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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翔《风居住的天堂》:诗意何以承载爱痛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白衣书生  2017年07月06日09:28

  《风居住的天堂》是北川羌族诗人冯翔的遗著,一部由其孪生哥哥、作家冯飞作序并撰写后记,囊括诗歌、散文、小说等作品在内的综合文集。全书共19万8千余字,依次由悼文系列《望乡台》、中短篇小说《木叶鱼》、羌寨随笔《云流为谁停》与诗歌集萃《蓝鹰草》等四部分构成,于2010年2月由湖北长江出版集团长江文艺出版社发行。

  围绕此书,一系列特定的日期,似乎成了令人无以言说却又冥冥之中深含喻意的神密电码:2008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2009年4月20日,冯翔悲痛离世;2010年4月21日,冯飞签言赠书;2012年3月21日,我提笔撰评。对此,我虽经苦苦思悟,却始终不得其解。于是,就在这样的不解与疑惑中,匆然提笔。因冯翔是我的故友,“一个活的灵魂”。故而这篇文字,难免就会在说人与评文上显得混杂不清,与其说是评论,倒不如说是纪念来得更确切些。

  要说此书,就得先说作者,不然一切都不会有太大意义。翻开书的扉页,我们不难在“作者简介”中见到这样一段描述:“冯翔,四川北川青石燕子桠人,羌族,出生于1975年。2008年5.12大地震幸存者……”继而,次页,是冯飞亲笔提写的“残月映苍山,青草满故园”的签言。至于我对作者相关的一些介绍与怀念性文字,已在散文《纪念北川诗人冯翔》与《白云之上》等文中表述,此处不再多言,以尽可能避免对评论客观性的减损。

  要评论这本书,首先得讲他的诗歌。因为那些或淡漫或多情或忧郁或凄悲的诗歌,奠定了他作为诗人的突出特性,也为全书涂抹下了一层浪漫、晶莹而纯粹的浓郁底色。所以,不少时候我说为文与为人是一体的,很多人都不相信。如果我们不能从一篇或是一部作品中读出作者的内心世界,品味到其有血有肉或是灵肉交融的意境,不能更为充分与饱满地感受到其真实地存在与淋漓尽致的生活气息的话,那么我不敢说这样的作品就一定是成功的,作者的创作就一定是成功的。然而,品读冯翔笔下的文字,你却完全勿须这样的顾虑,你会极其真切地感受到一只“永不逝去的羌寨雄鹰”如何用心灵在对你说话,其中哪怕些微的颤悸与呢喃,都是那么确切。

  全书收录了冯翔早期创作的由《回望村庄》、《秋天的旋律》、《据守在思念的边缘》等40首作品所组成的诗歌集萃《蓝鹰草》,与被收入“悼文系列”的《望乡台》、《羌山之殇》、《子归吟》等6首诗歌。可以这么说,一次震惊世界的汶川大地震,使北川遭受灭顶之灾,既对作者本人造成了重大影响,也将他的人生与创作活生生地割成了两半。后面虽只是6首,其无比深刻与沉重的份量却难以比拟。这就如同,我们在权衡一个人到底该称为作家还是诗人更为恰当时,就得透过其诸多作品看所呈现出的最为突出的特性,与其本我联系最为紧密与直接的部分。是心灵流露与绽放的程度,而非仅仅只是驾驭文字的能力与技巧。

  《蓝鹰草》因是作者的早期作品,故而被放在全书的最后部分。透过这些诸如《北部情诗》中“羊群耗牛或者野马/或者精山疏野/喂养大的汉子/不用遮挡阳光的黍草/只凭一道热辣如闪电的目光/可把你水做的血肉摄去”,《羌山秋韵》中“在歌声四起的原野/在绿亦绯红的林间/是谁让少女用羞涩的衣裙/挽住陶醉沉迷的秋天”,与《向上飘落的雨滴——散文诗集萃》中“距离比相遇美丽得多,因为等待往往能让人懂得珍惜”等一类的轻婉而漫淡的诗句,你不难看到一个多愁善感而颇具才气的青年,手执狗尾草缓缓漫步于山道之中,坐在河岸抬头凝望九天之上,伏在桌案就着台灯带着几许微笑径自镌写着情书的无尽浪漫而又诗意漫溢的景象。意境勾勒惟妙惟肖,字句辞措挥洒自如。

  这时,他已经成为一个诗人。因为他的情感已然融入了大地以及大地上自然丛生的草木万物,而日月沟壑又全然映浸入心,情感随之畅然流泻。虽然没有太多的荡气回肠,但才华横溢之底蕴已可见一斑。故而,他在盐亭师范就读期间,这部分诗歌就已得以校方编印推广的殊荣。如果照此发展下去,他终究会成为一个光芒四射而深具浪漫情怀的当代诗人,至少因为他够真诚够纯粹。

  收在“悼文系列”中的6首诗,放在全书的最前面。他将全部的爱与痛的交焚,情感嘶鸣的炽烈,一种洞穿寰宇的爱与撕心裂肺的痛,都无尽燃烧地献给了在大地震中遇难的亲人、同事、学生、朋友、同胞、故乡,尤其是爱子冯瀚墨。这正如他在《望乡台》的题记中所写的那样——“望乡台,望得见悲伤,望得见思念,却望不见故乡。”或在诗的正文中所言:“故乡/死亡在那个五月的午后/天空流血的太阳/是故乡死亡最后的眼睑/湔江堆成高高的堰塞湖/是故乡遗留最后的眼泪,我的爱子瀚墨/用七年纯真的光阴/为故乡的死亡/登上祭奠的圣坛/对我而言/他死亡还是活着/终究是我每个夜晚的迹团”。《子归吟》是他为爱子所写的诗歌,其中思念倍至、悲痛欲绝之情油然纸上——“残月/将暮秋的冷辉/倾洒在废墟之上/废墟中/我的爱子躺在不知名的角落/动听的儿歌/永远不再吟唱……每个日落西山的黄昏/每个冷雨飘零的寂夜/当寒晖映满北川峡谷的深涧/当秋风扫荡苍山孤单的身影/我嘶哑地吟唱思子的歌谣/只有山谷/回音缥缈。”

  此书既以诗歌呈首和具尾,那么这样的结构,不正说明整本书都浸身于一片诗意漫溢之中吗?即便是其中诸如随笔与小说一类非诗歌的文字,也贯穿着一股淡淡的诗歌的魂与味。那么,我说冯翔是作家,更是诗人,就没有说错。

  书的第二部分中短篇小说《木叶鱼》与第三部分羌寨随笔《云流为谁停》,也应该是作者在地震前的作品。因为那次地震对他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伤及元气,心神大乱,怎么可能还能那么静下心来慢条细理地感念和有条不紊地书写呢?故而,我才如此推定。

  较之诗歌,散文是最为接近而联系尤为紧密的一种文体,且随笔又属于大散文的范畴。虽然作者的小说与散文创作都不无娴熟,但我却以为书中的散文韵味似乎更胜一筹,或者说更招人喜欢。也或许出于我多年主打散文的缘故,而对其情有独钟那也说不定。

  在羌寨随笔《云流为谁停》中,收录了冯翔的《村西古槐》、《小寨秋行》与《母亲的村庄》等8篇作品。虽然数量不算多,但却让我们更多见到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畅然游走于广阔的天地间,那对故乡及其山水人物的无比热爱与深情眷恋,字里行间透出一个成熟男人所特有的热情洋溢与流涟忘返。几株草木,一处沟坎,两三朋友,一件小事,都会被他或若有所思或津津有味地记叙。

  爱故乡的山水——“出门见山,推窗见水,北川的山水已然是陪伴我多年或者是我多年陪伴的朋友”(自《云流为谁停》)。爱故乡的草木——“特别是槐花开放的时候,满树的槐花芳香四溢,漫天的蜜蜂飞来飞去,嘤嘤嗯嗯地叫个不停,成为这个季节小村一道独特的景致”(自《村西古槐》)。爱故乡的季节——“一切都透露出这山里所特有的秋的景象,只有峰顶一片皑皑白雪,在秋日暖阳的照耀下,反衬着泛金的光芒,宁静而遥远”(自《小寨秋行》)。爱故乡的小镇——“我所在的小镇精致婉约,街道平整而又错落有致,铺面小巧而洁净无比”(自《小镇夜巡》)。爱故乡的亲人——“我们一旦想起父母,或者乡下的父母一旦想念起久没回家的孙儿孙女来,都会通过温情的电波,把问候送到彼此的心里”(自《父亲与手机的故事》)。爱故乡的学生——“转眼又是一个周三,班会课时,我带孩子们来到河滩上,在欢呼与呐喊声中,刘强也放飞他买的风筝。风筝在天空快乐而自由地飞翔,他的脸上荡漾着快乐而幸福的笑容”(自《风筝的故事》)。

  在中短篇小说《木叶鱼》中,收录了作者的《木玛的寒冬》、《河流 泪流》与《大贵送礼》等6篇作品。谁都知道,小说是一种理性创作,既讲究人物塑造、环境铺设、情节构架,又须有矛盾的冲突与故事的趣味。通读这些作品,《木叶鱼》中的“鱼头”与《摇哥》中的“摇哥”给我留下了极为丰满与神奕鲜活的形象,包括紧紧围绕这些人物所展开的故事与经历,让人无不感到一种人生世事的深刻,令人咀嚼至深。

  其中,“鱼头”是个怪老头,带有一身祖传的捕捉木叶鱼的密诀。他孤独,冷冷地面对村人们的追捧,而不外传绝技。而懵懂少年的“我”,却成了他可以永远柔和地畅谈那些英雄史的朋友,后来还帮助“我”成为他的孙女婿。他对家人的暴躁与权威,充分地展示了作者与我这一代70后的父辈们,在特定的年代与环境中,所形成的长期承载拖家带口的巨大生计压力与饱经沧桑坎坷的倔犟无改的性格特征。而“摇哥”,则是一个典型的败家子,虽逢极好的时运,但却毫不知珍惜与自重,从而导致家庭的败而兴、兴而败的凄凉结局。为什么要说作者对“摇哥”的塑造也是成功的呢?是因为他身上凝聚了自改革开放以来的一批好吃懒做、消极度日而又真实存在着的市井庸碌的缩影。音容笑貌,栩栩如生,令人叹为观止。

  然而,全书的重点,还是在第一部分——悼文系列《望乡台》。因为那场“5.12”大地震对所有北川人所造成的重大创伤、强劲冲击以及所留下的难以愈合的后遗症,都在这部分内容中得以淋漓尽致的体现。

  在这部分,除了排在最前面的6首诗歌外,还有着《孩子,天堂里没有地震》、《永生难忘的黑色时刻》和《43个天使,你们在天堂快乐吗?》等17篇随笔,以及自杀前一刻匆然留下的《我只告诉你三点》与《很多假如》等两篇在国际国内舆论界造成重大影响的绝笔,引发社会公众的诸多追问。但再如何置疑,都于作者悲痛离世的事实无补,且有大量的报道随之而出,故在此处不作琐述,以免造成对作品本身注意力的转移。这部分随笔多达70页,其中编插了大量作者及其爱子生前与亲友们在一起的照片,深深地寄托了大家无尽的哀思。在整个悼文系列,绝大多数诗文都是作者冯翔于地震后与离世前的一年间所写在QQ空间日志里的作品。基本上每篇都写有副标题,或是题记,标明了网络发布的时间,精确到秒。充分地体现了作为编者的冯飞对胞弟的深厚情谊与良苦用心。同时,也体现了“真”与“准”的品质。

  在《孩子,天堂里没有地震——献给在北川地震中遇难的爱子冯瀚墨》中,作者这样写到:“儿子,我最爱的儿子,九天过去了,我和你的妈妈依然不知道你被掩埋在曲山小学废墟下的哪个地方。我们无数次前来找寻,我们带着希望而来,带着绝望而去。我们知道,你要决绝地离开,回到天堂……”全文虽不足千字,却有七段是以“儿子”的称谓开头,且在文末还写下了这样的后记:“一场地震,痛失家园,痛失爱子,悲伤满怀,值爱子八岁生日将至,特将地震九天后写给儿子的文章刊发,以示纪念。”

  由此可见,作者生前所承受的那份丧子之痛的煎熬,早已深透骨髓。而痛之切,始于爱之深。关于爱子生前的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都成为了他不断咀嚼与反复咀嚼的精神食粮,并引发对自己当初的一些看似并不起眼的“忽视”或是“不够重视”之处的深深自责。这譬如他在记叙自己和母亲一道亲历大地震并从中幸存的《永远难忘的黑色时刻》中,也仍不无揪心地这么写到:“我从来都不相信他已经离开了我们,我无数次欺骗自己,调皮好动的儿子放学没有归来,他这个时候,或许正和他的好朋友们在一起跳绳,捉迷藏,忘记了回家,忘记了归家的路……”《一束紫玫瑰》中:“在造句时,儿子有个字写不出来,喊了我半天,我才慢腾腾地过去,粗略地给他讲解了一番。现在想来,心里实在惭愧而自责,要是知道这是儿子与我共处的最后时光,无论如何,我也要陪他完成作业,陪他度过短暂中午的一分一秒。”以及《子殇行》中:“我曾经以为我很坚强,但是我错了,我从来都沉浸在丧子的悲痛之中,没有真正地走出过一步”,“而在这个乍暖还寒的春日,在儿子八岁生日来临的时候,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那种万念俱灰的思念,揪住心底每个柔弱的细节,缠绕,缠绵……直到泪水横流,直到身心疲惫。”

  凡此种种,勿须多言。作者在悼文系列中的文字,虽然写了大量的人物,大量地震时与地震后所经历的事,也罗列了诸多在地震中遇难的亲人、朋友、同事与学生的名单以及手机号码,但其紧紧围绕的重点却是爱子冯瀚墨。也就是说,如果那场瞬息之间无情夺走万千子民的大灾难,如同一把沉重的大锤击打在他这个地方官员的胸膛之上,那么爱子尸骨无存的遇难则如一把锋锐的尖锥,将他用以承载无处推卸的阵痛的最后一层隔膜捅穿。所以,他的悼文部分,无论是诗歌还是随笔,无论是走着还是躺着,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处处都写满了他或明或隐的痛楚、绝望与哀鸣。于是,一位情真意切的当代诗人,一颗才华横溢的文学之星,就此陨灭。他的去,不只是北川广大羌族同胞的重大损失,更是绵阳作家部落的极大伤痛。

  全书读毕,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一股历经三年时光洗炼下的淡然伤感,向着周围的空间漫散开去。关于作者冯翔以及他书中的故事,在我的脑海内外、屋子内外,四下弥漫,丝丝如浸。我深深地感到,那就是另外的一个我,一个虽栖于皮囊之内却又浮于俗世之上的真我,最终成为一个永不消逝的活的灵魂。无论于昔日怆然的诀别,还是如今掩卷后的缅怀。

  这正如冯飞在他洋洋万字的后记《写给芦苇飘飘的天堂》中所写到的那样:“‘天空中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们已经飞过。’我们童年的梦想,依然在羌寨上空盘旋,飞翔……《风居住的天堂》是一首隽永的诗篇,有着无尽的甜蜜,苦痛,爱恋和悲哀。”

  我想,此书更是深具浪漫情怀与晶粹品质的诗人冯翔,英年早逝后所留下的一部情感饱满、血肉丰盈的人生绝唱,直抵人的内心,并对人世多桀的命运与一切伪善,无比犀利的责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