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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从埭上吹过
来源:浙江散文微信公众号 | 蔡菊香  2017年07月07日09:17

图片来自网络

虽然一家两个哑子,

但日子总算平平淡淡能过下去。

谁知天有不测不风云

自东向西,一眼看到洋娃娃厂。自西向东,一眼看到物资局。埭路窄着,却长且直。

从落北宅走到埭上,约一支烟的功夫,这在地广天阔的乡村,算不得远。在我家场心里稍微用力一声喊,埭上的人就可听到,埭上的人着力喊一声,我在家同样能听到。

坐在家里做作业,隐约听到埭上鼎沸的人声,谁又在吵相骂打相打了?不用大人吩咐,我们就会从纺纱凳上弹跳起来,飞奔埭上。

埭上的人已围成一大圈。哑子的手里扬着一条红色短裤,满面激忿之色,她把短裤撕破的地方指给大家看,嘴里“呜里哇啦”叫个不停。

这天正是哑子出嫁后的第三天。哑子的妈妈给哑子准备了五铺五盖的花被头、子孙桶、樟木箱、五斗橱、三门柜、自行车、缝纫机、三五牌台钟、三洋牌收录机,还有新衣裤鞋袜方巾两斤毛线等嫁妆,除了子孙桶和被子衣服等细软外,嫁妆中其余的“硬头家什”都是定亲时用男方彩礼里的聘金购置的。嫁妆装了满满三辆木板拖车,这与村里富庶点的家庭五拖车嫁妆相比,算是少的,但与更穷人家嫁女儿两拖车的嫁妆相比,又是多的。早在婚礼前十多天,新郎和几个精壮小伙在阴阳先生看好的日子里,拉着空拖车来到哑子家“拖嫁妆”。吃过午饭后小伙子们把嫁妆一一装上车,被子一层层叠在箱柜的最上面,好向沿途的村人展示。村人们一般依据被子的厚薄和数量来猜测娘家的贫富,看自行车、缝纫机等的牌子,柜子油漆的精致程度来猜测夫家的经济状况。

婚礼当天早晨,女方家请了远邻近亲来参加婚宴喝喜酒,村里人全部轧闹猛涌到哑子家看“新小倌”,哑子家不大的房子被挤得水泄不通。娶个哑子当娘子,这个“新小倌”有看头。用我妈的话来讲,哑子嫁到他家也是“勿出头捻(永无出头之日)”,哑子的男人是健康人,模样周正,性格老实木讷本份,但男人的父亲和哥哥也是哑巴,哑子嫁过去,一家三个哑巴,这个日子真是“勿出头捻”。

男方家来了6辆扎着红绸的新崭崭的自行车,哑子家8点开席。虽然是早晨,但因为是婚宴,新郎和客人喝的当然全是白酒。席上劝酒是免不了的,考虑到新郎新娘中午要回男方家举行仪式,劝酒的人只能节制,只将新郎和其他接亲的客人虚虚地灌个半成醉。早饭吃完已10点多,新郎打头阵,带上哑巴新娘骑上车,回到另一个村的男方家,中午男方家摆喜酒。喜酒一般要喝到下午三四点酒,新娘吃过中餐后被送进新房“坐床”,远亲近邻男女老少都会挤到新房里“看新人”。

第二天,新郎带着新娘和喜糖喜酒等礼物回门。新郎新娘在娘家埭上看到认识的人,都要主动发几块喜糖,撒几支喜烟,看热闹的人又会到新娘家来讨喜烟喜糖。新郎新娘进娘家门后,面对面各吃下三只糖水滚蛋(沙地话:糖水荷包蛋),预示甜甜蜜蜜早生贵子,中午在娘家喝了回门酒后回夫家,婚礼算全部完成。

高高兴兴的一桩喜事,哑子这是怎么了?看着哑子不停地打手势,大家总算弄明白这件事。有人摇头叹息,有人掩面作害羞状,有人咯咯乐出了声。

哑子是村里远近闻名的名人,两岁时一场持续不断的高烧,赤脚医生给她打了几天的链霉素,原本已会说话的孩子聋了,限于当时的医疗和教育条件,聋了的孩子渐渐不再说话,与成了一个地道的聋哑人,本名也渐渐被人遗忘,都只称呼她为“哑子”。

哑子长有一张美丽的面孔。成人后的哑子学着村里姑娘的样子跑到照相馆照了一张相,着上彩色放大至十四寸挂在自家墙上。单看照片上姑娘那灵动的眼神,甜美的笑靥,完全可以和当年的女明星媲美。

到了婚嫁年龄,长着美丽面孔的哑子虽身在乡村,却心高气傲,一般的男青年都看不上,家境好的嫌她是哑巴,家境差的她嫌人家老实。高不成低不就,她的婚事成了父母的心病。

眼见哑子的年纪一年大过一年,再拖下去就成了老姑娘。父母到处托人好不容易又说成一家,哑子还是不同意,但父母再也没有多少耐心继续任她挑肥捡瘦。在媒人多次来回游说下,男方送来一只红箱子,里面放了聘金、布段、首饰、糖果等“老八样”,父母收下后,哑子的亲事算是定了下来。

只靠手势不能用嘴来争辩的哑子,强不过父母的安排,更强不过自己的命运,在村人们的议论声和惋惜声中,在父母的唉声叹气声中,在热热闹闹的鞭炮轰鸣声中被嫁了出去,嫁给了那个原本就有两个哑巴的赤贫之家。也许,那位老实木讷的青年从小就习惯了与哑巴交流,从心理上不会惧怕再娶个哑巴作妻子。

这条本该秘而不宣的撕破的红短裤,被哑子愤恨地高高地扬了起来,刺激着村人的眼球和神经,人们不得不凭借以往经验,想象哑子是怎样度过这新婚头三天的。哑子一向嗓门粗大的父亲,白了脸,佝偻下一米八的身子,哑子瘦小的母亲掩上脸面抽搐起单薄的肩膀。

哑子男人很快赶了过来,哑子父亲迅速站起身,当着哑子和村人的面很威严很高声地呵斥女婿,老实木讷的女婿只有不停点头称是。哑子男人接过哑子手中的破短裤迅速塞进自己的裤兜,向哑子打起了眼花缭乱的手势,在这眼花缭乱的手势和父亲威严面孔的双重胁迫下,哑子的“呜里哇啦”慢慢弱了下去,哑子涨红的脸渐渐变得灰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何况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呢?哑子很快被父母赶着坐上男人的自行车,回了夫家。

埭上看热闹的人群慢慢散去,我也飞快地赶回家继续做我的作业。

催着孩子们吃过稀粥咸菜后赶去上学,队长上工的哨子按时在埭上响起,村人们赶到埭路边的社场集中,经会计一一点名后出工下田。冬去春尽,日子一天天艰辛地滑过,村人一年的口粮全在这一个个工分里,哑子和她男人间的吵闹从未停歇。哑子男人在岳父母面前一次次作过保证后,再一次次地把哑妻从埭上接回家去。

当哑子再一次把撕破的短裤亮到埭上时,随后赶到的哑子男人忍不住悲从中来,当着一大堆看热闹的村人的面放声大哭,那如狼一样的嚎哭惹得心软的姑娘婆子个个红了眼眶。

哑子和男人终于离了婚。离婚后的哑子如得了水的鱼,在埭上自西向东、自东向西骑着自行车,看到熟悉的人停下来,比比划划地和人热情攀谈。看到孩子,会亲热地上前拥抱,扯扯小姑娘的小辫子,拉拉小男孩子的脏布衫。哑子有时看到某户没人在家,会顺手拿走糖精壶、针线盒、毛线团等小物件,也会抱走鸡窝里的老母鸡,牵走羊棚里的肥羊,埭上原本敞开的门扇渐渐关门上锁。

骑着自行车到处游荡的哑子再次结婚了。哑子这回嫁给了河南岸施家大儿子。施家六张嘴巴中四个儿子个个大饭量,这让靠工分过日子的他家很穷。他家虽然很穷,但都是健康人,特别是老大身强力壮手又巧,他可用竹篾编出篮子、屯匾、鱼篓、饭筲箕等各种用途的竹篾制品,也会编出蝈蝈、蝴蝶、青虫等小玩意。埭上经常看到哑子坐在施家老大的自行车上,甜蜜蜜地偎在男人身后。

不久,哑子的肚子大了起来。十个月后,哑子生下个大胖儿子。满月后,哑子抱着大胖儿子经常在埭上溜达来溜达去,一付心满意足的样子,埭上人家的东西也不再无故丢失了。本以为儿子是个健康人,谁知孩子一年年长大,却不会开口说话。哑子和男人这才急了,去医院检查后得知,儿子也是个聋哑人。这让村里人很纳闷,哑子不是天生的聋哑,为什么儿子也成了哑巴?

虽然一家两个哑子,但日子总算平平淡淡能过下去。谁知天有不测不风云,哑子的男人有次晚上去集体的河边布网偷鱼,这在农村算是常见。正当男人全神贯注到渔网上时,忽闻埭上有人用力咳嗽一声,男人受到了惊吓,回家后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后,竟丢下哑妻和五岁的哑儿子,撒手死了,哑子一下子成了寡妇。

成了寡妇的老哑子带着小哑子又回到了娘家,经常在埭上游来荡去,埭上人家又开始无故丢东西,人们又经常在埭上听到哑子父亲的喝骂声,看到哑子母亲红肿的眼睛。后来,哑子带着小哑子又嫁了个家有八九个兄弟姐妹的正常男人,生下一个美丽的女儿。男人幽默地对人说:如果女儿还是个哑巴,我可以开聋哑学校,当老师了。事实是,这个男人的话不幸被言中,哑子美丽的小女儿竟然也不会说话,成了第二小哑子。

轻风从埭上不停地吹过,把埭路两侧四汀宅沟竹树围护的沙地人家,吹变成各式精致的农家小楼,也吹开了各家院子里粉色的桃花、洁白的梨花和五色的月季。埭路从烂泥路变成红砖路,再变成宽阔敞亮的水泥路。

当我再次回到沙地,徜徉在埭路闪闪的路灯下,有人笑着告诉我,白天他看到老哑子带着几个漂亮的小哑子在埭上闲逛,我问是否都是她的孙子?报告消息的人连连摇头,称不知道。

本文刊发于2017年第二期《浙江散文》杂志。

作者为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发表百多篇散文、小说、评论等,出版散文集《花语集》、《纤手香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