恩、勤奋工作、关心他人,因此,他赢得了好运气和好手艺。但罗德叔也有自己的性格弱点:性情急躁、爱喝醉酒、外表坚强、内里脆弱,渴望被人关心却不知如何表达爱意,因此他命运坎坷,一波三折。与罗德叔相比,“小面包”作为奇幻故事的儿童主人公,是要被重点描写的。但小面包不是一位可以轻易地归类的男孩形象。我们可以联想到儿童文学中常见的“小坏蛋”、小捣蛋、小野蛮、小鬼头、小精灵等等。可无论如何百变,儿童的核心性格——纯真、顽皮仍然是“小面包”的核心性格。于是,在《面包男孩》中,“小面包”出现在哪里,笑声、闹声就跟随到哪里。他误打误撞地进入了成人世界,也就构成了与成人形象相差异的生命存在。正是在与成人形象的差异性的对照中,“小面包”才既鲜活地展现了儿童形象的儿童性,也展现了他自己的个性特征——善良、聪明、勇敢、敏感和自尊。当然,李珊珊在《面包男孩》中并未静态地描写罗德叔与“小面包”的形象差异,而是将叙述重心放置在父子之间的戏剧化冲突中,即以一位自愿为儿童写作的儿童文学作家的目光重点讲述儿童进入成人世界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在作品中,我们还得知:在“小面包”进入罗德叔的世界之时,罗德叔未能自觉地意识到自身应该怎样做父亲。因此,一系列又喜又恼的戏剧性情节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如果说《面包男孩》中的父子情深的亲情故事似曾相识,那么亲情故事中内置的成长的故事则很有些与众不同,或者说,《面包男孩》的结构设计的背后内含了一位自愿为儿童写作的儿童文学作家的特别之处。进一步说,“自愿地以儿童的方式进入成人世界”的儿童文学创作意味着一种特别的儿童观:儿童与成人是平等的自然生命,有时,儿童甚至是成人的老师。基于这样的儿童观,在《面包男孩》中,在儿童进入成人世界之后,成人非但不再如通常的成长小说那样成为儿童的精神导师,反而成为儿童的救助者与“镜子”。同样,与通常儿童文学作品中儿童对成人的依附不同,《面包男孩》中的儿童偶然地进入了成人世界,但始终追求生命的独立和尊严。
不过,如此将儿童与成人平等地放置在一起、或将儿童视为成人的“镜子”或“老师”的儿童观念,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以为儿童文学创作的自愿性就是为了颠覆现代以来启蒙主义、训导主义等儿童文学观念所建立的以父亲为中心的父子关系。《面包男孩》当然不是此种颠覆性的写作。事实上,自从事儿童文学创作以来,李珊珊所信任的创作理念不是任何文学观念或文学理论,而是一种生活经验和阅读经验。所以,《面包男孩》的创作灵感和创作资源更多地源自李珊珊的儿子小豆瓣的生活趣事、日本动漫《面包超人》的灵感启发,格列佛、彼得潘等经典儿童文学少年主人公的影响,等等。正是依凭可视、可感、可知的生活经验和阅读经验,《面包男孩》才以经验的方式冲击和修正了儿童文学的历史观念和固有理念。当然,如何将生活经验与阅读经验升华或内化为一种新型的儿童文学观念与儿童文学创作理念?这也是《面包男孩》所生发出来的特别意义。
另外,《面包男孩》作为奇幻故事,还很容易使人产生这样的错觉:分析故事中的男孩儿“小面包”的奇幻一面的时候,不禁忽略了对作品的真实性加以解读的必要。其实,《面包男孩》把奇幻和写实巧妙处理,力求实现真实性与奇幻性的平衡,进而创作出儿童与成人共处的文学世界。这种将奇幻性与真实性相融合的尝试和努力,对当下奇幻儿童文学创作提供了很好的示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