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赌
上午八点刚过，校长领着一位陌生男人进了语文组的集体办公室，她笑吟吟地大声说：
“大家注意啦，都认识一下，这位是刚刚调进咱们学校的张弛老师，陇东学院汉语言文学系毕业，本科学历。从今天起，他接任九年级两班的语文课，与在座的各位同在一个办公室上班，希望大家多支持多关照新来的同志，大家欢迎一下！”
“乒乒……乓乓……啪啪……”掌声七零八落，显得有些稀疏单调，甚至有点冷落感。
集体办公室，其实就是十几块淡绿色压缩版套装在一起，组成天井式的木框，一间房八个蹲位，插秧似地灌装着六七名教师，一格格高高的木板像一堵堵墙将老师们分割在不同的区间里，“分享”着独立的天地，自个干自个的，谁也瞅不见谁，谁也用不着去留意他人的动作、姿势、表情或者情绪，校长的介绍与鼓动出现这种漠然的氛围是很自然的。
张弛还真是个活宝，自从进了这集体办公室，像吃了猫肉，或者打了鸡血似的，总是不消停，一大早，提着一大袋的早点，包子、酥馍、豆汁或者酸奶什么的，一人一份送到每个老师桌面上，中午买来炒瓜子，下午买来雪糕或者冰激凌，还是人人有份，几乎三天两头都有让同事们的嘴不能闲下来的小玩意。不仅如此，他还老爱站着，趴在木格顶边对大家讲笑话，惹得大家又笑又说，几个星期后，大家都挺喜欢张弛这人，就连校长进来拉差，几乎都在喊他。
张弛总有个习惯，与其说是习惯倒不如说是他的口头禅。
“我敢打赌，下午放学回家时一定下暴雨，大家中午上班来的时候，最好都带把雨伞，免得赶上淋雨感冒。”
“我敢打赌，明天上午，学区突击检查咱们的工作，教案、课件、作业啥的，滞后的，抓紧时间补一下，免得查出纰漏来挨批。”
“我敢打赌，后天的考试，局纪委和督导室的人来巡查考场，咱们监考的时候别拿着手机看，别抽烟，不小心被领导撞上，那就麻烦了！”
“我敢打赌……”
方方面面，张弛总有打不完的赌，而且还是逢赌必赢。渐渐地，大家似乎都相信他的，也听他的，忽视了我这个元老级的室主任的存在，我感觉心里愈来愈不舒服，最让我不能容忍的就是他破坏了我心仪的另外一种情感生态境界。
以前，只要我完成校长交办的差事回来，同事们总是嘻嘻哈哈地对我说：
“老杨，悠着点，别搞得精疲力尽，回家完不成家庭作业，老婆饶不了你！”
“老杨，局长提拔的人你也敢碰，我看你不想混啦……”
“天涯何处无芳草, 何必要吃窝边草. 不仅单一很难搞, 而且感觉并不骚……老杨，不听同事劝，吃亏在眼前，呵呵呵……”
“路边的野花你不能踩，不采白不采……”我也哼着小调回应他们，逗乐子趣笑。
“劝君莫惜腰包钱，劝君更尽青壮年，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白发空遗憾。你们懂什么，人家老杨那才叫与时俱进呢！”
校长的漂亮美丽是出了名的，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她那种热情奔放的劲头，一颦眉一投足的性感度，还有种柔媚柔眼脉脉含情的目光，令我有一种怡然自得满足感，对校长的工作，我积极地支持，全面地维护，细微不止地关怀，同事们猜忌遐想，拿我和校长说事很正常。
张弛的到来，我渐渐地感觉到自己被她晾在寒冬的沙滩上。我开始揉肝蹂肺的瞎琢磨，得想出一个辙来，扭转这种心情郁闷的日子 。
有天下午回家，我一边吃饭一边默默地盘算着这事儿，老婆忽然对我说：
“从来没有去过你们单位，明天一早，我就去你们单位。”
“干什么？想查我的岗呀？你老公有贼心也没这贼胆啊，半辈子就是一怂人，没有那红袖添香的命……”
“呿！才不是呢，不是我小瞧你，若有红粉佳丽，算你有本事、有种，你猫上的美女，那都是你自作多情，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入非非，白日做梦，我对你一万个放心，所以，你呀，想多啦！”老婆带着挖苦嘲讽的口气说，“公司经理让我带两技工去，给你们单位院子和楼道安装宣传字画，大大小小三十多块牌子，人手少，恐怕得三四天才能完成。”
“太好了，太好了，你帮我个忙呗！”我灵感一闪，脑子里蹦出一妙方，急忙给老婆细述、过招。
“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何必呢！真是丢人的损招，我不干！”
“小小把戏，只要你配合，赢了，都归你还不行吗？就一会儿工夫，比你每天挣那辛苦钱轻松多了……”费了好一会儿口舌，老婆总算答应了，还合谋了一些具体细节，然后两人开始演戏，打开手机录音，录下我俩的对话过程。
次日下午，当着办公室所有老师们的面，我笑着对张弛说：
“张老师喜欢打赌，而且总赢，打赌就等于发誓，我这半辈子只打过一次赌，就是入党宣誓，我发誓永远跟着共产党走，信仰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迄今为止矢志不渝，今天破例再打一次赌，就跟你对赌，你能赢我的话，我老杨这辈子都佩服你，力挺你，你敢吗？”
“有什么不敢的，说吧，怎么赌？赌什么？”张弛若无其事的脱口而出。
“看见院子里安装广告牌的仨人了吗，其中有一女的，我几分钟内就可以把她搞定，全程手机录音作证，你不信就打赌。”我站在办公室窗前指着院里的老婆身影说。
“开玩笑，那女的身材长相都挺漂亮，从气质和指挥来判断，估计是公司的老板，就你？哼！还开房呢！我跟你赌。”
“呀！真是的！漂亮着呢，打这赌，张老师一开始就赢定了，凭啥不赌，麻溜的……”老师们纷纷跑到窗前瞧一眼我老婆，合起伙来鼓动着张弛。
“我输了，给你一千块钱，然后请咱们办公室的老师们吃一顿酒席……”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定了。”张弛瞪大眼睛盯着我，惟恐我反悔。
“你输了，除了掏钱、请客外，还得有一条：从此以后，‘我敢打赌’这四个字得从你的口中永远消失，出现一次赔赌一次，咋样？”
“成！开始吧！掏钱！”他说着掏出钱包，取出十张百元大钞，我也一样。
掏完钱，我立刻下楼，来到老婆身边，装腔作势地搭讪，然后领她去了酒店，站在教学楼上观望酒店大楼下出出进进的旅客十分清楚，我知道老师们趴在窗户边睁大眼睛聚精会神地偷看着呢！
我和老婆进入酒店后，各自去男女厕所呆了半个小时，然后，我拉着老婆的手出了酒店，回到校园。我俩装腔作势有说有笑真像一对情人似的。我返回办公室，打开事先准备好的手机录音，同事们听呆了，听完了，一个个笑得死去活来，张弛二话不说，给了钱，下班后回城里请客。
傍晚，吃完大餐一进家门，老婆抢过我的手机和钱包，首先删除录音，洗劫了两千块钱，然后说：
“原以为你在跟同事争一点点薄面子，现在我才明白上当了，为了一个美女校长，你在跟同事争宠，你可真是个好男人，多亏没白赌一回，不然我不罚死你才怪呢……”老婆好一顿没完没了的数落。
事情过后不满一个星期，张弛就犯戒了。那天课间，他欣欣然走进办公室，张嘴就说：
“我敢打赌，今天下午全校搞防震演练……”
“等等，你又说打赌，老师们都听清楚了，咋办？”我打断他的话说。
“呀！”张弛惊愕，捂起自个嘴巴，“口误！口误！”
“赔赌赔赌，还能咋办，儿子娃说话，吐口唾沫都是钉，何况是打赌……”
“对，是男人，扔出石头溅起火，说话算话，继续请办公室的人吃饭……”
老师们你一句他一句的激着张弛，他站在那儿满脸通红，傻兮兮得笑。
“咋的？拿不起放不下呀？这事儿你要是放黄了，以后，咱们办公室的老师会咋想？咋看你这个人哩？……我老杨也不是那一根筋的人，不是不讲情面，这样吧，应该赔我的一千块钱就免啦，请大家吃饭这事……”
“好说好说，请请请！大家下班以后去老地方。”张弛急忙打断我的话，“谢谢老杨！”
这事儿过了不到三天，张弛又一次犯戒，众口难敌，还是老办法，由他请吃。来回折腾了这么五六回后，张弛再也不敢提打赌的话了，办公室里的气氛恢复到先前的肃然状态。
我赢了张弛，的确高兴了两个多星期，可是后来，老师们见了我总是倏忽一笑而过，一种笑里藏刀的感觉，一种不愿搭理的情绪，一种牵强、尴尬、鄙视、还是……说不清楚的隐忍。
放假的前一天早晨，学校期末考核结果公布，我发现自己的思想品德项得五分，其他老师最低得九分以上，历年考核我总是接近满十分的，本期我超额完成学校制定的各项指标，出全勤，积极缴纳党费，不评优秀也就罢了，凭啥思品项只得一半分？太离谱。我气冲冲地跑到校长办公室，质问她原因，她说是学区打的分，她也不清楚。我立刻去找学区主任。
“思想品德项是考核小组集体打分，得分低，说明大家认为你的思想品德有点问题呗！”主任铁青着脸说。
“有啥问题？摆在桌面上说，何必暗里藏刀干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呢！还有没有民主、公正……”我一股脑儿地发火。
“我没找你谈话，没给你发火，学区没追究你品行不端的党纪责任，那是给足你面子，猪八戒倒打一耙，你倒先打上们来啦，好吧，你说说，一名为人师表的教师，竟然光天化日之下勾搭女人开房，还把录音带到单位办公室播放，这叫什么行为？涉黄传秽……”
“等等，我是带着女人开房啦，有哪条党纪国法不允许男人带着自己的老婆去酒店宾馆开房？你说说，再说了，打赌那事儿，我和老婆演场戏忽悠张弛呢，你真以为我干那事儿啦？就算我和老婆发生点什么，这也正常，所有考核组成员，有谁敢说他们不过夫妻生活，他们家的儿女难道都是从石头缝里崩出来的？还是别人的野种呀……”
“行啦，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先坐下喝茶，消消气！”主任突然改变态度，拍着我的肩膀说，“广告公司那女人真是你老婆？”
“如假包换，你现在就打电话核实。”
主任拿起手机，拨通了校长电话：“你打电话给广告公司，核实一下，上次来中学做广告那女的叫什么名字，她丈夫是那家单位的？做什么工作的？抓紧问，这关系一位教师的清白，是很严肃的事情！”
大约十分钟后，主任接到校长的回话。他犹豫一会儿说：
“既然是个误会，考核组会考虑予以纠偏，但你也不要抱有过高的期望值，毕竟误会是你个人造成的，再说，上班期间不允许干工作以外的事情，你确打赌玩，还领着老婆……走出校外需要给校长请假，你没请假呀，这也犯纪律，对不对……”
领导给下属找茬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要不怎么当领导呢？就这么琢磨着，我没好气地离开主任办公室。
下午，张弛满校园逢人便说：
“亏死啦！笨死啦！我跟老杨打赌，我咋就没有想到老杨会夫妻唱双簧呢，失误！漏洞！我活该出那么多血，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教训啊！教训啊！”
“你不亏！老杨才亏呢，咱们是什么身份？知识分子，党员干部，男女关系是高度敏感问题，关系个人职业生涯，关系政治生命前途，他拿做人的底线、最后的底牌跟你赌，哪有这么个玩法！”校长笑着回应张弛。
恰恰学区主任走过来，听见校长说的话，他撂一句：
“哪儿是在出底牌呀，老杨打赌出的明明是老千！”
“对对对！是出老千！”女校长连连附和道。
“其实，现实生活中人人都在用不同的方式拼命打赌，爱赌才会赢嘛！”
“人人都在赌，成者王侯败者寇，只有最狠的角色才会绝胜！”张弛说。
“嗳！校长那么有智慧，一定能说出男人和女人在赌博上的区别，不妨说来听听！”主任笑嘻嘻地看着女校长。
“在我看来，男人赌的是智慧和生命，女人赌的是理智和青春……”
“答对了，加你一百分。”主任翘起大拇指点赞，接着看了看蹲在旁边的我，“老杨，现在你明白自己打赌不利的原因了吧？”
“嗯！明白了，脑子里少根筋，缺乏智慧呗！要早明白的话，我就不会呆在这儿啦”
张弛和在场的老师们放声大笑。
“哈哈哈……”
“嘿嘿嘿……”
“嘻嘻嘻……”
“呵呵呵……”
